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宗门孔子”集大成

禅僧觉浪道盛的另一个重要思想特征是“集大成”。其生前在南京创设“双选社”，倡导双选儒佛。于外，治世之道与出世之法一以贯之；于内，立足洞宗而五宗兼摄。其门人、僧俗弟子对此思想风格都有明确指认。竺庵大成述觉浪师行状曰：“师虽嗣法洞宗，五宗并举；主盟佛教，三教并弘。”刘余谟认为竺庵成公这样来概括大师的思想，并非“阿私其所好，盖实录云”，这就基本反映了觉浪立足曹洞宗兼融内外的宏大的思想风格。而他自己则把觉浪放在儒佛思想发展的历史长河里来观察其独特性：“唐宋以来举扬宗风代不乏人，其间儒佛兼总者，惟明教嵩、觉范洪，然犹不无二岐。若师则易象诗书，乃至老庄，诸子百家，并世谛文字，偶一拈提，言言妙谛。谟尝服膺‘真儒必不辟佛，真佛必不非儒’二语以为名言，然前此诸儒崖异未免角立门庭，即宗主高自标诩多轻外典。自姚江倡学以后，龙溪、海门诸公始不讳言佛。若以儒说谈宗，上下千年独我师一人而已。盖东鲁、西竺两圣人，此心此理之同，不容终秘者也。至于师之升堂入室，大机大用，杀活纵夺，如金翅鸟直取龙吞，如大将搴旗探囊取级。” 刘余谟发现，唐宋以来，能像觉浪禅师这样“以儒说谈宗”者绝无仅有，他是一位真正融通儒佛的宗师、“必不非儒”的“真佛”。

其实，觉浪禅师对待儒佛两家思想系统，没有纠结于“辟佛”“非儒”这样于他而言“小枝小结”的问题，而真正展现了他“大机大用，杀活纵夺”的禅者风范。他直探儒圣孔子和禅宗初祖达摩的思想根源，集治世之道与出世之道而熔于一炉。他认为：“治世之道，以尧舜为正始，文武为正终。其删定作述，独孔子能始终一贯，集众圣大成，不则尧舜文武之道亦支离而失其浑全矣。至于出世之宗，以达摩为正始，五家为正终，若不有如孔子者出，则此宗犹未免于散灭也。即此足见宗门孔子，当仁不让矣。” 由此探本溯源中，他发现孔子是治世之道的集大成者，而他也当仁不让要做出世之宗的集大成者，这样“宗门孔子”便是很适当的角色定位。尧舜文武之道，因为孔子“集众圣大成”而未支离散乱，而禅宗之道从达摩初传，至五家分灯，若宗门没有孔子这样的人出现，其宗旨就难免于“散灭”的命运。故他对弟子们经常如是开示：

杖人不能学达摩于少林面壁，却要学孔子集众圣大成。学得孔子集众圣大成，则能传达摩心法正印。能传达摩心法正印，则能集孔子众圣大成。或时学达摩则易，或时学孔子则难？至于达摩，已于西天雄辞深辩，收伏六宗，特泛重溟，来我东震，斥相指心，不顾讳忌。九年面壁，六遭服毒，乃得传此心印，然后只履西归。如此则又难于孔子，止辙环于我东土之天下也。虽然此土宗风至于二支五派之后，门庭堂奥各出异同，不有删定作述之手眼，安能存此千圣不传之真宗旨哉？知此则西天之达摩即东土之孔子，东土之孔子即西天之达摩也。此世法出世法之大关键，孰能窥之四顾曰了然否？此中别有同条意，留与古今能择人。

上段开示是觉浪禅师对其得意门生笑峰大然等所言，而这种集大成的角色定位和思想也得到了另一高足无可大智（方以智）的认同、共鸣。其曰：“自非静正不御专入甚深，穷尽上下四维而止有一寔者，未易语其故也。事以时起，道以法行。教立尊幢，为众所射。百家蜂午，关责互起，乌能免乎？……其说各别似乎冰炭，非欲为异也。务发明前人之所未发者则专言之，其已发明者则略之。合观而体究焉，皆本具者，非人力所可诬饰也。后人不知集大成而后能应病予药，乃嚣嚣然倚一家而执之，岂不蔽哉？况以偷心便其苟简易以欢门，以婪心纵其恣睢诡以障世，又挟单方烧灵素乎？我杖人横身于刀兵水火，求天下大伤心人，与之担荷，传真宗旨。时至此时，喙鸣矫乱，必通其故，必集大成，方能知天下分科专门之利害而用之，各随其类，就材食力，固也待其人而后行。具大过人之资，发公愿力穷尽而统御之，乃其所望也，欲集大成，正知遍知，彻上彻下。”方以智对集大成还有更进一步的解释，所谓“圣人见古今备万之大独，而知宙合混辟之贯几，天无先后，中具条理，更何疑乎！”

集众圣大成，对从初祖达摩到五家分灯的禅宗学说加以全面总结，不使其宗旨互相水火支离散灭，此可谓觉浪道盛在禅学思想上的最大贡献和特色。晚明以至清初，禅宗内部发生了临济与曹洞的派系之争，双方就传嗣问题争执不休，形同水火，这种内讧对双方都是一种伤害，也不利于禅宗的继续发展。大鄣道中序说：“杖人于刀兵水火中求大伤心人，穷尽一切，超而随之，乃集大成，乃定宗旨。”又曰：“集大成后，鸟道不妨横飞，况乎夙愿大人应此午会，彻顶彻底，条理其中，超一切随一切，而乘时统御之深心大力，藏密无间，风雨露雷，莫非恩也。夫岂世出世间测度所能及哉？”

觉浪本人曰：“天地无古今，人心生治乱，其机神妙在能干旋其中。所谓最神之机者，即吾人身心性命也。世人不知此机而归治乱于天运气数，安知天运气数皆生于吾人之自心哉？此惟佛祖能握性命之机，使一切众生悟此安性命之法，不为生死圣凡之所升沉。圣贤能握身命之机，使天下百姓知此安身命之道，不为善恶是非之所迷乱。世界赖有佛圣出生以治易乱，能使人有安身立命之法，人与世虽有变坏而安身立命之法决不可一日不明于世也。……吾佛祖之道，至于五宗，亦当有集大成者，故吾作《会祖规》，以追孔子集大成之意。” 觉浪弟子李盘曰：“孔子之集大成，犹今日吾师之明《大易》也。吾师开佛祖之面目，儒者未见为奇，惟吾师开周孔之面目，儒者乃见为奇。”觉浪称此为“法住法位，一切见成，代明错行，覆载本具” 。

觉浪称：“吾作《会祖规》，以存东西密相付之根本法印，使后世子孙能悟此根本法印，则五家门庭堂奥之宗旨，不致流弊而无传也。或曰《会祖规》乃会五家宗旨也，今五家秪有临济、曹洞二宗，而三宗之后无传，又何以会乎？夫五家之宗旨，即少林之宗旨也。既五家能悟少林之宗旨，岂有少林之宗旨不可以会五家门庭施设堂奥深微之宗旨哉？此吾深有望于具顶门眼，悬肘后符者，当使一花五叶之宗旨重重开敷于天下后世耳。或曰：近世丛林凋弊之极，不见汉官威仪久矣，况复得睹三代礼乐之犹在乎？今日吾师立此会祖图规，以揭出西天东土及五家门庭堂奥之宗旨，实为天然体用不易之常法，亦乃振古所未有之奇特也。予曰：此不过窃取祖述于迦叶、达摩，宪章于马、石，五宗以六种纲宗，而集始终一贯之大成耳。岂别有所谓奇特之建立哉？”

觉浪道盛在这种集大成思想指导下对禅宗的法门作了全面的整理，称之为“六种纲宗”。他说：“予昔阅《五灯》，见从上佛祖始终之事，乃作《法印记》。有六种纲宗：一参悟，二印证，三师承，四法嗣，五家风，六付嘱。始终虽分为六，其实统于一参悟也。使无参悟，何有印证及师承哉？唯有参悟，则有印证。因印证则有师承，因师承则有法嗣。因法嗣则有家风，因家风则有付嘱也。” 道盛用参悟、印证、师承、法嗣、家风、付嘱等六事作为禅宗的六大纲目，并以参悟作为禅宗“六种纲宗”的核心，这在禅宗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客观地说，这种归纳也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反映了清代禅宗的综合水平。 5lo4K+isUMq9Hu8dmQvTa4QdRqimXGKQ7pfYg0Dg0vc+txymgoaY5lQFBWfXDT8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