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麻柳湾桥,清平镇就出现在眼前。
清平镇是绵竹与茂县之间唯一的乡镇,距离绵竹市区约32公里。在龙门山三条大的断裂带中,清平镇处于其中央断裂带上,地质灾害十分频繁。小镇在经历汶川大地震两年后,又遭遇文家沟泥石流的疯狂肆虐,几乎被夷为平地,这次泥石流破坏力巨大,是目前中国最大的单体泥石流!
来之前我看过几张泥石流肆虐下清平镇的航拍照片,整个山谷几乎都被泥石堵塞,房舍在泥石中仅仅露出屋顶,恐怖至极。所以当宁静的小镇出现在眼前时,我有一种错位感。一排排新房舍被涂抹上金黄、橘红、浅黄等鲜艳的色彩,水量不大的绵远河在镇旁缓缓流淌,绵延不绝的山脉在白色的云雾中时隐时现,弥漫着几许仙气,这景象让人觉得照片与现实有天壤之别,事情发生在不同的世界。
原来汶川大地震后江苏江阴援建了清平镇,在泥石流之后又再一次重建,每一次都是脱胎换骨。
清平地处龙门山中难得的一块平地上,在当地人眼里,这是一块很大的坝子,故小镇过去的名字叫“大坝”。
大坝孤悬茂县、绵竹两边,闭塞边远,又是一个死角,由于气温低,农作物产量低,生活十分贫困。民国时期,有人阴差阳错地发现此地能长出上好的罂粟,于是开始种植。因为获利丰厚,一些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闻风而至,画地为牢,你争我夺。在当时,暴力是一些人改变命运的利器,大坝也成了一个匪患严重的地方。
某年,一茂县县长以禁烟为名来到大坝。县长远道而来,乡长、保长和小地主们诚惶诚恐,唯恐接待不周。县长酒足饭饱之余说“大坝”这个名字不好,有“谁大谁称霸”之嫌,应该改名为“清平”,即“清除匪患,盛世太平”。
县长一句话,大坝就改为“清平”,督察工作就此结束,双方皆大欢喜,拍手称好,转身一切照旧。
不过“清平”一名倒是吉利,于是此地有了第一个文雅的名字。
后来解放军来了,罂粟、土匪、地痞转眼间都被消灭了,确实清平了。但因为农业生产条件差,这里清贫的状况仍未扭转。再后来,这里发现了矿产,经济状况才有所改变。但矿山开采也破坏了曾经的绿水青山,为后来频繁的灾害埋下隐患。
汶川大地震后清平重建,当地人为小镇另取了一个别名“童话小镇”。我想这大约寄托了他们的希望吧,赋予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以生命,使其拥有人类的思想和情感,以便人与自然无碍沟通,和谐共生。其实,世界上所有的童话都是写给成年人看的,成年人讲给孩子听,是希望那些美好的愿望能在未来实现。
过去的清平土地瘠薄,物产匮乏,加上道路艰险,几乎与外界隔绝,周而复始地过着贫穷而又单调的日子。有人说世界是平的,在这里失去的总会在那里得到补偿,清平在20世纪60年代初发现了磷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磷矿是重要的化工原料,在医药、食品、陶瓷、染料和国防等工业中有着重要的作用。这一发现让一家央企进入了清平,那时候矿山是由国家控制、国企开采。1964年为了便于磷矿运输,在清平与汉旺之间沿绵远河修筑了一条简易的土石公路,即老汉清路。
磷矿打破了清平的孤寂,也开辟了通向外界的通道。
80年代国家政策有了变化,一些集体企业和胆大的个体老板也涌入清平打井开矿,于是清平镇人口剧增,除了与采矿运输有关的行业外,餐馆、旅店、商店也如雨后春笋般增多。
2000年前后,有企业出资将老汉清路改造为二级收费公路,收费站设在金鱼嘴。
然而汶川大地震让这一切骤然停止。
在汉旺地震遗址纪念馆里,有一张巨幅航拍照片记录着当时的清平。巨大的滑坡山体上,几名军人带领着一群人在行走。由于是远距离拍摄,人在山体上就像蚂蚁一般渺小无助,随时都有被垮塌的山体吞噬的危险。
灾后重建的清平镇(刘洪研摄)
当时垮塌的山体阻塞了河道,形成堰塞湖,将唯一的通道汉青路淹没,使清平镇成为孤岛,最后是直升飞机将空降兵降落到清平,一边将危重伤员空运出去,一边由军人率领被围困的百姓向汉旺镇方向走出去。那时所有的通讯全部中断,河水持续上涨,谁也无法预料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尽快脱离危险区是唯一的选择。
后来,我在清平采访时听闻了一位中年人的经历,他当时在一个矿井里当爆破工,这是一份危险性极大的工作,需要胆大心细的性格,也正是这样的历练让他在危险降临时能冷静有序地自救并处理好一些事情。地震的那天他因为上了一宿夜班,11点左右回到家倒头就睡,连午饭都没有吃。2点左右,妻子担心他受凉,在他身上轻轻搭了一床薄被,不想他一下惊醒,就在这时四周晃动起来,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拉起妻子就往屋外跑,转眼间房屋就东倒西歪,烟尘四起。两分钟剧烈的震动停息后,他急速奔向镇上的幼儿园找到自己的儿子。因为惦记着在汉旺读书的女儿,他不由分说背上儿子拉着妻子踏着垮塌的山体碎石向山外逃。那时堰塞湖水还不算太高,他们一家走了十多个小时终于到达汉旺镇,成为解放军空降兵到达之前逃出去的少数人之一。
汶川大地震中逃生的清平百姓(来自汉旺地震遗址纪念馆)
我们的车驶入清平镇的街道时下起了小雨,四周的山很快被浓雾掩盖,气温比绵竹市区低了8度左右,我赶紧在短衫外加了一件厚衣服。这里的气温比较适合夏季避暑,小镇也正在向这个方向努力,农家乐逐渐多起来。
绵远河(刘洪研摄)
冷清的街道上没有行人,临街的几家饮食店开着,但店内几乎没有食客,墙上的电视机放着正在热播的战争片,店主大约把音量开到了最大,剧中激烈的枪炮声在街道上回荡,感觉有点像民兵实弹演习。我走过不少乡村小镇,发现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越冷清寂寞的地方电视机声音越大,似乎想用剧中的热闹排遣现实中的寂寞。
张海萍在路边接我,这个黑瘦矮小的年轻人一看就是长期在户外奔波,脸上写满风霜,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他2013年从乐山师范学院毕业后就到绵茂公路项目部工作,10年间见识了无数次地质灾害,也从心惊胆战变得从容淡定。
他问我此行有哪些安排,我说想先去文家沟泥石流遗址看看,这是绵茂公路遭受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折磨的序幕。
他闻言立马说下雨时千万不要去危险的地方,这是龙门山区,不比其他地方,要等天晴之后再作打算。又说自己刚来项目部时,就遇上大暴雨冲毁清平镇的桥,为了及时了解工地灾后受损情况不得不涉水渡河,要不是同行的老大哥有经验,用绳子捆在他们腰间,一个拉扯一个摸索着向前,他踏虚脚那一下就被河水冲走了……
原来这条看似不起眼的小河,一旦发起威来竟然是如此可怕凶猛!
晚饭时,张海萍把在项目部工作的两位同事叫过来,另外还请了几个当地朋友,其中一位特地从汉旺镇赶过来。他说在绵茂公路通车之前,汉旺与清平两地有种调侃戏谑的说法:“不晓得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请来一起吃饭!”
因为之前老汉清路的路况实在太糟,20公里颠簸崎岖的临河便道开车需要2个多小时,如果遭遇堵车或者爆胎、飞石等意外耗时会更长,有时来回需要5小时左右,还把人弄得蓬头垢面,腰酸背痛,疲惫不堪。故汉旺人应邀到清平聚会,或者清平人去汉旺赴约,可以说是给了对方天大的面子。
聊天中,大家开始谈的是一些关于绵茂公路的往事,但谈着谈着话题不由自主地转到汶川大地震这场巨大的灾难上。饭店老板也加入进来:“太吓人了!从没有看过那个阵势,前面山里那一大片百年老白果树林被推着走了好远,对岸的房子全部被埋了……要不是解放军的直升飞机来了,大家都觉得只有等死了。唉,那些兵哥哥不过20来岁,还是娃娃,累得好造孽哦,几天几夜没停过,最后坐在雨地上就睡着了,浑身上下衣服没有干的……”
灾后重建的清平镇(刘洪研摄)
大家分手后,我回到小客栈,四周静静的,小镇的人大都熄灯入睡,天地间唯有雨滴打在树叶上清晰而又有节奏的声音。站在二楼玻璃窗前看出去,远处一片漆黑,楼下的路灯在细雨中忽明忽昧,让人思绪万千。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打开资料袋,翻阅起绵茂公路的资料。汶川大地震后,江苏省对口援助德阳市重建,于是江苏苏交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承担了绵茂公路的设计任务。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龙门山的地质状况是如此复杂多样,不可捉摸,这份设计方案的不断修改,也让苏交科与龙门山命运与共,演绎出别样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