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末社会危机重重,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统治者和劳动人民的阶级关系恶化,广大人民的生活困苦不堪,尤以农民为甚。元代宗室、皇戚、官僚、寺院等通过赏赐获得了数量巨大的土地,无数农民失去土地,成为佃户。二是元朝实行对汉人、南人的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政策,民族矛盾也十分尖锐,其间还交织着夷夏文化冲突。三是元代废弃礼教,儒学衰微,因循百年,导致整个社会缺乏强有力的精神控制体系,从根本上给其岌岌可危的腐朽统治以致命一击。元末明初之际,朱元璋倡导恢复汉族衣冠和华夏礼制,复兴儒学,其所推行的社会重建与文化变革的一系列措施,深刻塑造了元末明初的社会形态,影响了汉传佛教之走向。
据研究,元代统治者虽曰崇佛,但对汉地佛教采取“遵教抑禅”的态度,故而导致禅宗的式微。由于文化处境的压迫,禅宗在北方几乎一蹶不振;南方禅门的重要一支——临济宗高峰原妙、中峰明本一系,多与元代朝廷保持疏离态度,而与儒家士大夫阶层多有往来。元兵南下灭宋后,多数禅师出于民族心理和气节观念,不肯接受新朝廷,甚至采取了抵制的态度。元初最有影响的禅师,大多数不与新政府合作。 元末动荡加剧了士大夫的逃禅倾向,这些僧人遂成为士人逃禅的有力支持。于是,“至正间,四方多事,士大夫逃禅海滨者众矣” 。中峰禅师,讳明本,得法于高峰原妙,为临济宗第十八世、少林二十九世之正胤。“视声名而若浼,甘肥遁以如饴”,“提凤阁之儒臣,醒天潢之贵戚。而永明寿、明教嵩,庶可并驾云”。 南方临济宗兴盛,高峰原妙、中峰明本一系以外,元末禅僧以笑隐大与元叟行端最为著名,入明禅僧中出其门下者甚夥。笑隐大住持金陵龙翔集庆寺,其下有孚中怀信、觉原慧昙皆受到朱元璋称赞,改龙翔集庆寺为大天界寺,命其相继住持。元叟行端下有楚石梵琦,号称明代“国初第一等宗师”。
元末儒士逃禅出现两种典型倾向:一种如宋濂,因元王朝压制汉人、南人而深感失望,同时也感到这个王朝腐朽不堪、行将就木,不值得为之效劳,故对元朝廷任命推辞不就而隐于山林,时与方外交游。 元末宋濂从楚石梵琦禅师游,“楚石禅师,名梵琦,乃径山元叟端禅师之高弟也。至正间,帝师强赠师号佛日普照慧辨,琦亦不署也。……自称西斋老人。……从西斋游者,如宋公景濂辈,最称博物。入西斋之门,剧谈多北,或有问时势否臧,琦但唱休休歌,其声韵莫测” 。宋濂虽然隐于山林,但仍抱有儒士的积极入世之心。当朱元璋进军浙东时,他应召“儒学提举”,成为明代开国文臣。另一种如丁鹤年,自居元遗民,筑“逃禅室”,以逃禅姿态传达其遗民立场。又如宋濂好友戴良,不愿仕明,对新朝持观望态度。明初政治生态严酷,一定程度上与士人之持观望心态而不认同新政权有关。据明中叶太仓人陆容(1436—1494)回忆,他弱冠时曾见过一位八十多岁的隐居老僧,老僧在交谈中感叹说:“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 这位老僧描述了元明鼎革政局动荡下,士人视仕途为“畏途”的遭际。朱元璋总结元亡教训,认为元政失于宽纵,为防重蹈覆辙,治国须行猛政:“胡元以宽而失,朕收平中国,非猛不可。” 明代开国百废待兴,为了赢得江南士人对新政权的认同,也为了明初国家建设需要大量人才,朱元璋不拘一格征召禅僧与儒士,优抚与强制并行,乃至发布《大诰》,在诏令中严厉告诫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
元末明初的政治生态铸就了江南士大夫的性格特征,如文徵明的后代文震孟在明末撰写《姑苏名贤小纪》,声称“当世目吴人为轻柔浮靡,而不知清修苦节之士可为矜式者不少,故择长洲吴县人物卓越者各为之传”。明代金陵人士顾起元在笔记中也提到江南士大夫之“苦节”,可谓惺惺相惜:“士大夫生平要以固穷为第一义,故昔人有云:咬得菜根,定百事可作。又云:须是硬脊梁,于事始有担荷。”
明中期以后,随着江南商品经济的发展,“缙绅士夫多以货殖为急”,“弃儒就贾”蔚然成风,江南士商相互渗透,带来士风的急遽变化,传统的四民——士、农、工、商之社会结构也受冲击。而社会的商业化趋向,不单使江南士绅面临着生活的选择,也同样使佛教丛林遭受了世俗化的影响。恰逢此时,阳明心学勃兴,儒者讲学盛行,开启了明中后期社会思想解放运动,与明末佛教复兴思潮相互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