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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忠义气节临难愤发

这里我们专书壬午死节之臣和建文逊国从亡之臣,表彰其忠义之心与坚贞气节。建文忠臣或死难,或隐遁,或从亡。《建文年谱》曰:建文逊位,群臣之引去者400余人,死难者将近百人,从亡者20余人。谈迁《国榷》曰:南京城陷,迎降者20余人,死节10余人,在任逃遁的约463人。 这些人中百多人被逮杀,大多数则下落不明。最早记录建文遗臣的著述是松阳人王诏的《忠贤奇秘录》,大约在这场变乱后10余年,王诏游治平寺时,在转轮藏上得到一卷书,记载了建文亡臣20余人的事迹,“楮墨断烂,可识者仅九人”。其中有梁田玉,官郎中,京师破后,去为僧。郭良与梁中节相约弃官为道士。

明中叶以至明末清初,表彰逊国忠节的著述如雨后春笋。彰章著者,其一,有黄佐与其门人符验撰辑《革除遗事》,所谓革除,乃明成祖朱棣夺取帝位后,下诏革除建文年号,复称洪武,故建文年间省称为“革除”。黄佐序云,本书之缘起,“惧湮也。何湮乎惧?惧史之逸也”。此书称方孝孺等皆忠臣,“忠则宜有传,否则何以劝?”故兹所录多忠节之人,曰:一首罹祸及阵亡之臣凡19人,闻变自尽15人,在朝罹祸23人,在外20人,中外士臣百98人,不及难6人,被斥6人,见用22人。其二,有朱国桢撰《逊国臣传》,为建文朝死难诸臣及忠于建文帝之义士、隐逸传集。其三,有张芹撰《建文忠节录》,成书于正德丙子(十一年,1516)五月。正德以降,虽建文史事禁忌渐趋松动,但诸多著述多以“备遗”“拾遗”“革朝”“革除”等为名,可见这一敏感问题尚未完全解禁,史家笔触也未能真正放开,搜罗相关史料考索事迹也相当困难。但万历后,无论官方还是民间,表彰忠节之呼声愈来愈强,明清鼎革之际达至高峰。其四,崇祯年间,徐祯卿撰《逊国正气纪》,其书自序作于崇祯十七年(1644)中秋前一日,此时距李自成入京、崇祯自缢煤山有五个月,距福王在南京即位三个月,历史正在上演最为纷乱惨痛的场景,天下离乱,生灵涂炭,士人失国失君,一时士大夫殉国者甚多。但李自成入京有文臣迎降劝进,清军入关有武将开关导引,作者出于义愤而撰成此书,意在表彰忠义,激扬气节,亦寓有对明亡的反思,正在于摧残士气为渊薮。

入清之后,清修《明史》对逊国从亡诸臣的忠贞气节表彰更为重视。夏燮在《明通鉴》卷首阐述了这一变化:

且不必论建文之是死是逊,而其时从亡之一百数十人,岂能尽付之子虚乌有?后修《明史》结以“帝不知所终”一语,最得存疑之体。更增入牛景先一传(初稿虽有《景先传》,不及两行),存帝为僧出亡之或说,遂及从亡之程济以下,以逮河西佣、补锅匠之属,悉附入传中,始稍稍有所表见。《明史》成后,《重修三编》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奉旨将建文诸臣悉准专谥、通谥之例附入卷末,而入祠之职官叶希贤以下九人,及入祠之士民燕山卫卒以下无姓名可考者九人,悉附录之。复命于《三编》大书“帝不知所终”,而附从亡诸臣于《质实》中,援司马迁(传)“程婴、公孙杵臼”之例,揭日月而阐幽潜,御批谓“忠贞之气,屈极而伸”,窃谓似此已成定案。

(一) 建文士风与忠义

建文帝对士人态度迥异于洪武,后世用“雪霜刀剑”和“阳煦春风”来形容其间变化,影响了一代士风。史载,建文“尊右文教,而士兢劝”,“四年之中,一切以恺大行之”。建文帝嗣位,承太祖遗制,诏令京、省开科取士,于建文元年(1399)八月,命方孝孺主考应天,录214人。其中所得“鸟中孤凤”刘政,孝孺称其为“可托孤寄命者”,深器之。即使在靖难之际的建文二年(1400),也例行科举,策试礼部贡士,得110人,赐胡靖、王良、李贯等进士及第。《袁氏家书·主德篇》紧紧围绕着建文帝的“美德善政”来记事,为人们塑造了一个宽厚仁慈的贤君形象,这也是建文帝当时受到人们拥戴的重要原因,以至于在其失败后有许多人愿意为之殉节,正如明人张遂所言:“我国朝革除,虽南北交兵,原叔侄相代,乃当时死难不屈之臣,上自宰辅,下逮儒绅不具论,而深山穷谷中往往有佣贩自活、禅寂自居者。异哉!此亘古所无也。” 靖难后,方孝孺等大批文臣“踊跃致身,趋死如归”,“建文之亡,士大夫争先而为故主死者,若饥之就食而渴之就凉”。可见,建文帝“宽仁德政、偃武修文”等政策的确顺应人心。

明中晚期,随着建文政治禁忌的宽松,士林社会对忠义表彰的吁求大量涌现。明正德丙子(十一年,1516)张芹著撰《备遗录》为嚆矢,其引曰:

《备遗录》,录诸先正之忠于所事而以死殉之者也。夫诸先正之死,烈矣。于今才百余年,而其事已落落无传,至有举其名而懵然者。于乎,忠义之名,当与天地同不朽,顾湮没至此耶?尝考商周之际,武王克商,夷、齐饿死。圣贤之行,若甚不能同者,然究而论之,武王所行者,仁也;夷、齐所守者,义也。不有武王,固无以安天下;不有夷、齐,又何以风励后世,而绵八百年之精神命脉哉?此录之所以不容已也。录中四十六人名氏,皆闽中宋君端仪尝采辑为录而未成者。余因旁加考摭,得方先生而下二十人事略,类而粹之以为斯录。一字一句,皆据实以书,不敢辄有增损。其漫无可考者,阙之以俟同志君子。于乎,诸先正之淑履,关于世道也甚大,非寡陋者所能测。乃不自揆,而僭为纂述如此。其何以逭不韪之罪也哉!

明崇祯年间,钱士升曰:“古来死忠,代不数数。商惟墨允,汉独龚胜。唐家河北,无一义士;宋季南朝,止李侍郎。未有开国裁再传,忠节伉烈,千古为盛,如昭代逊国之际者也。” 明开国才至第二代,就有如许“忠节伉烈”之盛超越唐宋。

死难忠义之最大最烈者,当数方孝孺。许相卿《革朝志》第三卷中,方孝孺居“死难列传”之首。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台州宁海人。父克勤,国初守济宁,有惠政。孝孺自幼精敏绝伦,双眸炯炯,为文雄迈深醇。长从宋濂游,宋门下多名士,孝孺一旦遂出其上,先辈如胡翰、苏伯衡皆自谓弗如也。恒以明王道、辟异端为己任。故世咸以为程朱复出。洪武十五年(1382),太祖召见,喜其举止端整,谓皇孙曰:“此庄士,当老其才,且遣还乡。”洪武二十五年(1392),又以荐召至,上曰:“今非用孝孺时。”稍擢汉中府学教授,孝孺日与诸生讲明圣学。蜀献王闻其贤,聘为世子师。孝孺每见王,必陈说道德,讲经论文无虚日。王甚喜,为名其读书之庐曰“正学”。皇太孙即位,廷臣交荐,召为翰林博士,进侍讲,寻升侍讲学士。凡将相大政议,辄咨孝孺。建文好读书,每有疑,即召使讲解。临朝奏事臣僚,面议可否,必命孝孺就御前批答。时大召名儒,修《太祖实录》及《类要》诸书,方孝孺为都总裁。比定官制,改文学博士。靖难兵起,日召谋议,诏檄皆出孝孺手。

《明史纪事本末》第十八卷记载了方孝孺壬午殉难详情如下:

文皇发北平,僧道衍送之郊,跪而密启曰:“臣有所托。”上曰:“何为?”衍曰:“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学行,武成之日,必不降附,请勿杀之,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文皇首肯之。及燕师次金川门,大内火起,建文帝逊去,即召用孝孺,不肯屈,逼之。成祖欲草即位诏,皆举孝孺,乃召出狱,斩衰(披麻戴孝)入见,悲恸彻殿陛。文皇谕曰:“我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文皇曰:“伊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文皇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文皇降榻劳曰:“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左右援笔札,又曰:“诏天下,非先生不可。”孝孺大批数字,掷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文皇大声曰:“汝安能遽死?即死,独不顾九族乎?”孝孺曰:“便十族奈我何!”声愈厉。文皇大怒,命磔之聚宝门外。孝孺慷慨就戮,为绝命词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时年四十六。

复诏收其妻郑氏,妻与诸子皆先经死。悉燔削方氏墓。初,籍十族,每逮至,辄以示孝孺,孝孺执不从,乃及母族林彦清等、妻族郑原吉等。九族既戮,亦皆不从,乃及朋友门生廖镛、林嘉猷等为一族,并坐,然后诏磔于市,坐死者873人,谪戍绝徼死者不可胜计。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时,孝孺目之,泪下。方孝友口占一诗曰:“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士论壮之,以为不愧孝孺之弟。孝孺又有二女,年俱未笄,被逮过淮,相与连袂投桥水死。

死难诸臣之忠义,如方孝孺气节,养之有素,临难愤发。壬午殉难,复有户部侍郎卓敬被执,责以不迎乘舆之罪,曰:“尔前日裁抑诸王,今复不臣我耶?”敬曰:“先帝若依敬言,殿下岂得至此!”文皇怒,欲杀之,而怜其才,且系狱,命中人讽以管仲、魏征事,敬涕泣不可。文皇感其至诚,犹未忍杀,而姚广孝力言养虎遗患,意遂决。敬临刑,从容叹曰:“变起宗亲,略无经画,敬死有余罪。”神色自若,经宿,面如生。诛三族,没其家,图书数卷而已。文皇雅闻敬名,既死,犹惜之曰:“国家养士三十余年,不负其君者,唯卓敬耳!”

谷应泰评曰:

若乃文皇之正位金陵也,宜发哀痛之言,为谢过之举。其能从我游者,固且厚糈以宠范阳,尊官以礼魏征矣。若或天命虽改,执志弥坚,亦复放还山林,听其自适。逄萌之挂冠东都,伯况之杜门广武,狂奴故态,何相迫乎?而文皇甫入清宫,即加罗织,始而募悬赏格,继且穷治党与(羽),一士秉贞,则袒免并及,一人厉操,则里落为墟。虽温舒之同时五族,张俭之祸及万家,不足比也。乃若受戮之最惨者,方孝孺之党,坐死者八百七十人;邹瑾之案,诛戮者四百四十人;练子宁之狱,弃市者一百五十人;陈迪之党,杖戍者一百八十人;司中之系,姻娅从死者八十余人;胡闰之狱,全家抄提者二百十七人;董镛之逮,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以及卓敬、黄观、齐泰、黄子澄、魏冕、王度、卢元质之徒,多者三族,少者一族也。又若赴义之最烈者,铁铉之尸还反背,景清之死犹犯驾。就义之最洁者,教授之明伦恸哭,樵夫之自投东湖,若此之俦,则又未易更仆数也。(中略)建文诸臣,三千同周武之心,五百尽田横之客,蹈死如归,奋臂不顾者,盖亦有所致此也。

且看下列诸评对长养忠义及辅弼人才的睿见卓识,尚多方洞察:

谈迁曰:“方正学,烈矣。而议者谓其于建文无稍济,虽泥于古,然纷纷更制,未尽正学意也。道衍,忍人也。郊送文皇于北平,首请全正学,自有其深服其心者,匪独以文矣。文皇方借口周公,而成王之子、成王之弟二语,无解于天下万世。其威加十族,溢于常典,而不能折南史之简。则以成败论者,舛也。”

李贽《续焚书》有记逊国名臣方孝孺。李秃翁曰:“太祖初见孝孺,喜其举止端整,曰:此庄士,当老其才。且敕还家。既十年,又以荐得召,此未是用孝孺时。呜呼,我太祖岂但具有天眼,盖真具正法眼矣!然惟太祖乃能用孝孺,使孝孺得用于太祖之时,则孝孺便成得一个好良臣;唯用于建文,故遂成一忠臣以死耳。呜呼,悲哉!才者,材也。材于春夏则长养,材于霜雪则摧残。人但知摧残之易,而不知长养之亦易也。我太祖以神武定天下,非不时时招纳贤士,而一不当则斥,一得罪则诛,盖霜雪之用多,而摧残之意亦甚不少。建文继之,专一煦以阳春,而孝孺辈又为太祖所留之人材,长养成就。日致亨通,拔茅连茹,随汇并进。是以四年之内,皆成仗节死义之臣耳。故曰:四方风动,夫以孝孺为之风。虽姚恭靖以一好杀之和尚,亦深劝文皇帝以勿杀。何者?一杀孝孺,则后来读书者遂无种也。无种则忠义人材岂复更生乎?故建文之时,死难之臣若此其盛者,以有孝孺风之,连茹拔之,而建文复以春温煦之耳。然在建文,但可谓能长养死难之人材,而不可谓能长养辅弼之人材也。使建文果能长养辅弼之人材,则何难可死乎?我成祖又安能成一统之大业乎?”

朱国桢曰:

卓公(敬)为建文效死,忠义不必言。然最初论诸王服饰当辨,后言燕当徙封,又究心周、邵理数之学,此其学问识力,青田(按,即刘基)之后一人。乃姚少师以旧怨激使必杀。夫当日迎则生,不迎则死,公之死计乃决。文皇自然不容,即委屈宣谕,必抗必死,何藉于激?少师,智人也。固拳拳于方正学矣。何独于卓缊此心,多此口?人不可无学,学儒则仁义,学释则慈悲。少师所学何事?佐文皇取天下。诛杀惨夷既不能救,又益薪矣。即溥洽之请,亦在属纩之时,岂慈心至此始发,抑恩怨太重,英雄本色固然,文皇又可逢不可拂,成此杀运耶?

成祖朱棣对忠节自有分晓。时得建文朝奏章千余道,使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阅,其干犯者悉燔之。既从容问:“尔等皆宜有?”众未对,修撰李贯进曰:臣实无。上曰:尔谓无,忠耶?朕非恶尽心建文者,恶其导之坏祖法耳!事建文忠建文,事朕忠朕,不必曲为覆。 后李贯迁中允,坐累,系狱十年,竟死狱中。

(二) 从亡忠义护法,师统接君统

谈迁《国榷》卷十二叙建文逊国事甚详。其引陈继儒语云,愿扈驾者22人。祝发者3人,为杨应能、程济、叶希贤。往来道路给运者7人,为史仲彬、冯漼、郭节、宋和、赵天泰、王之臣、牛景先。其他如廖平、金焦、王灵、蔡运、梁田玉、梁良玉、梁中节、王资、刘伸、郑洽、何洲等各徐散四方,遥为应援。皆《革除志》《吾学编》所不载者。谈迁又云,燕兵破南京之日,其在任遁去者463人。何远乔《名山藏》卷之五《革除记附》,其言建文君出亡者,谓群臣多为僧而从之,入湖湘四川云南,最后往来广西贵州,蛮峒八番响木瓜诸处,渐会集者36人。

据赵士喆《建文年谱》所记,建文逊国披缁,君变为师,旧臣从亡忠义体现为护法师统接君统。师统,意谓从亡诸臣与建文帝由君臣关系转变为师徒关系。而据《致身录》《从亡随笔》诸书记载,忠义最著者有二僧一道,即与建文帝同祝发的杨应能、叶希贤,度牒名分别为应能、应贤,从亡西南作护法使者,募缘葺庵为前驱,始终不离不弃,先于建文帝而卒亡;程济为道人,始终相从,也最得力,直待帝决志东归方安。李贽《续藏书》称之为“君臣肝胆,道义师生”,曰:“《致身录》,公家不传,藏之茅山,道士手授焦竑弱侯。弱侯垂老,为出此书,以传信于史牍。公书自永乐后不纪号,记年不称君而称师。师之号大矣哉,天降下民,作君作师。师统接君统,先生大有笔力。”

从亡忠义僧中首屈一指者为雪庵和尚,然其姓名隐晦。钱士升《致身录叙》云:“尝读《逊国臣传》,至补锅、雪庵诸人,求其姓氏不可得,辄掩卷叹息。”郑端简先生曰:余闻之陶征士(渊明),言“齐二客”“鲁两生”,史并失其名。操行之难,而姓名翳然,抚卷长叹,不能已已。余独幸夫雪庵诸君子,忍垢茹荼,卒晦其明,以不灭其族也。 可见,雪庵诸君子仗节忠义,而隐姓埋名,或出于“不灭其族”。

雪庵和尚究竟为谁?按郑晓《逊国臣记》,雪庵和尚名暨,不知其姓,当变时,和尚披剃,走重庆府之善庆里。查阅其他史乘方志等文献资料,大致有三说:

一曰郭节,见诸《致身录》,曰:郭节,时称雪庵,后称雪和尚。宋和,时称云门僧,时称稽山主人,时称槎主。

二曰吴成学,据《从亡随笔》所述,在建文君初逃离南京,有安排其通音信、给衣食者数人,可当至吴江会合时,“吴成学亦为僧矣。师曰何名?成学曰慧。师命之曰雪庵。成学礼谢,自后称雪和尚”。谈迁《国榷》亦以雪庵和尚为吴成学,松阳人,官翰林修撰。

三者,多数著述以叶希贤为雪庵和尚,并说和尚名暨。《明史》卷一四一《练子宁传》附叶希贤:“希贤,松阳人,亦坐奸党被杀。或曰去为僧,号雪庵和尚云。”《明史》卷一四三复曰:“雪庵和尚,人疑其为叶希贤。”夏燮《明通鉴》卷一三曰:“叶希贤之从帝为僧也,自号雪庵和尚,壮年落发,云游滇、蜀间,走重庆之大竹善庆里……结茅白龙山。”许相卿《革朝志》卷六曰:“叶希贤,浙江松阳人,国初举贤良,擢监察御史。建文壬午六月之变,家人惊溃相失,意希贤必死,发丧以衣冠归葬。希贤实出亡髡发,隐姓名为僧,号雪庵。遡江而西,上抵重庆之善庆里。里之隐者杜景贤,一见希贤,知其非常人也。与之游,往来白龙诸山,山旁有松柏滩,滩水清驶,萝篁森郁,希贤意欲留居之。景贤素豪有力,乃为之寺,希贤率其徒数人居之……”

李贽《续藏书》则曰:和尚名暨,不知其姓。靖难初,方、黄之狱,杀几万人。即不杀,谪戍穷边,不死于道而死于边者,又几万人。当是时,和尚壮年,始恸哭,落发为僧。西南走顺庆大竹善庆里。里墟中有隐者杜景贤,知其非常人也,与之游,往来白龙诸山。山有松柏滩,滩水清驶,萝篁森蔚,和尚欲寺焉。景贤即为之寺。寺成,和尚率其徒数人来居,昕夕诵经。山中人谓且诵佛经,乃不知其诵《易·乾卦》也。景贤曰:“和尚相释而诵儒,不可。请诵佛经。”乃和尚亦知景贤意,遂诵《观音经》。和尚好观《楚辞》,时时买《楚辞》袖之,登小舟,急棹滩中流,朗诵一叶(页),辄投一叶(页)于水。投已辄哭,哭已又读,终卷乃已。景贤知之,亦不问。和尚好酒,不戒酒。日注酒一壶,俟客至,辄饮客;无客,即拉牧竖共饮。饮半酡,呼儿童歌曰:“我歌尔和。”歌竟,瞑然已寐。和尚颀形秀爽,指柔白剪剪。落笔成文,虽不甚工密,而意气涣发,能感怆人。或曰:和尚当建文壬午为御史。不数月,建文逊位,和尚因秘迹以死。死之日,其徒问曰:师即死,宜铭何许人?和尚张目曰:松阳。问其姓名,不答。和尚有诗若干篇,今且百四十余年,尚未敢显行于世。或曰:此松阳叶希贤也,以贤良方正举为监察御史。

何乔远撰《名山藏》所记《叶希贤传》,与李贽的记述相差无几。传曰:叶希贤,监察御史也。或曰浙东人,素侃直。建文中,屡言兵事。靖难后,坐逆党死。又有《暨上人传》曰:暨上人,不知何许人也,入蜀为僧,往来白龙山、松柏滩诸处。富人杜景贤,心知其为建文亡臣,厚遇之,为寺白龙山居焉。暨居寺,常读《易》,谩人为佛经。景贤恐其有踪迹,不忍显,止之。第曰:和尚诵儒非教也,请诵佛经。暨从焉。顾时时挟《离骚》鼓枻滩上下,当其急流朗读之,竟一篇辄裂,以投滩而哭,人莫测也。日注壶酒待客,或不至,则要诸儿,醉歌以为常。暨颀形秀爽,指柔白剪剪。落笔成章,意气能感人。临死,其徒问曰:师灭度后,宜名何许人?睁目曰:松阳。问姓名不答。

万历间屠叔方《建文朝野汇编》引《忠义流芳》,也称雪庵和尚为叶希贤,乃御史,从建文帝出亡。此外,见诸巴蜀地方志,如《巴县志》《长寿县志》等都有记载雪庵和尚的忠义事迹,大体与李贽所记相似。雪庵在长寿的足迹,自然潜藏着建文帝的身影。又,雪庵诗作的一字一句,无不流露忠义之心,如《谢某馈柑》,忠君恋国,满腔悲愤。诗曰:“弃却春光独爱秋,至今不改皱眉头。主人若把金刀剖,点点酸心对客流。”再如《题白鹇》七言律诗:“独立沙丘雪一团,被风吹得骨毛寒。想他未到忘机处,水动还须侧眼看。”虽道莫测高深的禅机,然在杀机四伏中茕茕孑立的白鹇,何尝不是逃亡君臣险恶命运的悲吟?这些诗作,其内蕴和风格如出一辙。

还有《大竹县志》卷九《人物志》载有“忠义”曰:杜景贤,邑庠生,居善庆里,性慷慨。建文君臣逊荒至竹,景贤构寺居之。雪庵和尚在寺中竟日读《易》,景贤恐骇人听,止之,和尚乃更诵经。景贤固隐士,著述无所见于世。然当帝出亡,侦探甚密,以一书生乃敢昌不测之祸,挺然为东道主,其忠义侠烈盖不在从亡诸臣下也。

又有赵士喆撰《建文年谱》,以从亡僧四人,若应贤、应能、雪庵及云门僧,“则竟以浮屠老矣”,俨然以应贤(叶希贤)与雪庵为二人。又曰:建文为比丘十载未纳一徒,永乐十年(1412),贤、能卒,始纳应慧;永乐十一年(1413)六月,又纳徒应智;应慧既陨,始纳辨空,“盖不堪其寂寞耳”。然戊午(正统三年,1438)冬,智卒遁去,始终不二者,仅一辨空。“同心人既难得亦可知矣。世传建文在粤其徒甚众,其然岂其然乎?”又曰:师(建文)在滇南,凡三纳弟子,曰应慧、应智、辨空。又有雪庵弟子名了空,亦往来门下。慧卒智遁,了空者,即程济授以《从亡随笔》者也。当此之际,能以师为归,如二三子者,岂可以庸人目乎?

赵士喆《建文年谱》成书于明清之际,为读者提供了建文师徒交游行状,雪庵诸君子亡名,乃“真忠义”,如同诸佛是“血性汉”。其曰:“吾愿世之为臣者心最忠,而世莫能知,以是为忠之最大者”。了空自雪庵化后,即以建文为依归,又亲受《从亡随笔》,则其非庸人可知。“然姓字不传,并雪庵之名,亦纷纷二三其说,博雅之士靡不惜之。予以为至人亡名,真忠义,亦不羡名。彼其视雪、空二字,亦影外之尘耳。又或以雪庵之哭读《楚辞》,与程之焚庵削塚,皆未免嗔心难化,不知夫至诚所结,万劫弗磨。佛印曰:三世诸佛则是一个血性汉。赵州、临济正是此一流人,碌碌者何足识之?此一雪和尚也,仲彬以为郭节,程济以为吴成学。又或疑为叶希贤,其以为希贤者,盖以世传和尚为御史,又答弟子为松阳人故耳。夫叶从师于滇粤,跬步弗离……”

(三) 僧传中的雪庵和尚

雪庵和尚也受到僧家史传作者的关注。明吴门华山寺释明河撰《补续高僧传》,卷第二十五杂科篇中,列有雪庵和尚传。传曰:雪庵和尚,名暨,不知其姓。当变时,文皇(朱棣)入京,和尚方壮年,披剃。走西南重庆府之大竹善庆里,山水奇绝,和尚欲止之。其里隐士杜景贤,知和尚非常人,遂与之游。往来白龙诸山,见山旁松柏滩,滩水清驶,萝篁森蔚,和尚欲寺焉。景贤豪有力,亟为之寺,和尚率徒数人入居之。昕夕诵《易》乾卦,山中人固谓佛经。景贤知之,不忍问,惧不能安和尚。和尚亦知景贤意,改诵《观音经》,寺因名观音寺。和尚好读《楚辞》,时时买一册袖之,登小舟急棹进中流。朗诵一叶(页),辄投一叶(页)于水。投已辄哭,哭已又读,叶尽乃返。众莫之知,景贤益怜敬之,终不问和尚。和尚好饮不戒,日注酒一壶俟客。客至辄饮,不则拉樵牧竖入饮。半酡,呼竖儿和歌,歌竟瞑焉而寐。和尚颀而秀爽,指柔白翦翦。落笔成章,不甚工,然意气涣发,又能感怆人。或曰:和尚为建文时御史。死之日,其徒问,师即死,宜铭何许人?和尚张目曰松阳,问姓名不答。有诗若干篇。

此传大体与李贽《续藏书》所记同,唯其结尾不同。释明河用僧家眼光对精忠志节的雪庵和尚作了“点化”,云:“当雪庵痛哭时,若遇善知识一点,吾见其涣然冰释矣。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回此以学道,何道之不克?故曰德山、临济,若不出家学佛,定为曹孟德、孙仲谋无疑。世出世法一揆,惜哉!雪庵之不遇,如临济、德山者,一点化也。”

雪庵和尚忠义护法事迹对明末清初遗民僧发生深刻影响,本节开首所引方以智传文中称雪庵“护法沙门”,曰其“窜身西南”,“捐妻子,弃庐墓,托迹缁衣”,一如“逊国之雪庵”。明清易代之际亦僧亦儒、矢志复明的屈大均也深慨雪庵和尚忠节,其有所作《吊雪庵和尚》七律诗一首述志:

一叶离骚酒一杯,

滩声空助故臣哀。

金川自逐鱼衣去,

玉殿谁教燕子来?

一姓终怀亡国恨,

三仁难得逊荒才。

君臣泪滴袈裟湿,

怅望台城日几回。 xyHD2PdUs6eZb5b4ymGfimLR+4V1PsDp92u7+KuV+HbPzG2CfKxuO53aqt3OiR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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