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忧国烈火禅：尊火为宗论

觉浪道盛的禅思想一直未受到后世学界重视，后有日本学者撰《觉浪道盛研究序说》于1976年5月发布在《东洋学集刊》（东北大学）第35号上，此可谓日本汉学研究觉浪道盛思想之嚆矢。至1999年12月廖肇亨将之译成中文，题为《觉浪道盛初探》，发表在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哲所通讯》（第9卷第4期）上，中文读者方得稍多关注。而荒木数十年潜心于明清思想与佛教研究领域，精研不懈，于2000年7月出版《忧国烈火禅——禅僧觉浪道盛之研究》（东京研文出版社）引起了海内外学人对禅僧觉浪更深的兴趣。

荒木认为，觉浪道盛虽然身处明清鼎革变动剧烈的动乱时期，屡屡遭受各种不忍卒睹的惨事，但他坚信“火”的哲学，于他而言，世间虽呈现出惨烈的地狱相，但若加以火的锤炼，便即变成常住真如实相。觉浪的思想作为一种特异的存在，并不比明末四高僧逊色，可中国佛教史上却没有他应有的地位。荒木于20世纪70年代撰文时写道：

今日佛教界几无闻其名者。在几种禅门所编纂的僧传中，固然可以见到这个名字，但是往往仅止于简单的传略介绍与刊载若干简单的上堂说法而已，以至于无法一窥其禅思想的详细内容。近年来，觉浪道盛的弟子浮山愚者（方以智）因其为唯物论哲学先驱之一之故，备受学界注目，乘其余波，道盛之名亦屡被言及。但在笔者看来，关于两者师徒之间思想内容的传承，仍然处于暧昧不明的状态，并未被充分讨论清楚。尽管方以智之所以薙发为僧，一般认为是为了逃避清廷的搜捕，出于不得已的做法，其丰富的自然科学思想与禅的思想似乎没有必然的关系，若果真如此，则方以智与觉浪道盛的邂逅，仅止于发现一条逃禅遁世的道路，于方以智思想的形成没有任何关涉。

荒木揭示禅僧觉浪盛与药地智（方以智）师徒相承之“火”的哲学，在他新近出版的研究论著中便用“忧国烈火禅”来表述，这也许更加贴近觉浪禅思想的实质内涵。药地智认为，“学道如钻火”，其曰：“阳燧镜能于空中取火，然古人必于冬至铸之，此岂无谓耶？满空皆火，惟此燧镜，面前上下，左右光交处，一点即燃，岂无谓耶？杖人（觉浪）有五行尊火之论，金木水土四形，皆有形质，独火无体，而因物乃见。吾宗谓之传灯，岂无谓耶？雪峰曰：三世诸佛在火焰里转大法轮。”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所给予高度评价的方以智“火的哲学”，其本人明确说道传承于恩师浪杖人的“五行尊火”之论。

觉浪关于尊火为宗的思想集中表现于《全录》卷十九《尊火为宗论》与卷二十五《丽化说》，这两篇论说文字都分别置于各卷之卷首，充分说明了觉浪这种思想的重要性。其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将易学与禅学融会贯通，来阐释禅者“传灯”的核心命题，颇有独创之意义。觉浪作《尊火为宗论》，开宗明义说：

天地之德，莫大于二五之精。二五之精，莫贵于阳明之火。盖火为五行之至神，非同木土金水之成形也。故《易》称阳为天，阴为地。以阳为火，而至神无形，故能生生不息。自古圣人莫不尊土为中德，而予独贵火德神化，为天地之真宗。世人只知火能生土，殊不知火能生金，生水，生木。盖金非火不能生成，水非火不能升降，木非火不能发荣。至于克土、克金、克水、克木，制土、制金、制水、制木，化土、化金、化水、化木，是惟火力之兼能也。故伏羲以龙马负图而画易，而《易》称乾为龙。至于八八六十四卦爻中，皆龙之神变起伏，盖为阳、为九、为火之精也。五行之精，惟龙通变，故有火龙、土龙、金龙、水龙、木龙，土中、石中、金中、海中、树中，敲之、击之、钻之、研之，无不有火出焉。则此火能藏神于万物，而又能出生其万物。古之帝王尝以火铸龙鼎，神仙以火炼金丹，号阳明，号纯阳，非取此义而为飞升还易者乎？

五行之中火为尊，是因为火“至神无形”，能生生不息。觉浪超越古圣“尊土为中德”，而“独贵火德神化，为天地之真宗”，主要基于两点考虑：一者火力兼能生、克、制、化，二者火德如龙千变万化，能藏神于万物而又能生出万物。这样也带来两个问题，其一，以火为宗，会否乱了五行先后之序？其二，五行皆能生克制化，共致太极之中和，以成天地之位育。阴阳五行，一偏则五皆受病。今以天地全功纯归于阳明之火，是否有偏党之病？

觉浪认为，第一个问题涉及天地之密旨。“北辰居子”是为坎卦，坎中“一画真阳”为天地之心。他引邵尧夫诗云：“冬至子之半，天心无转移。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盖“子之半”正是坎中“一画真阳”，为天之根、火之宗。阳藏阴中，即龙宫之在海藏，神龙之潜九渊，所谓阳在下而勿用。由此他提出：“是佛祖教人明心见性之旨，即大《易》寂然不动之宗也。”因为“寂宗非徒以寂静也，真性存焉。”复卦，“盖以表神守中，则气与形俱静定而无纷扰也。养火、伏火、藏火、尊火，如炉鼎之养真丹，则妙于火候之有在耳”。“即人投胎之始，非三缘之火不能结媾；生身之后，非丹田之火不能养成。是故四大百骸，五脏六腑，十二经络，独以心火为君、命火为相，始能传生化食，以资长其骨肉。此火不调则百病生，此火一散则百骸废矣。所谓法界圣凡同此心造，要当辩其邪火、真火为可传也。能知性火真空、性空真火，则知庄生之薪尽火传。吾佛以灯传为命续，有秘旨哉？土分之则崩，金分之则缺，水分之则绝，木分之则折，独火愈分而愈多，愈聚而愈胜，愈与而愈有，愈传而愈久。四行皆有体质，火无体而因物为体者也。神乎神乎，不传之密，分灯列焰，谁能知此而永传之乎？”

第二个问题则指涉神化之机。觉浪认为，一阳来复，主阳而阴在其中。无形之火周遍一切，真阳能贯阴阳，真知则贯知行。天地万物非真阳皆不能生，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之谓易”。伏羲之最初一画是乾卦之潜、复卦之初，由此一画得见天地之心。“而《楞严》二十五圣，于三科七大中得圆通本根者，即悟此一画也。初于闻中入流者，入此一画也。寂灭现前忽然超越者，正以般若之慧属火，能破痴暗无明，而复还其全乾也。即从上精一执中天人一贯之道，与吾宗念佛参禅诸三昧门，虽有大小偏圆浅深顿渐，而其取象于乾之潜、复之初，宁有异乎？”

或谓得此一画，如何使之即能生克制化？曰：非使之所能也。如火之精神，谁不具足？正以妄散于外，不能凝聚而取足于己。若能不向外驰求而取足于己，则自能生克制化。于彼更不受彼生克制化，亦堪受彼生克制化，而纵横摩荡无不自足也。如自己精神未能取足，则求彼生我尚不暇给，何能生克制化于彼？又何能受彼生克制化以成其通变哉？至诚能尽己性，则能尽人尽物，与天地参，惟取足于己而已矣。《楞严》以最初乾慧地入真信位中，中流入圆妙开敷，以至五十五位金刚乾慧妙觉果海。正如《大易》乾初为复，以纯粹精之一阳，始终推于八八卦爻中，而天地之心何尝为生克制化之所变易乎？生克制化，其机用也。即吾人之根根尘尘，周遍法界，皆如来藏心妙真如性之机用也。

又如《华严》法界以善财童子最初发心获文殊根本智，乃至遍参五十三善知识得差别智，以行普贤愿海，末复从弥勒弹指归毗卢楼阁，盖始终不离此刹那际三昧也。童子者少阳，火之精也，即最初一念无分别之心也。文殊者太阳，火之纯也，即全体根本无分别之智也。普贤者，即取坎填离之果行育德而成其差别行，以范围天地而不过也。夫以无分别之初心，悟无分别之本智，而入一切差别行海，收摄群机而归本性。所谓终日差别而未尝分别者，是处处得还此一画之根源也。于此悟得则知复初即善财不远之初心，乾初即文殊勿用之初智，坤初即普贤履霜之初行。六十四卦之阳爻即用九之妙智，智智必生其坤行。六十四卦之阴爻，即用六之妙行，行行必成其乾智。以乾智生之，以坤行成之，而归觉性毗卢，即合阴阳而归太极本体也。善财末后从弥勒弹指之一画而入楼阁者，正是始终一画初心乾慧，不越一刹那际，以获末后纯乾之金刚慧，而一生圆成佛果矣。

觉浪在《丽化说》中陈述其作《尊火为宗论》，乃取法于《易》理“先天之火”以发明传灯之旨，并参合《华严》《法华》以“借象取义”而阐发。

余昔于匡庐作《五灯热序》，发明吾宗传灯命名之意。盖火藏光无体，因物续焰。而师资投机之际，各自得此热焰，始能传受此神。不则徒于光影门头妄自玩弄，于心性何有发挥哉？嗣于桐城与诸公谈《易》，尝以先天之火为神，妙在附丽于薪灯，始能脱化。此薪灯之神，亦惟此火神之能脱化，乃能附丽于万物，而转转脱化，此神自不断绝。如丽而不化，则成执妄之迷；化而不丽，则成堕空之失矣。火之分合能传，而成生生不息也。大矣哉，因作《尊火为宗论》，参合《华严》《法华》以借象取义而阐发之。

或曰：从古谓土为五行之主，今以火为宗，无乃矫先圣乎？觉浪曰：以土为主者，会天地已成之数，定位而为中极也。天地未成之先，则当以火为宗，而阴阳五行，始皆得成就也。何则？先天之初无声无臭，独有此点觉明之火为造物主运；阴阳之所以变化，五行之所以相生，皆此火为神也。如水木土金，皆有形质自守，可以执作玩狎。独火为神，操存舍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心之所以属火也。然五行之火，犹有相可见。至于藏为太极，使静极生阳，动极生阴，为万物之化神，是天人之不可测也。有先天之火性，为太极本；有后天之火神，为太阳元。有无相之火精，为五行体；有有相之火气，为生克用。以故天地人物之先，非火不能生；天地人物之后，非火不能养。水非火不能自润，木非火不能自长，土非火不能自和，金非火不能自坚。即人生非附丽于父母精血之火，不能脱化成胎。身非火不克化饮食而长养骨肉，形非火不能出力作劳，命非火一时不能久存即人垂危。心上暖气附丽，虽暝去尚能复生。心上暖气才无，四行虽在，终不能起人之死尸有阴魄附体者。与所葬之地有暖气温养，其年虽久，启圹俨然。出土见风，即时败坏。此天地人物之余火尚能如是，况有心之精神以为圣者，如日月灯明之相丽，宁不足以充塞乎天地，而默成其人物之位育哉？又须知此火以性空之火为主，有智慧火、缘生火，有无明火、业识火，有瞋欲火、痴迷火，有冥阳鬼神无根之火，各自丽化，而有真伪大小之不同也。

觉浪认为，古圣以土为五行之主，这是天地已成之数，必须定位为中极；而他“以火为宗”，这是在天地未成之前，因为阴阳五行运行，造物主必须运用此觉明之火，始能成就。但“五行之火犹有相可见”，故他在此主要阐发了两层意义，一是对“先天之火性”“后天之火神”，以及“无相之火精”“有相之火气”，分别从本、元和体、用作了分疏；二是认为此心属火，但此火以性空之火为主，智慧火、无明火等各种火，皆能丽化，唯有“心之精神”为圣火，能如日月灯明充塞乎天地。而宗门师资传灯，则以“先天之火”丽化于薪灯，薪尽火传，灯灯续焰，方得传承不绝。

予尝曰：造化之妙，必附丽于天地人物，始能脱化其精神，以成中和位育之元元不息。犹心神之附丽官骸，大道之附丽器用也。太极必附丽于八八卦爻以摩荡，使诸卦爻亦自附丽于屡迁周流者，正以能脱化于生死，易而不易也。夫至圣莫过孔子，犹自附丽于祖述宪章，上律下袭，为始终一贯之时中。孟子亦善于附丽私淑，以摄清任和而脱化焉。

夫附丽诸圣而集成者，是自能扩克会通神明统类，曾非假于外铄也。吾宗传灯亦此旨也。世间山海虚空草木金石，无不有火，以无人能取用，故自埋没。有人以燧镜钻斗而取出之，以附丽于烟纸草木，传诸镫灶，其用无穷。谓有传者，是师资相激，初投机之时也。谓无传者，是师资已印契之后也。使不传，终似废物而自埋；使有传，还似借光而未发。又况传受之有善恶邪正，为圣凡升降之各异，可漫漫哉？

觉浪云：“夫不善于阴翊王化之不逮，与折摄邪外之同归者，正以各坐于宗教一偏之枯也。故予独于《易》旨，三致意焉。”“古人著作如医书，虽一家法有各善者，或着脉经，或着病机，或着药性，或着炮制，或着成方，或着医案，必须合异为同而用之则神。更有善于著作者，则取其亲切要妙以会通之。如炼成金丹，只待人解吞耳。只如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一故字即是造物无尽藏也。”“独有大乘利智，能以大行大愿之刀锥，取一真法界之火神，附丽于机缘之烟纸，传受于宗旨之薪灯，以脱化其十界五蕴识精之变易生死为等妙大觉之三身四智，以妙协向上不传之火神也。是谁得此一锥便能透出眉光，迸出胸卍与我辉天照地，密古藏今于言象之外哉？”

“然则佛虽自悟，亦必附丽自己智慧德相用之，以示无性缘生而脱化其一切妄想执着，以证缘生无性。又能使六凡四圣皆得附丽我五时说教，以脱化其智慧德相，于拈花微笑作教外不传之宗。虽皆属一真法界，惟佛祖能彻悟心性圆满果，因附丽于十界圣凡，以大权方便脱化格外机神，传此宥密为法界主中主也。是则皆以明此几感，神其丽化，因根之利钝以成自他受用。一真之法原无大小先后，其机宜在人自悟耳。庄生谓薪尽火传，人或失于附丽。予以火丽薪传，人当悟此神化。今人心之火，初失于藏而不能善取，次则失于取而不能附丽，后又失于附丽非法而不能传此真神。即真火藏之于太极，必因感而后应。如世火能生水木土金，实藏丽于水木土金中，亦必因感而后脱化。如龙为火之至精，必藏于渊海之至密，非附丽于雷霆风雨亦不能起蛰也。”

觉浪禅师横身于刀兵水火，呼唤此大乘之火的烈焰，传授于能明此宗旨之“薪灯”。他称自己为“燥性杖人”，作《五灯热序》更加鲜明地表明了其烈火禅的真义，序说：“自予本来热性，一朝触发，直欲八面燎人。”“夫世间出世间之最猛烈者，莫过于火。火性一发，则大千法界，无论凡情圣解，殊相劣形，入此性火真空，如红炉飞雪，了无可得。故我释迦，于一切法，了无所得，始获燃灯授记。相继日月灯明，是知火之最亲切处，全在此热性猛烈耳。火乃热焰之名，热乃火光之实。……是则雄雄之尊，唯火与火，乃能亲相授受也。自迦叶以此热心相传，灯焰相续。传至达摩，火性急烈，走向东来，烧得神光了不可得。以至南岳、青原析为五家，分灯烈焰，热性相炎。所以古人师资激扬，参证心法，是皆热性相摩，触发本有灵焰，而传此千圣不传之密旨也。若是死水里浸，非鱼龙之热性搅动，则宝藏不兴。顽石里藏，非锥凿之热性攻击，则火星不迸。枯木里隐，非阳春之热性吹嘘，则花果不生。冷灰里埋，非薪木之热性烧燃，则火种断绝。”“今之学者多无热性，秪向古人光影门头，借此为见识知解，东戏西弄，孰能舍此性命入大火聚如善财童子，禀此根本烈性投身于胜热三昧火中，而顿发自心无差别智之光焰乎？更有白痴不知何者是火，窃相似语，或以萤光为火，或以橘皮为火，则其弄光影者愈讹而愈背矣。其弄光影者，或能一念知非，犹足投身火中，烧去从前妄计生死执着之根。所谓近火易焦，因风吹火尚不远也。盖传灯者，传此热焰也。惟此热焰乃能烧绝生死知见，透出真性灵明。若秪弄此光影，徒益颠倒迷狂耳。今人漫以为喻，殊不知独有此火，死中有活，活中有死，纵横异类，出入死生，其火所触之处更不容他一物，而又能成一切物也。虽则大千性相承此火力而成，大千性相承此火力而坏，而此热焰之性且亘古今而不变，超生灭而常存，又孰敢以成与坏而拟议于其间哉？虽然，孰不有此热性，设使不遇师友真火触发，又安能透此灵焰，与佛祖争光而照彻天地哉？了知此义则此亲传热焰之恩，真不可得而昧灭也。” LET3D9fD2LqOIkdhhUr7on5KoMEH2v5ODT66wtBxVfsGl66NA8CF14ByOnkJYw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