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雍正朝的历史贡献,史家没有多大的争议,而对于雍正帝与佛教的关系则褒贬不一,迄今尚无定论,仍有许多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其一,雍正帝讲佛论法不同凡响,其核心理论是“三教同源”。
雍正御极后10年间不言佛事,据其自述,一则政务冗繁,无暇骛外;二来“恐天下臣民不知朕心者或起崇尚佛教、轻视政事之疑”,这大体如实。至雍正十一年(1733),政局大定,一再颁发佛学谕旨,其中最注目者为三教同源论。“三教同源”思想,明代儒佛人士已多所阐发,雍正熟读经史,尤涉内典,深造而自得,形成自己一套理论。他说:“朕惟三教之觉民,理同出于一原(源),道并行而不悖。”“朕以持三教之论,亦惟得其平而已矣。能得其平,则外略形迹之异,内证性理之同,而知三教初无异旨,无非欲人同归于善。”于此,他不厌其烦举例证明:
夫佛氏之五戒十善,导人于善也;吾儒之五常百行,诱掖奖劝,有一不引人为善者哉?”“古人有曰:周孔六经之训,忠孝履其端;李老二篇之言,道德创其首;瞿昙三藏之大,慈悲为其本。事迹虽异,理数不殊,皆可崇可慕者。”“又有曰: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又有曰:佛之言性与诸书同,圣人同其性,则广为道德,人能同诚其心,同斋戒其身,同推德于人,则可以福吾亲,可以资吾君之安天下。又有曰:人谓释氏惟务上达,而无下学,不思释氏之六波罗蜜,由禅定而到彼岸,岂非下学上达之旨乎?又有曰: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盖道者先天地而生,亘古今而常存,圣人得道之真以治身,以其绪余土苴治天下国家,岂不大哉!故圣人或生于中国,或生于西方,或生于东夷、西夷,生虽殊方,而其得道之真,若合符契,未始殊也。
雍正帝胪列以上种种,意在说明“三教虽各具治心、治身、治世之道,然各有所专,其各有所长、各有不及处,亦显而易见”。他表示自己“于三教同原(源)之理探溯渊源”,乃“公其心而平其论。令天下臣庶,佛仙弟子,有各挟私心、各执己见、意存偏向、理失平衡者,梦觉醉醒焉。故委曲宣示,以开愚昧”。由此他特谕:凡有地方责任之文武大臣官员,“当诚是朕旨,加意扶持出家修行人,以成大公司善之治”。又强调说:“世言儒佛道三教各有所宗,究之三教之用虽殊,而其体则一。盖古近只此一理,其立教者大抵皆生知上哲、超越等伦之人,如吾儒之五帝、三王、先圣、先师,如释道之佛老,皆性地通明、全体莹彻,皆洞烛至理之精微元妙者。是以言性言心,曰中曰一,无不吻合,但各就所见,为之阐发流传,以牖民觉世。”雍正强调三教形迹虽殊,但道出于一,这个理论并不新鲜,然而他热心提倡,不无政治作用,或者说赋予了它新的内涵和意义。譬如他说圣人生地,虽中土、西方、东夷、西夷有别,但得道之真,则若合符契未始殊也。这与他在《大义觉迷录》卷一中主张华夷无殊类似:“盖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我朝既仰承天命,为中外臣民之主,则所以蒙抚绥爱育者,何得以华夷而有殊视?……不知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由此可见,雍正主张三教同源,有针对性地驳斥华夷之辨的排满思想因素,间接也在申辩满洲统治中原的合法化。
其二,雍正帝好佛不废政事,而忌佛门中人“好干世法”。
雍正好佛体现在许多方面,最好的体现是他晚年刊刻了多种佛学著作,这在历代崇佛的帝王中是不多见的。除了《御选语录》和《拣异辨魔录》外,还有《经海一滴》《宗镜大纲》两种。《御选语录》,他不仅躬自编纂,而且亲手书序。内中有永明禅师最为伊倾倒,《宗镜大纲》即为雍正对永明著100卷《宗镜录》的精编。永明著有《宗镜录》和《万善同归集》,前者系集门下英哲之士,汇合中土印度佛经及圣贤著作编纂而成,以万法唯心统领一切宗教;后者融合儒佛禅净,唱万善同归、禅净合一,与万法唯心相呼应。此等思想正与三教同原论相合,因此雍正推崇不已。上文雍正令地方文武大臣官员要诚心领会他提倡的三教同原之旨,“加意扶持出家修行人”,那是因为出家人修行的佛道与圣道“异体而同用”,“可以资吾君安天下”,“牖民觉世”,但若出家人贪慕世荣,“好干世法”,雍正则毫不留情予以抑制。检阅雍正十一年(1733)数道御旨,表明均为僧道而发,实际上多牵涉政事。如玉琳与木陈在顺治朝并受礼遇,雍正一则扬之升天,一则抑之入地,因玉琳摒绝虚荣,与皇帝尽为谈禅谈玄,“语不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臧否,惟以第一义谛启沃圣心”,绝不干世事。而木陈则稍参世法,所著《北游集》内,“乖谬之语,不堪观阅”;还山之后,夸耀恩遇,欺世盗名。又玉琳有徒骨岩行峰著《侍香纪略》,记其恩遇,亦被雍正认为语多冒昧,犹如“梦中呓语”,“荒唐诞妄之处不可枚举”,以致雍正命礼部行文各省,“将《北游集》《侍香纪略》及圣祖皇考巡幸时僧衲记载之书,其中除讲论佛法外,凡有书写时事,虚妄捏成,夸耀恩遇者,概行查毁”。“行峰有玷师玉琳秀之教,自行峰以下,其徒众著直省巡抚详细查明,尽令削去支派,向后永远不许复入祖庭。现在开堂说法者,即摘钟板,另选玉琳下别支承接。”
前文提到雍正帝参禅透三关时,曾褒奖章嘉国师而深抑迦陵性音,但此乃雍正十一年追记时语,当年却曾恩礼性音,予以封赠,并将其著作编入大藏。对此,雍正解释说:“迦陵性音频想接见,当日听其言论,于正知正见不可言无,而情性好干世法,其行履未能贴实。是以朕御极时谕令归隐,盖恐其于法门无益也。越数年间性音圆寂,朕以时下宗徒类多谬参法席,不达佛旨,较之性音更为远逊,如是将伊敕部赐议追封禅师,又因昔伊开堂说法,为禅众所称,想其语录自能裨益佛教,因亦谕令入藏。朕即位后十年来办理政事,于释典一函一轴实未曾披阅,近日方经详悉观览性音之所著述,较之从言铨知解边荐取者,不无稍优,而含糊处不少,惟露一己之爪牙,甚失指接人之婆心,似此究未彻底利生之作,何可以为人天师范?朕从前失于检点,亦性音辜负朕恩处。” 性音最终还是被雍正削去所赐封号,语录则从大藏撤出。雍正好佛而不为缁衣眩惑,他对性音的批评着眼于其“好干世法”,正与贬斥木陈、行峰相同,这就是他高明之处。至于《拣魔辨异录》为雍正力作,他对法藏、弘忍辈的批判,思想宗旨上的鞭挞是主因,骨子里还是恶其“好干世法”。如他贬斥法藏弘忍辈:“惟以结交士大夫,倚托势力,为保护法席”;“惟务吟诗作文,以媚悦士大夫,舍本逐末,如是居心,与娼优何异!”“当日魔藏取悦士大夫,为之保护,使缁徒竞相逐块,遂引为种类。其徒至今散步人间不少,宗门衰坏,职此之由。朕今不加屏斥,魔法何时熄灭?!”
其三,雍正帝深明禅学,不惜帝王尊而挽救宗风颓落。
雍正不惜帝王之尊而以禅门宗师自居,汲汲于挽救宗风之衰颓。雍正自陈:“朕居帝王之位,行帝王之事,于通晓宗乘之虚名何有?”雍正深明禅学,他自叙对禅学已“深明此事”而要“不惜话坠,逐一指明”,其用心实在可嘉。他对不肖僧道和狂参妄作之徒的严声呵责,并对当时禅门弊风所做的揭露和抨击,也在在中的,振聋发聩。如说:“朕意禅宗莫盛于今日,亦莫衰于今日。直省刹寺棋布,开堂秉拂者不可胜计,固莫盛于今日也。然天下宗徒,不特透得向上一关者罕有其人,即能破本参,具正知见者,亦不多得。宗风如此,莫衰于今日也。今溥天之下,万刹万僧,万僧万拂,师以盲传,弟以盲受,人人提唱宗乘,个个不了自心,岂不使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垂绝如线?”“若以此为振兴佛教,续佛慧命,与毁佛灭法何殊?甚至名利熏心,造大妄语,动称悟道,喝(呵)佛骂祖,不重戒律,彼此相欺,卖拂卖衣,同于市井。将佛祖之慧命,作世谛之人情,虽窃有佛祖儿孙之名,并无人天师范之实。” 鉴于禅门踏空的流弊,他要求佛教走向宗、教、禅、净融合的道路,进而在三教关系上主张异用同体,并行不悖,致君泽民。尽管他指出的方向不一定是他的创造发明,但由于他带有威权性的强调,对后世的佛教走向确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