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之厄,国变鼎迁,山河易色,煤山遗恨。其时豪杰志士忠义愤发,耻神州之陆沉,痛中原之莽榛。盖仁者不以盛衰改其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其心。其时相率削发而逃禅空门者大有人在,以示其不屈之忠贞。逃于禅者大多草衣木食,隐迹山林,芒鞋竹杖,托身缁流,而高风峻节,真操实履,不啻为佛门增色,亦无愧于中华之精英。兹将明清鼎革之际逃禅遗民散落史册而有名讳事迹者汇表,略陈如下:
表2.1 明清鼎革之际逃禅遗民表
资料来源:朱哲编:《甲申国变遁迹空门僧史略》,香港正觉莲社,2004年。
此表仅录僧中遗民之一小部分,他们大都在明亡后出家;尤其南都之覆,更令南方一大批士人悲时伤世而纷纷披剃逃禅。其中不乏进士出身高官者,如番禺海云寺天然函昰及其门下,聚集士绅遗民数以千计。乙酉(1645)之变,南都倾覆后,吴地忠臣义士出家逃禅者亦不计其数,木拂和尚(叶绍袁)著有《湖隐外史》《甲行日记》,后者起自乙酉(顺治二年、隆武元年)八月二十四日,止戊子(顺治五年,永历元年,1648)九月二十五日,所记时事虽不甚详,而明末清初吴地忠贞之士不屈不挠之节烈,已可概见。今摘几条隐于僧寺者如下:
(乙酉八月)二十七日丙午,雨,晓起理装,家人辈至庵中拜别,余曰:此行也,若中兴有期,则归来相见亦有日,不然,从此永诀矣。两幼主室家之好未完(按,指未婚),岂不痛心?然留之事胡必不可,我亦无可奈何耳!三孙不及见其长大,幸为我善视之。……诸妇女可寄西方尼庵,汝辈但为其糊口者,俾无冻馁,以免感且不朽。家人皆伏地哭,余亦泣。登舟,……泪潸潸不止矣。既发,冒雨至栖真寺,即香上人简庵夜,可生上人为祝发也。即此后或有黄冠故乡之思,但恐彭泽田园,门非五柳,辽东归鹤,华表无依耳。
丙戌二月初二日,阴冷,沈古叔寄赠诗云:宰官乃现比丘身,岂便甘心遂隐沦?佛子未尝无所猛,英雄始信有其人。喜持木穗多成算,屡向蒲团是卧薪。寄迹空门知逆境,好留慧剑斩腥尘。
十二月初二日甲戌,晴。与儿孙辈往圣恩寺观说戒,受戒一百余人。……薛谐孟、杨维斗、吴茂甲皆在。……武进乡同年韩不挟嗣子公严亦僧服同谐孟。
三月十三日甲寅,晴。拜墓归,道中晤沈治佐,出所作曲相示,犹乙酉秋赠余父子祝发词也。“扑面胡尘秋风飕,愁发三千丈,难支几夜霜。梦整缨冠,拜手皇上,泪血染枫江,数丹心,一缕青丝放。(步步娇)离恨愁天老,忠臣落日长,宁怜绿鬓看无恙。酒不洒葛中陶元亮,冠不带故里文丞相,不是他儒心释像,撑个东土纲常,倒藉衲西方和尚(江儿水)莲华香世界,贝叶古文章,跳出个鬼啸神嚎弥天网,且自筑灵台水云乡。……”
二十五日丙寅,晴。儿辈往圣恩寺看华严道场,徐度宇招余同陆明湖(履常封翁)小饮。陆年七十矣,亦僧服,品雅格高,博综今古,谙练有识,谈言不倦,云曾见建文实录,载出亡事甚明。
此可谓逃禅遗民对鼎革之初江南吴地士绅僧服隐身寺中的实录,有为中兴而与家人在庵中告别的场景,有士绅僧服参与说戒道场、华严道场的盛况,也有诗词曲生动描绘彼时国破家亡士人在寺中祝发的情景……曲词中透露的那些“儒心僧服”的遗民和尚都在为故国复兴而奔忙。史家印证了这些记述不虚,清军的暴行和占领南京后一些不得人心的措施,激起了江南各地士绅“破家纾难”,“客贾僧道,咸来助师”。 深入江南腹地的山、湖与海,在明清鼎革之际被目为“化外之地”,因为那里成了江南士民、遗民或遗民僧共同抵抗清军暴虐的战场。这时“山中的佛徒,继续着他们的宗教生活,却也有僧人正是在这关头,较之平世更深地卷入了世俗历史,接纳、庇护亡命,乃至直接介入反清秘密活动” 。
上表中列于第93号的遗民僧函可,“以请藏经至金陵”吸引人眼球,而揆诸史事,竟然是牵动人心的清代第一文字狱“函可案”。顺治四年(1647)秋冬间,清军于南京城门查获僧人函可携带犯忌文书。释函可,字祖心,别号剩人,广州博罗人,俗姓韩,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原明南京礼部尚书韩日缵长子,崇祯十三年(1640)父逝出家,拜庐山空隐老人道独为师,为曹洞宗第三十三传,住广东博罗华首寺。明亡,“悲恸形辞色,传江南复立新主,顷以请藏,附官舟入金陵。会清兵渡江,闻某遇难、某自裁,皆有挽,过情伤时,人多危之,师为之自若” 。顺治二年(1645)正月,函可抵南京,四年秋冬欲回广东,因与洪承畴“有世谊”之交,故请求其给出城印牌。但出南京城门盘验,查得“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钺书稿,字失避忌;又有《变纪》一书,干预时事”,故被逮,“发营候鞠”(一说拘禁于承恩寺中)。
函可遂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被关入满营。“当事疑有徒党,拷掠之数百”,清军追查徒党,怀疑谋反,但函可坚称“一人自为”,夹木再折,无二语。项铁至三绕,两足重伤。受重刑拷问,函可绝不动摇。“万楚交下,绝而复苏者数,口齿嚼然,无一语不根于道。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观者皆惊顾咋指,叹为有道。”后清廷下令将函可拿解至京,“途次几欲脱去,感大士甘露灌口,乃安忍如常。至京,下刑部狱,越月,得旨发沈阳”。函可于顺治五年(1648)四月二十八日被发配到达沈阳,开清朝东北流人史先河。自祸起到发遣,函可一案迁延半年余。从被怀疑谋反至以文字罪审结,函可终能幸免于难,除其本人向佛意志坚定外,还当得益于满人信佛者的周旋。 虔诚向佛的传统亦使满人减少些许生杀罪孽。再如上表中列于第91号在普陀山出家的行诚(华亭人汝应元),于南明大学士张肯堂阖门殉难后,得一“信佛”清帅允许,殓葬故主,并以“精晓禅理”博此帅“大喜”,两人“相得甚欢”,汝应元“乘间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无足虑”,几经努力,将羁押郸县狱之张肯堂孙茂滋救归华亭。
比起谋反来,文字罪自然稍轻。洪承畴说函可“干预时事”,“字失避忌”而“自取愆尤”。函可除了带有福王的私信外,还记述了南京城的“乙酉之变”,著为“私史”。如其友云“值国变,亲见诸死事臣,纪为私史”,“于诸死事,络索不休,乃及于难”;“友恸国恤,黯然形诸歌吟,不悟,遂以为祸”。但文字所关,也非细事,郝浴说得很到位,“然事干士大夫名教之重,江左旧史,闻人往往执简大书,藏在名山。是殆狮象中之期牙雷管,而袈裟下有屈巷夔龙也”。 世变国难之际,僧人存史的果敢并不亚于儒之缝掖。从顺治二年(1645)到南京,四年(1647)被执,函可有两年时间逗留南京。二年间,陈寅恪曾推论函可于“丙戌(顺治三年)一年之中,去而复返,实暗中为当时粤桂反清运动奔走游说耶?” 符合情理,实不能排除函可和尚以请藏经为名,到江南从事复明运动的可能。正如岭南僧大汕为药地和尚(方以智)所作挽诗引曰:“舍忠孝别无佛性,舍佛性必不能忠孝,虚生浪死,趋利背义,为人不足,尚得为佛祖圣贤乎?”此“血性成佛性”实亦函可之写照。
函可事发,因“寓居顾梦游楼上”,故顾梦游(字与治)亦被牵进案中。施闰章(愚山)作顾高士传记曰:“祸发连系,刃交于颈,梦游辞色不变,卒免于难”。 钱谦益于辛丑(顺治十八年,1661)六月书曰:“金陵乱后,与治与剩和尚生死周旋,白刃交颈,人鬼呼吸,无变色,无悔词。予以此心重与治,片言定交,轻死重气,虽古侠烈士,无以过也。……风尘澒洞,士生其时,蒙头过身而已。渺然孤生,党军持而抗服匿。读与治诗,九原犹有生气;存与治诗,所以存与治也。知愚山存与治之义,士之自立,而悲于无徒与?夫慕义而惧于湮没者,可以慨然而兴起矣。” 金陵顾梦游被钱、施辈视作“义士”,其家正是江南遗民喜聚之地,“四方至者,容接不倦”,当与其时抗清复明地下活动有关。其《己亥六月喜友让侄还家》诗云:“江氛传不定,闾倚望逾殷。华岳俄归鸟,长安岂蔽云。竹林新酿熟,桃叶旧歌闻。但恐才锋锐,乘时又策动。” 诗中描述的史事涉及顺治十六年(1659)夏郑成功的“南京之战”,顾侄回家,带来有望恢复的消息,顾梦游兴奋不已,又隐含担心。函可通过顾氏与江南遗民保持密切联系,与林古度、邢防、余怀、龚贤、杜浚等人交往,均被形之歌咏。
函可案发,奉命招抚江南的总督洪承畴受到清廷的最大猜疑。正因为函可来自广州,故有学者认为,清朝当局怀疑“洪承畴一直与广州复明分子有联系,也许江南文人与南方抵抗分子之间正在形成一个新的联盟” ,这个推测固然大胆,可能性却绝非全无。作为原籍福建的汉臣高官,洪承畴与东南士绅之间,既有剑拔弩张之时,也不乏温情脉脉的场景,原有的社会关系未因改朝换代而断绝,此即“贰臣”复杂之处。洪承畴的南京幕府也不乏江南著名人士,清廷对他不放心自有理由。洪承畴受到猜疑的另一旁证是,顺治五年(1648)初,洪承畴离开江南,直到顺治八年(1651)福临亲政前,这段时间《实录》中很少记载洪承畴招抚东南的活动。研究认为可能他坐了三年“冷板凳”,这从顺治六年(1649)他被任命修撰《清太宗文皇帝实录》总裁官并出任己丑年会试主考官便可察知。 清廷对归降的汉臣尽管有防范之意,可又不得不用。魏源说:“世祖之定鼎也,东南反侧未靖,故命大学士洪承畴经略五省,而定南王孔有德徇广西,尚可喜、耿仲明徇广东,吴三桂徇四川、徇云南,皆以明故臣领所部绿旗兵,外借其招徕,内以佐禁旅之不逮。”
而从函可的活动和人脉关系来分析,函可本人委实不能摆脱与反清复明运动的联系。其一,函可一家为反清复明事业牺牲了许多人,他的一个叔叔和三个兄弟为反清复明而死。其二,函可与函昰既是儿时的密友,出家又同出一师门,关系自然很铁,而函昰门下岭南遗民依止最多,其中有不少抗清复明人士披剃为僧。 其三,函可被流放沈阳后,和其他流放的故国派复明人士组成“冰天诗社”。后来他住持辽阳千山寺,讲经说道,吸引了来自整个东北的其他政治流放犯。到顺治十七年(1660)他示寂之时,千山寺已然发展成东北佛教弘化中心。《千山诗集》扉页存有一首天然老人题、陈棠溪书的剩和尚诗,曰:
一滴曹源向北湍,顺流容易逆流难;神龙破浪无寻处,留得威狞纸上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