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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城顾名思义，出产的煤像黑水般源源不断地流出。这城市没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马不停蹄地运转着。
此地的煤闻名四方。这里有全国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所产煤炭不仅满足了本省工业的需求，而且还远销全国多个省市。正因如此，贯穿全省的主干道铁路特意岔出一条支脉，把它那钢铁触角延伸到这滚烫的心脏来。无疑，铁路给这片荒僻的土地带来了无限生机，同时也吸引了无数带各种口音的外地乡民。
煤城四周全是土峁山峦。山上土薄石多，不宜耕种，农业人口远比不上肥沃富饶的中原地带。因为事农者甚微，这些山峦土地都长起了茂密的杂草，树木郁郁葱葱，显得别有一番韵味。每当入秋之时，山上红叶如火，花团锦簇似地耀人眼目。
由于地层深处挖掘过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时有下陷。令人触目惊心的大裂缝，像一张撕破了的人脸。城市在这条狭长的山沟里只能容下一条主街。楼房街舍，商店铺面，都沿着这条狭窄曲折的街道，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密集如蜂巢蚁穴般，由南向北延绵了足有十来里长。
外地人往往以为煤城到处都堆满了煤。其实，煤城边上只有一两个产量很小的煤矿，其余的大矿都在东西两面那些山沟里。当拐进这些山沟，便会发现那里的庞大世界。这些相距只有十来里路的煤矿，每个矿区都有上万名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过量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轰隆的机声，喧嚣的气浪，简直使人难以想象，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沟，怎么能承载如此巨大的负荷？
实际上，这还仅仅是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半面貌。它的另一半隐藏在大地几百米下的深处。在那里，四通八达的巷道密如蛛网，连接成了另一个地下王国。巷道里灯火通明，矿车飞奔；掌子面炮声轰响，硝烟弥漫；成千上万的矿工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轮流在底下作业。他们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把一块块“黑金”从岩石中挖掘出来，倒腾在飞速转动的煤溜子上。于是，这黑色的河流就滔滔不绝地从井下流到井上，从地面流上车箱，流向远方，转变为电流，使得整个人类社会能按部就班地运作。
煤城及其周围的矿区，就是这样一片喧嚣不安、充满无限活力的土地。它的街道、房屋、树木、甚至一棵小草，都被刻上了煤的印记。就连那些上空飞过的小鸟，也被空气中弥漫的煤烟熏染成了灰色。
这就是鸿影要去的地方。启程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被分配到了月牙湾煤矿。至于月牙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一无所知。
1966 年的一个清晨，鸿影背着个行囊，手里提着破旧的被褥，悄无声息地随着喧哗的人群一起挤上了开往煤城的汽车。
疾驰的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爬山跨沟，然后沿着滔滔汩汩的河流，飞跃上了高原之脊。薄暮时分，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劳顿，汽车终于驶进了煤城市区。
展现在面前的是繁华大城市那种特有的喧嚣和灿烂的灯火。东倒西歪躺卧在车箱中的青年都纷纷站立起来，把头探出车窗外，眼里放射着喜悦的光芒，欢呼终于抵达了美好的目的地。
令他们失望的是，他们真正落脚的地方并不是这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汽车继续往前行驶，当停在了市中心广场后，许多人立刻收拾起随身物品，准备下车。此时招工的人从驾驶室里跳出来，对这些满心欢喜的人喊道：“下车撒泡尿，完了赶紧上车！”
原来，月牙湾煤矿在东面的山沟里，离这还有四十多里的路程。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听说还要坐车走，立刻像被打蔫了似的哭丧着脸。
汽车飞快地驶入了东面一条漆黑深邃的山沟里。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在车箱里漫延。
当又一片灯火出现的时候，这些人再一次从座位上站起来。这片灯火看起来也十分耀眼，于是大家又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起来。
这确实是一个煤矿，但还不是月牙湾！
汽车再一次驶入黑暗中，人们高涨的情绪再一次被扑灭下来。随后，汽车又穿过两个灯火璀璨的矿区，此时车上的人们已经无动于衷了。
临近午夜时分，汽车才终于驶进了月牙湾煤矿，在一个小土坪上停了下来。
当大家被领到宿舍时，他们愕然发现，几孔破窑洞里积满了尘土，墙壁被煤烟熏成了灰黑色，上面还黏着像是鼻涕之类的污物。煤矿生活的落后再一次粉碎了他们的幻想。
鸿影一声不响地收拾着床铺。安顿好后，他在自己的床边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闹哄哄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
他站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此刻已经夜深，可整个矿区依旧没有安静下来，各种陌生而嘈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若隐若现的灯火洒满了这个山沟，从沟底一直漫上山顶。沟对面是一片片黝黑而模糊的山峦剪影。
一种思乡的情绪充斥着鸿影的心头。此刻，他想起了故乡的村庄，悠悠飘浮的白云，涟涟流淌的溪流，茂密的枣林也许已经半红，田里的稻穗也应该泛起了金黄色，在秋风中飘溢着清淡的香气，村口的老槐树不知又新添了几个喜鹊窝……这一夜，鸿影在睡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哺育他长大的双水村。
第二天早晨，屋内的人起床后顾不上洗漱，纷纷跑出窑洞，想看看月牙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夜晚灯火璀璨的景象消失了，太阳照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月牙湾。人们眼里那点期待的目光瞬时黯淡下来。
矿区显露出粗犷、杂乱和单调的面目。这里没有鸟语花香，更没有诗情画意，看到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墙；听到的只是机械发出的粗野嘶哑的声音。房屋染着烟灰，树叶蒙着煤尘，连沟渠里的水也是黑的。
鸿影看着这一切，并不像大家那样垂头丧气。在他看来，矿区庞大而有气势。建筑物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偌大一个山湾，街道、商店、学校、医院，应有尽有。山一样的煤堆，意味着这是一个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地方，也是一个能大展拳脚的地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矿厂组织新工人集中学习，由专门的技术员说明讲解井下作业的各项要求和安全规则。三天后，他们第一次下井参观。
新工人们穿戴完毕，就在区队领导和安全检查员的带领下，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蜂拥着来到井口。
鸿影跟随众人一起走进一个可升降的黑色铁罐笼。随着井口旁一声清脆的电铃声，铁罐笼滑下了井口。阳光瞬间消失了，罐笼在黑暗中坠向地层深处。所有人都紧握着铁栏杆，谁都不再说话，听见的只是急促的喘气声。疑惧使得一颗颗年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一分多钟后，罐笼才慢慢地落在了井底。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立刻展现在他们眼前：铁轨、矿车、管道、线路、材料……所有人都悄无声息。一旦身临其境，他们才体会到矿井作业的复杂性和严峻性。
随后，新工人们被带进巷道，沿着铁轨向没有尽头的深处走去。走过很长一段路程后，巷道里已经没有了灯光。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各自头上戴的矿灯勉强射出一线光明。这完全是远离人世间的另一个世界。当阿姆斯特朗第一脚踏上月球的时候，他的感受也许莫过于此。
紧接着，他们跋涉了一百米左右的陡坡，然后又拐进一个更小的坑道。在这里，人已经不能直立了。各种钢梁铁柱横七竖八地支撑着煤壁顶棚。不时有细沙般的岩土煤渣从头顶上渗漏下来。整个大地似乎都在摇摇欲坠。
此时，所有行进中的新工人都不由自主地互相挽起了手，或者互相牵着衣角。残酷的环境让他们明白，在这里单打独斗是无法生存的。
现在，他们终于到了掌子面上。这里刚放完头茬炮，硝烟还没有散尽，煤溜子隆隆地转动着。斧子工正在挂梁，攉煤工见缝插针地刨开煤堆，几乎拼命般地劳作。顶梁上，破碎的矸石哗哗往下掉。钢梁铁柱被大地压得不停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啊！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工作！庞大的压力让人连气也喘不过来。单是看一眼这场面，就使人胆战心惊，双腿发软。
新工人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四肢贴着地，缓缓爬过柱林横立的掌子面。许多人丢盔卸甲，矿帽不时碰落在煤堆中，慌乱得半天摸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上井，所有人都像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似的。白净的脸庞都变成了黑面的包公。
下井干活的第一天，鸿影分在了一班当攉煤工，协助配合斧子工。每当一茬炮放完，斧子工就会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这时，鸿影必须紧张而飞快地把荆笆和搪采棍递给斧子工，还要腾出手寻找底板，栽起钢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在短时间内完成，气氛就如同争分夺秒的急救室。不同的是，鸿影手中的器械都在百斤以上。
更凶险的是，在这密匝匝乱糟糟的梁柱煤堆下面，暗藏杀机的煤溜子疯狂地转动着。在紧张、快速、沉重的劳动中，鸿影在低矮的巷道里连腰也直不起来，反复倒腾一百多斤重的钢铁，而且时常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状态下进行。稍有不慎，踩在残暴无情的溜子上，瞬息间就会被拉扯成一堆肉泥。
在斧子工蹲下休息的时候，鸿影也不能停下来，还要操起大铁锨，把炸下来的煤往溜子上攉。一班三茬炮，每茬炮过后，都要进行这样一番拼命。一般情况下，八小时很难结束工作，常常得干十来个小时才能上井。
时间就在这样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缓慢地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