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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金陵图王奉佛大业

著名历史学家吴晗在其著作中指出,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崇尚佛法:“即位后,曾召东南戒德名僧,在蒋山大开法会,和群臣顶礼膜拜。对应对称意的召入禁中,赐以金缕袈裟,坐而论讲。并重用僧人作巡校心腹,进行特务告密陷害活动。” 吴晗这样说比较笼统,前面征召高僧入京,启建法会,基本属实;后文重用僧人心腹云云,未放在历史脉络和具体语境中,容易遭人误解。

朱元璋缔建大明帝国,兴王业与奉佛教并举,这一点在明代正史中少见记载,而多为僧家所乐道。明初开国文臣宋濂既为大儒又向佛道,适与朱元璋“君臣道合”,都竭力主张儒家治国之道,但不排斥佛教的善世利国功用。这个对于明代的王道政治及儒佛关系是有深刻影响的,直到明末佛教有振兴机运时,“晚明四大师”之一的云栖祩宏及钱谦益居士,仍然感动于明初君臣崇尚法门的开创性典范而辑录、修订《宋文宪公护法录》;憨山德清也于此感叹道:“方今世道浇离,法门寥落之秋,非大力量人出,谁为匡持?……谛观宋濂之学,实出于此,故能羽翼圣祖,开万世太平之业。读《护法编》,未尝不抚卷而叹也。” 乃至明帝国飘零之际,僧家文献还在追述洪武初明太祖对佛教的推崇奖掖。如明末清初禅僧觉浪道盛致力于振兴法门:“以金陵为龙兴之地,图王奉佛精神可求发扬于此,振其末必循其本也。”

在僧家看来,王者公侯及宰官居士之护法应为“外护”,无外乎护刹、护教、护僧三个方面:一曰兴崇梵刹,二曰流通大教,三曰奖掖缁流。要皆归于僧者自身“内护”,不作狮虫而有辱法门。 由此观朱元璋入南京后赞护佛教之大事有如下数端,可资僧史印证。

(一) 崇尚法门

“太祖渡江时,或谓:‘欲定天下,僧金碧峰不可不见。’及至宣州见之,僧跏趺危坐,不为礼。上叱,僧亦叱。上曰:‘可曾见杀人将军乎?’僧曰:‘可曾见不怕死和尚乎?’上遂释剑作礼,僧答礼,徐谓曰:建康有地可王。”

这则僧家资料未入明代正史,但从中我们知悉,朱元璋自渡江起,就开始崇礼法门,翊赞王业。渡江时他遇见的僧金碧峰,即洪武初被从五台山征至南京的禅师宝金,字壁峰。钱谦益有语称“国初大浮屠,惟碧峰最著,流传神异”云云。下文详叙,此不赘述。

第二位进入朱元璋图王业视野的僧人是孚中怀信。怀信,字孚中,俗姓姜氏,明之奉化人。宋濂撰、云栖祩宏辑、钱谦益订《护法录》将之列为“国初应召大浮屠”第一人。元至正九年(1349)冬十月,江表大龙翔集庆寺虚席,行御史台奉疏迎怀信主之。至正十六年(1356)二月,大明兵下金陵,僧徒俱风雨散去,唯独怀信禅师结跏晏坐,目不四顾。执兵者满前,无不掷杖而拜。朱元璋赞其操守,曾亲幸寺中,“听师说法,嘉师言行纯悫”,特为改龙翔为大天界寺。寺有庄田粮拖欠在民间,遣官为征之。至正十七年(1357),怀信禅师临终前一日,朱元璋统兵驻江阴沙州,当昼而寝,梦见怀信服褐色禅袍来见。朱元璋问道:“禅师为何来也?”对曰:“将西归,来告别耳。”朱元璋还金陵,闻禅师迁化,依与梦中正同,大悦。诏出内府帛币,助其丧事。且命堪舆家贺齐叔,为卜金藏。举龛之夕,朱元璋亲自致奠,送出都门之外。“其宠荣之加,近代无与同者。”当时朱元璋为吴国公,“甫定金陵,戎马倥偬,乃崇信法门、加礼于信公若此!此国初护法第一盛事,宜表而出之”

第三位引起朱元璋崇敬法门的僧人是觉原慧昙。慧昙,字觉原,俗姓杨氏,浙江天台人,得法于广智禅师笑隐公。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龙翔集庆寺新创,笑隐公奉文宗命担任开山住持,慧昙随从掌藏钥,继而分座,相与激扬祖佛机缘,裨赞法门纲纪,识见出群,声誉彰著。元至顺二年(1331),慧昙奉行御史台檄,出世牛头山之祖堂寺。元至正三年(1343),迁住清凉广慧禅寺。元帝师嘉勉慧昙,授以“净觉妙辩禅师”之号。至正十五年(1355),慧昙复迁保宁禅寺。上述行历表明,慧昙禅师在元文宗时代已经是成就斐然,声名卓著。可当朱元璋大军攻取集庆时,慧昙审时度势,率先投诚。“十六年丙申(1356),王师定建业,师谒皇上于辕门。上见师气貌异常,叹曰:此福德僧也。” 朱元璋赞叹慧昙为“福德僧”,意味深长。

就明初僧家文献来看,明代开国前后,崇尚法门的突出实例,主要表现于上文所述朱元璋所给予孚中怀信的生前崇敬和寂后哀荣,此为其一。其二,就是对慧昙所代表的金陵佛教的推崇护持。宋濂所作慧昙塔铭对此记述颇详:

1. 兴崇佛刹。朱元璋先是命慧昙住持蒋山太平兴国禅寺(今钟山灵谷寺)。“时当俭岁”,慧昙化食以济给僧众。山下田人多欲隶军籍,不种寺田,慧昙惧寺田之芜废,请朱元璋帮忙留止佃农,很快就解决了问题。山之林木为樵者所剪伐,慧昙又陈奏,朱元璋封一剑授慧昙曰:“敢有伐木者斩!”蒋山因其赐,至今林木郁然。逾年丁酉(至正十七年,1357),赐改龙翔集庆寺为大天界寺额,诏慧昙主之。以前有司权以贮放戎器在天界寺僧堂寮库,久而不归。朱元璋见状,亟命相国李善长搬出。且亲御翰墨,书“天下第一禅林”六大字,悬于天界寺三门。

2. 护持法教。吴元年丁未(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太内新成,将登宝位”,朱元璋为即将登极准备的大内宫殿落成,慧昙奉诏前来举办开光庆典并登座讲经说法,“引千二百众,披阅大藏真经,用严清净觉地”;“升师子座,举扬大法”。朱元璋亲帅群臣,幸临瞻听。慧昙禅师法音洪畅,妙契皇情,为之大悦,出内帑帛30匹以施。从此每设广荐法会,慧昙必升座说法,朱元璋则车驾亲帅群臣幸临,恩数优洽。远迩学徒闻风奔赴,堂筵至无所容,而祖庭规矩,粲然有序。观者唶唶曰:“三代礼乐,无以加焉!”宋濂记言:有儒臣上疏,以释氏为世蠹,请灭除之。朱元璋以其章示慧昙大禅师,师曰:“孔子以佛为西方圣人,以此知真儒必不非释,非释必非真儒矣。”“上亦以佛之教阴翊王度,却不听。” 朱元璋对慧昙所言深以为然,赞同佛教有阴翊王度功用,而不听儒臣灭佛之言。这为朱元璋入南京后赞护佛教奠定了思想基础。

3. 奖掖缁流。洪武元年戊申(1368)春三月,开善世院,特秩从二品,特授慧昙“演梵善世利国崇教大禅师”,住持大天界寺,统诸山释教事。御制诰命,其略曰:“自予肇业,命尔匡宗,德风振起于法门,景运赞襄于家国。……”宋濂文中写道:“凡位居臣列被召必以名,惟有授予慧昙之诰敕皆以大禅师为称,此乃前所未有也。”“当是时遴选有序,铨衡至公,宗社有志之流,山林抱道之士,联镳而迭出,咸居名山大刹焉。自古崇尚法门,于斯为盛!”

相比孚中怀信,觉原慧昙要幸运得多,怀信虽深得朱元璋嘉赞,但其法运仅仅一年而逝。而慧昙为兴法门,与朱元璋的相遇,正当其兴王之运,从至正十六年(1356)起直至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登基称帝,期间有12年之久。因此,可以推想,开国前后除了文臣宋濂外,僧人慧昙应是对朱元璋崇尚法门、翊赞王度思想影响最为深切者。用宋濂的话来形容此际朱元璋的兴王奉佛,即“诚优钵昙华千年一现也”,法运与王运交集而兴,堪称难得。

(二) 翊赞王度

朱元璋渡江入集庆,脚跟尚未立稳,便有金陵本地大和尚慧昙来投诚,这引起了朱元璋对金陵佛教的极大兴趣。朱元璋既赞叹慧昙具大福德,实嘉许其睿智远谟襄赞家国。和尚出身的朱元璋自然不用多言,便与慧昙代表的金陵佛教界达成默契,建立了某种程度的“政教联盟”。这个时候的所谓联盟或曰遇合,在朱元璋的御制文献和宋濂作的明初大浮屠塔铭中,往往是以“崇尚法门”“翊赞王度”这样的典雅用语来表达的。笔者以为这里面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元末战乱时期,慧昙将佛法“付之王公”,选择了抗元的中坚“潜力股”朱元璋,有幸劝化他崇尚法门,充当得力护法,这对乱世中南京佛教的保护及将来崛起是大有贡献的,可谓立了不世首功;二者我们从朱元璋正在进行的兴王大业角度来看,他所崇尚的是能“翊赞王度”的法门,他既然赞叹慧昙是“福德僧”,实际上也就对慧昙所代表的金陵佛教具有这样的济世功能充满期望。

朱元璋关于佛教翊赞王度的理念,其后在《御制文集》之《三教论》《释道论》《宦释论》等篇章中将其表述为“阴翊王度”“暗理王纲”。此《御制文集》中收有不少赞佛论道的篇章,其中对明代佛教关系甚大的理论建构,即是“翊赞王度”思想。朱元璋从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借用了佛教“阴翊王度”这句名言 ,站在圣贤王者的角度对其进行了深入独到的阐发。

其一,朱元璋认为,“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儒与佛无有二致,孔子与释迦均为圣人。上文述他赞同慧昙所言,孔子是中国圣贤,而释迦为西方圣人。“天地异生圣人于西方,备神通而博变化,谈虚伙之道,动以果报因缘。是道流行西土,其愚顽闻之,如流之趋下。渐入中国,阴翊王度,已有年矣。斯道非异圣人之道而同焉。其非圣贤之人,见浅而识薄,必然以为之异。” 西方圣人之道化愚顽,阴翊王度不异于中国圣人之道,只是见识浅薄之人以为不同而已。这种见解中暗含着他对保守理学家排斥佛教为“异端”的不认可,故此他批评一般陋儒的见识浅薄,不体天道圣心。

其二,儒佛之道相异之处何在?朱元璋认为,两者之异“在别阴阳虚实之道耳”,释迦之道为阴教,儒家之道为阳教。他解释说:“佛之道云阴者何?举以鬼神,云以宿世,以及将来,其应莫知,所以幽远不测,所以阴之谓也,虚之谓也。其圣贤之道为阳教,以目前之事,亦及将来,其应甚速,稽之有不旋踵而验,所以阳之谓也,实之谓也。” 依此说儒佛之道如阴阳虚实,“阳教”应验甚速,“阴教”幽远不测,而其实一体两面,相资为用。“斯二说,名称不同,行之有异,而若守之于始,行之于终,始终不渝,则利济万物,相辅相成。”另外,朱元璋又指出“如来之教,指实言虚,因空谈有,化及万类,善被诸方,现千百亿态”,不宜执着一偏知见;“释迦其为佛也,行深愿重,始终不二,于是出世间,脱苦趣。其为教也,仁慈忍辱,务明心以立命。执此道而为之,意在人皆若此利济群生。今时之人罔知佛之所以,每云法空虚而不实,何以道君子训小人?以朕言之则不然,佛之教实而不虚,正欲去愚昧之虚,立本性之实”

其三,道成化凶顽,善世被两间。“其佛道之初立,穷居独处,特忘其乐之乐,去其忧之忧,无求豪贵,无藐寒微;及其成道,至神至灵,游乎天外,察乎黄泉,利生脱苦,善便无穷。”所以当时之愚顽耳闻目击而效之,今世之愚顽慕而自化之。“呜呼,不亦善乎!昔释迦之为道,孤处雪岭,于世俗无干。及其道成也,善被两间,灵通上下,使鬼神护卫而听从,故世人良者愈多,顽恶者渐少。所以治世人主每减刑法而天下治,斯非君减刑法而由佛化博被之然也。所以柳子厚有云,阴翊王度是也。” 在朱元璋看来,佛道能化凶顽,当其离群索居修道时,似乎与世俗不相干,可一旦成道,便能利益世出世间。

其四,持身荣俭不同,释道教化不可缺。朱元璋认为,“佛之有经者,犹国著令。佛有戒,如国有律。此皆导人以未犯之先,化人不萌其恶。所以古云: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名虽异,理则一。”他多次指出,佛教使“愚民未知国法,先知虑生死之罪,以至于善者多而恶者少,暗理王纲,于国有补无亏”;“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益世无穷,惟常是吉。尝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然于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

综上所述,“阴翊王度,暗助王纲”成为明代开国时期朱元璋对待佛教及制定相关政策的基本出发点。洪武帝再三举引“阴翊王度”这句柳宗元的名言,表示他对佛教这种翊赞王度作用的特别推崇。可以说,历代帝王中再也没有比洪武帝更明白此理,如谓佛教“动演人天小果,犹能化凶顽为善,何况聪明者知大乘而识宗旨者乎?”若能如此“谈因缘化愚,启聪愚为善于反掌之间,虽有国法何制乎?缧绁刑具亦何以施?岂不合乎柳生之言阴翊王度,岂小小哉?!” 可见朱元璋充分认识到了佛道之教化可补王道之不善、国法之不足,其善世功用不小。

然而,朱元璋也从历代帝王君臣因佞佛而败政亡国中汲取了深刻教训。洪武二年(1369)冬十月,高丽使者成惟得等辞归,朱元璋以书谕其国王:“佛之道,三皇五帝之时未闻有也,而是时天下大治;后世务释氏而能保其国者,未之见矣。梁武之事可为明鉴,王岂未知之耶?” 他认为,“斯空相,前代帝王被所惑,而几丧天下者,周之穆王,汉之武帝,唐之玄宗,萧梁武帝,元魏主焘,李后主,宋徽宗,此数帝废国怠政,惟萧梁武帝、宋之徽宗以及杀身,皆由妄想飞升及入佛天之地”,并告诫臣下宋濂等:“秦始皇、汉武帝好神仙、宠方士、妄想长生,末了一场空。” 洪武帝通过历数秦始皇、汉武帝、梁武帝、唐玄宗、宋徽宗、元顺帝等历代帝王沉溺佛道的事例,得出帝王佞于佛道必将怠政而致国废的结论,并认为僧道献媚于王侯也会毁及自身并谤及法门,以此可知王者与僧道各有应守的边界。

释道之于帝王,其意义在教化愚顽,暗助王纲,“非帝者证果之场。若不解而至此,靡费黔黎,政务日杜,市衢嗷嗷,则天高听卑,祸将不远,豪杰生焉” 。其次,洪武帝认为,王臣留连山林则于民无益。若使凶顽者敬信佛法,则有利于王纲。朱元璋对于佛教的认知取舍是精明务实的,乃至将佛国天堂也拉在世间,称“佛天之地,未尝渺茫,此等快乐,世尝有之”。只要帝王善为、王侯大臣善佐,“取有道,保有方,岂不佛法之良哉,色空之妙乎?” 使愚夫愚妇供养佛僧,益于国风淳厚。王臣之于佛教,要做的是以政令使之“无有敢谤,听化流行”,于此“非王臣则不可” ,亦所谓“佛法付之国王大臣” 的真义所在。故曰王臣和僧道各有其维护王纲善世所应起的作用和应在的位置。 mLcHwipKfcmzzz5OLsDq7LEsuJsoLoNVOSYY7W99P8Qhbhr6FMriUrBLRQeD4U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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