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头宗禅僧的著述、法语等文献看来,牛头禅具有明显的南宗禅思想倾向,然而其禅学思想中又存在楞伽禅的思想因素。可以说,牛头宗试图融合禅宗诸宗派的思想,其吸收南宗禅、楞伽禅思想的综合理论特征,既是牛头禅坚持“超越一切分别限量”思想精神的反映,也是牛头禅在禅宗南、北宗竞相发展,其生存空间遭到严重挤压的形势下,为赓续宗门法脉所做的理论选择。
牛头禅与楞伽禅之间存在会通。楞伽禅,又称如来禅,指从达摩至神秀,以《楞伽经》印心为特色的禅派。如上所述,四祖道信传法于牛头法融一事虽受到学界普遍的质疑,但道信印可法融的说法蕴含着不能不予以关注的重要信息,即牛头禅与楞伽禅存在一定的关涉。又如上所述,牛头宗智岩禅师曾师从宝月禅师,而据《景德传灯录》等禅宗灯录的记载 ,宝月禅师为二祖慧可门下弟子、僧璨的同门,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牛头禅与楞伽禅的互动和交汇。此外,牛头宗四祖法持禅师曾为五祖弘忍门下弟子,这也体现了牛头禅与楞伽禅的交涉。具体说来,牛头禅至少在如下几个层面与楞伽禅存在融合:
第一,牛头宗禅僧关注《楞伽经》,并在《绝观论》中引用《楞伽经》,借《楞伽经》诠释牛头禅理。如《绝观论》引《楞伽经》“无乘及乘者,无有乘建立,我说为一乘也”,以说明一切差别法乃是自心所现、万法终归自性空之理,从而高扬牛头禅“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的精神旨趣。值得一提的是,《绝观论》虽引用《楞伽经》,然仍主要通过抉发《楞伽经》中与“般若实相”相应的理趣,以弘扬牛头禅“以空为本”的理路精神。
第二,牛头禅以般若“不住”“无得”精神为其基本思想旨趣,而楞伽禅也出现关注般若精神的思想倾向,这是两种禅法存在融会可能性的重要理论依据。《楞伽师资记》载道信禅师道:“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又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 《楞伽师资记》指出,道信禅法以《楞伽经》《文殊般若经》为基本经典依据。般若精神与念佛法门的统一是《文殊般若经》重要的理论与实践特色。由是观之,道信禅师尤为重视般若经典。又《楞伽师资记》载:“信曰:‘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惟,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亦不令去,亦不令住……’” 《楞伽师资记》所载道信禅师不念佛、不看心、不观行、直任运随缘、去住不拘的思想理念与实践方法,体现了般若“不住”“无得”“平等无碍”的精神。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叙述了楞伽禅与摄山三论的关联,认为楞伽禅与三论宗实相符契,并且在传播过程中相与为用,相互促进。汤用彤先生说:“达摩禅法得广播南方,未始非已有三论之流行为之先容也。”
第三,从现存牛头禅相关史料文献来看,牛头禅也在一定程度上蕴含“如来藏”清净心的思想倾向。如上所述,法融禅师重视《楞伽经》,而《楞伽经》主要的精神特色在于沟通“空”与“有”,融合“性”与“相”,联结“阿赖耶识”与“如来藏”。牛头法融推重《楞伽经》,从一个侧面说明其思想与实践中也蕴含着对“真心”旨趣的关注。《景德传灯录》载四祖道信与牛头法融问答道:“夫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 百千法门不离一心,河沙妙德总在心源,“心源”即指众生本自具足的自性清净心。又如上所述,牛头宗发展至安国玄挺、佛窟遗则时代,其思想倾向逐渐从“道本”过渡到“心本”,呈现出对发明内在清净本性的极大关切。据禅宗灯录所载,牛头法融、牛头智岩及牛头法持皆师从楞伽宗禅僧,不管其师承关系是真实存在还是附会而成,师承说法确立的背后实际上已反映了思想的融会,牛头禅法具有“如来藏”清净心的思想旨趣,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会通楞伽禅的结果。
胡适先生、吕澂先生等否定牛头禅与楞伽禅的关联,其依据在于牛头禅承三论宗宗旨,主般若精神,牛头禅的思想理路与楞伽宗一系禅法相抵牾,所谓道信印可法融只是牛头宗单方面的附会而已。然而从楞伽禅与三论宗思想的殊异否定禅宗灯录中道信印可法融的记载,缺乏充分的理据,楞伽禅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对般若精神的重视,从而与牛头禅旨趣相通;不但楞伽禅具有般若精神的倾向,牛头禅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强调“如来藏”清净心,这也成为牛头禅与楞伽禅在思想层面上发生沟通和融会的依据。
质言之,牛头禅与楞伽禅存在一定关涉。牛头禅与楞伽禅的关联,不仅体现于禅宗灯录中受到质疑的牛头禅为道信禅师旁出法系等记载,更表现于确实存在的、牛头禅与楞伽禅在思想和实践层面上的会通及融合。
相较于牛头禅与楞伽禅的相契,牛头禅与南宗禅之间存在更多的对话及融合。牛头禅与南宗禅之间的融合并非牛头禅单向的主动接近,而是两种禅法之间的双向互动、相互渗透。这种双向渗透的结果,既充实了南宗禅,也丰富了牛头禅,从而拉近了两种禅法的距离,使两种禅法之间难解难分。据《宋高僧传》所载,华严澄观“谒牛头山忠师、径山钦师、洛阳无名师,咨决南宗禅法” 。华严澄观拜谒牛头宗径山道钦、牛头慧忠,并于其处“咨决南宗禅法”,这足以说明牛头禅与南宗禅之间的密切关系。下文将介绍牛头禅与慧能禅、洪州禅、石头禅之间的关涉,以期较为全面地论述牛头禅与南宗禅之间的关联。
1. 牛头禅与慧能禅的关涉
牛头禅与慧能禅之间存在会通。如上所述,据《景德传灯录》《全唐文》等文献所载,六祖慧能门下记录、编集《坛经》的法海禅师曾从牛头宗门下鹤林玄素出家。由此可见,牛头禅与慧能禅之间存在交融关系。就禅学思想精神层面而言,牛头禅与慧能禅之间的关联大抵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慧能禅以般若精神为其基本的禅法内涵,这与牛头禅对南宗禅的影响相关。慧能《坛经》强调“无念、无相、无住”的“三无”观念。《坛经》道:“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相为宗,无念为体,无住为本。”所谓“无相”,即“于相而离相”,“虚空”既为万法之本质,则不应执于外相,诸相非相;所谓“无念”,即“于念而无念”,一切情执、妄念当体即空,本来无有,不起分别,念而无念;所谓“无住”,即“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无所住,不住于“空”,不住于“有”,不执于“真”,不落于“妄”,不住于一切对待、分别。《坛经》“无念、无相、无住”的“三无”精神与实践充分体现了南宗禅对般若“不住”“无得”智慧的关注与崇扬。慧能禅并不主张“舍妄归真”“拂心看净”,而是强调超越凡圣分别、真妄对待,超越一切分别对立,在在处处,一切时中不执、不住,无忆无念。虽然般若法门是佛教的共法,但以般若精神作为其思想的重点与核心乃是牛头禅法的特色。南宗禅相较于楞伽禅、北宗禅而言,更加注重般若精神,这固然是禅宗思想自身发展的需要,但也与南宗一系禅僧与牛头宗禅僧的密切往来以及南宗禅与牛头禅之间的思想对话和融合存在一定关联。诚如汤用彤先生所言:“禅宗在弘忍之后,转崇《金刚般若》,亦因其受南方风气之影响也。” 汤用彤先生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慧能禅法注重般若精神与南方佛教义学重视般若精神的风气有关这一说法。
其次,《坛经》注重“无相戒”,这与牛头禅对戒律的基本态度亦颇为符契。所谓“无相戒”,即明了一切万法皆从自性生,从而摄戒归本源真心,摄戒归清净自性。契嵩在《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赞》中道:“夫妙心者,戒定慧之大资也。以一妙心而统乎三法,故曰大也。无相戒者,戒其必正觉也。” 此外,“无相戒”之所以名为“无相”,还指持戒之人,须契证万法本来空寂,明了一切之戒犹如“虚空”,不起分别而无所住。牛头法融《绝观论》文本中存在与《坛经》“无相戒”相通的叙述,《绝观论》道:
问曰:叵有因缘得杀生不?答曰:野火烧山,猛风折树,崩崖压兽,泛水漂虫,心同如此,合人亦杀。若有犹预之心,见生见杀,中有心不尽,乃至蚁子亦系你命也。
《绝观论》指出,若是无心,正如野火烧山、猛风折树、崩崖压兽、泛水漂虫一般,自然顺势,无业无报。此外,《绝观论》还从“盗”“淫”“妄语”等角度说明,若无心顺物,则无“盗”“淫”与“妄语”。“杀”“盗”“淫”“妄语”等恶业产生的关键在于“情生分别”“于无心中起心”。《绝观论》认为,若了“无心”即是持戒,从而以“无心”摄戒,最终将戒律摄归于心。由是观之,牛头禅与南宗禅在“无相戒”上也存在会通。日本学者柳田圣山甚至认为,《坛经》“无相戒”的说法受到了牛头禅的影响。柳田圣山说:“今此‘受菩萨戒仪’,毋宁看作牛头宗的说法。”
最后,牛头禅法的“真心”理论倾向,除自身思想理论进一步推进以及吸收楞伽禅外,也与以慧能禅为代表的南宗禅密切相关。如上所述,牛头禅以般若精神为其理论核心,主张“虚空为道本”,然而牛头禅“道本”思想也存在“心本”的倾向,并且这种倾向随着牛头宗的发展逐渐明朗,在牛头禅法中占据重要地位。永明延寿《宗镜录》中引法融禅师偈颂道:“法忍先将三毒共,佛性常与六情俱。但信研心出妙宝,何烦衣外觅明珠。” 除《宗镜录》外,此偈在其他佛教文献中均未见载。此偈突出众生内在本具“真性”犹如“妙宝”“明珠”,佛性在心内,不劳心外驰求,流露出明显的“心本”意味。因此,此偈所传达的禅学理念与《心铭》《绝观论》“无心合道”“绝观忘守”的旨趣大不相同,而与慧能南宗禅的宗旨一致,因此可能是牛头宗后学假托法融禅师而作。这也说明牛头禅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与慧能南宗禅发生思想上的融合,两种禅法深度地交汇与渗透。牛头禅注重众生本具“清净之性”,从现存相关史料文献来看,大抵出现于佛窟遗则时代即牛头宗发展的后期,正是因为南宗禅的逐渐兴盛,南宗禅僧与牛头宗僧人的交往密切,在与南宗禅僧往来的过程中,牛头禅吸收了南宗禅的思想特色,方使牛头禅的理论基点在一定程度上从“虚空”转向“真性”,从“道本”转向“心本”。因此,后期牛头宗禅学思想的基点逐渐从“道本”过渡到“心本”,除与牛头禅自身禅学思想发展自然呈现的理论归向有关外,还有赖于慧能南宗禅思想精神的推进。
2. 牛头禅与洪州禅的关涉
慧能门下马祖道一所建立的洪州禅也与牛头禅存在诸多融合。禅宗史料上载有诸多两宗禅僧之间的往来事迹。如上所述,据《景德传灯录》等灯录所载,马祖道一及其门下与牛头宗僧人往来密切。马祖道一曾遣门人送书与径山道钦,书中画一圆相。又据僧传、灯录所载,曾拜谒牛头宗禅师、后又归于马祖道一门下的禅僧有伏牛山自在禅师(741—821)、湖南东寺如会禅师(744—823)、西堂智藏禅师(735—826)、芙蓉山太毓禅师(735—814)等。由此可见,牛头禅与洪州禅之间关联颇深。
又如上所引,圭峰宗密道:“今洪州、牛头以拂迹为至极,但得遣教之意、真空之义,唯成其体,失于显教之意,妙有之义,阙其用也。”圭峰宗密认为牛头禅与洪州禅存在一致之处,牛头禅重于“明空体”而失于“显真性”,洪州禅重于“随缘用”而失于“自性用”,即同样疏于呈显自性本心。因此,在圭峰宗密看来,洪州禅与牛头禅表征虽异,内里则相通,二者存在联结。洪州禅与牛头禅的会通,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层面。
第一,洪州禅继承慧能禅,同样以“不住”“无得”为主要理论精神,从而与牛头禅法精神颇为符契。马祖道一门下百丈怀海禅师道:
但约如今照用,一声一色,一香一味,于一切有无诸法,一一境上,都无纤尘取染,亦不依住无取染,亦无不依住知解,者个人日食万两黄金亦能消得。只如今照一切有无等法,于六根门头刮削并当,贪爱有纤毫治不去,乃至乞施主一粒米、一缕线,个个披毛戴角,牵犁负重,一一须偿他始得。
一人若在一切境上无取染,则“日食万两黄金”亦得;若人有所见、有所求、有多住,则“乃至乞施主一粒米、一缕线,个个披毛戴角,牵犁负重,一一须偿他始得”。百丈怀海禅师强调,真修行者,洞明人法二空,万法本来空寂,而于一切境相上不住,亦不执于“不住”,此为真正大富贵人;若贪爱执着,即便是一粒米、一缕线,亦消受不得,如此则是彻底大贫之人。百丈怀海所言于一切“有”“无”诸法上不取不舍的理论与实践,与牛头禅“一法本无”“无心合道”之意趣颇为契合。
第二,洪州禅“随缘自适”的禅风与牛头禅法也存在相似性的关联。洪州禅法强调举动施为、语默动静无不是佛道。关于洪州禅,宗密评价道:“起心动念,弹指磬咳扬扇,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佛性亦尔。全体贪瞋痴造善恶受苦乐故,一一皆性。” 宗密指出,洪州禅的最大特色在于指出人的起心动念、所作所为无非佛性。马祖道一云:“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 马祖道一指出,若能明了一切万法乃一心之所生,则随时随处,乃至着衣吃饭皆可“长养圣胎”。牛头禅风亦呈现出“随缘自适”的风貌,如法融禅师《心铭》道:“一切莫顾,安心无处。无处安心,虚明自露。寂静不生,放旷纵横。所作无滞,去住皆平。”由《心铭》观之,牛头禅主张一切所作,均无滞碍,放旷纵横,随处安乐,这与洪州禅即事即理、随事自在、吃饭着衣、随时契证真性、长养圣胎的禅风相似。
值得一提的是,马祖道一禅师之所以强调随事明理、随时见性,其理据在于“万法皆由心生”,色由心生,凡所见色即是见心,凡所行事尽由心而回转,故随事即可明心,随时尽可见性;而牛头法融之所以强调放旷纵横,其理据则在于“虚空为道本”,万法尽以“虚空”为根本,本来空寂,一切无滞,来去自如。如上所述,牛头宗发展至后期,其禅学思想内涵发生了一定的转变。到了牛头宗后期,牛头宗僧人主张“随缘自适”的理据便与马祖道一禅师趋于一致。如永明延寿《宗镜录》征引牛头宗门下安国玄挺禅师法语道:“豁然睡觉,寂然无事。信知三界本空,唯是一心。”安国玄挺禅师指出,三界本空,唯是一心所现,是故不但吃饭着衣可长养圣胎,豁然睡觉时尽可明了真心。一切万法尽归一心,故而“寂然无事”。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牛头宗发展至安国玄挺时代,因牛头宗禅僧与马祖道一及其门下僧人的频繁往来,牛头禅日渐受到洪州禅的影响,并在一定程度上有意识地对其思想内容与理论结构进行转变。
第三,洪州禅注重机锋的接引方式也对牛头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相较于慧能禅,洪州禅进一步关注有限的经教在表现以及传达无限的道体、禅意时所遇到的困境,从而逐渐抛却经教平实、绵稳的方式,转入峻烈、凌厉的“机锋”形式,由洪州禅开出的临济宗一脉即以机锋、棒喝为其禅法的主要特征。由相关史料文献观之,牛头宗发展至后期,也运用“机锋”,采取“绕路说禅”的方式,这无疑与洪州禅相通。如上所述,马祖道一遣人送书于径山道钦,书中画一圆相,径山道钦在圆相上点一点,即遣人送书回。马祖道一与径山道钦以“圆相”论道,透露出牛头宗禅僧在与马祖道一及其门下禅僧的往来过程中,逐渐受到洪州禅法的影响,以直截了当、凌厉明快的机锋接引学僧。此外,禅宗灯录载牛头门下道林禅师以“吹布毛”示招贤会通。“师曰:‘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少许。’曰:‘如何是和尚佛法?’师于身上拈起布毛吹之,通遂领悟玄旨。” 道林禅师示道于招贤会通,不运用经教,而是通过“吹布毛”这种扬眉瞬目般“以势说禅”的方式,直接截断人的识心与情执,从而超越经教、语言文字的局限。鸟窠道林禅师“吹布毛”,从一个侧面说明,牛头宗发展至后期,虽仍坚持牛头禅“无心”“绝观”的理论与实践,然而其禅法已经具有明显的“机锋禅”特征。而这一特征,不得不说,与牛头禅僧和马祖道一及其门下僧人的密切往来存在关联。
由是观之,牛头禅“一法不得”“无心合道”的禅法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洪州禅,而洪州禅以“万法皆由心生”为理据的“自在适意”禅风以及注重“机锋”的传道接引方式也被牛头禅所吸收、融会,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以及充实了牛头禅法。
3. 牛头禅与石头禅的关涉
慧能门下石头禅与牛头禅的关联更为紧密。石头禅与牛头禅在思想旨趣上确实存在诸多会通之处。
首先,牛头禅“虚空为道本,参罗为法用”的基本理念精神亦是石头禅法的核心内容。如上所述,尽管到了后期,牛头禅的思想内涵发生了一定的转变,然而从目前所存牛头禅的著述文献来看,牛头禅因与老庄玄学的交融而表现出明显的“道本”思维倾向始终是牛头禅法的重要思想特征,这种思维倾向也在石头禅那里得到了反映。《景德传灯录》载石头希迁与大颠和尚问答道:“师曰:‘本无物。’石头曰:‘汝亦无物。’师曰:‘既无物即真物。’石头曰:‘真物不可得,汝心见量意旨如此也,大须护持。’” 牛头禅主张契证“空”理,明了“虚空”万法的本质,一法本无,究竟无物。大颠和尚与石头希迁的此段问答体现石头禅亦强调本无一物,究竟了无所得,从而与牛头禅的基本思想精神一致。
在“虚空为道本”基础上,牛头禅进一步指出“参罗为法用”,“道遍万物”。石头禅也运用了牛头禅这一思维精神进路。《景德传灯录》载石头希迁问答道:“问:‘如何是禅?’师曰:‘碌砖。’又问:‘如何是道?’师曰:‘木头。’”石头希迁禅师以“碌砖”“木头”分别作为“如何是禅”以及“如何是道”的回答,这与庄子“道在蝼蚁”“道在屎溺”的说法高度一致,也与牛头禅“道遍万物”的禅学理念如出一辙。
其次,“无心合道”既是牛头禅的重要精神,也是石头禅的根本理论与实践关切。“无心合道”是牛头禅与石头禅共同的禅法特色。《景德传灯录》载石头希迁门下药山惟严禅师问答道:“师坐次有僧问:‘兀兀地思量什么?’师曰:‘思量个不思量底。’曰:‘不思量底如何思量?’师曰:‘非思量。’” 终日思量而未曾思量,不思量而又思量,以此不一不二的中道之思,直入心境不二、空有一如的实相之境。牛头禅“无心合道”,亦试图防止陷入“无心”与“有心”之执,强调“无心”时“有心”,“有心”时“无心”,“有心”与“无心”一体不二。“思量”即“有心”,“非思量”即“无心”。由是观之,“思量个不思量底”以及“非思量”以思量,与牛头禅“无心合道”的思想理趣相契。石头希迁与大颠和尚曾有如下问答:
石头问师曰:“哪个是汝心?”师曰:“言语者是。”便被喝出。经旬日师却问曰:“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石头曰:“除却扬眉动目将心来。”师曰:“无心可将来。”石头曰:“元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
大颠和尚与石头希迁此段问答,借由“寻心”,明了修行之三境,展现“无心”之内涵。第一,“哪个是汝心”,寻心在何处,然一旦有所寻,便陷入对象性的二元对立之中,在分别的世界中迷失而不得出离,从而不明“哪个是汝心”。第二,觅心了不可得,故而“无心可将来”。第三,“无心”亦不可得,“有心”“无心”尽同谤。由大颠与石头此段问答观之,在石头禅那里,所谓“无心”,并非刻意地去除妄想或者刻意寻求真心、守认菩提,从而陷入二元分别与对立之中,而是不执、不住于一法,真正超越“无心”与“有心”之分别,达到“无心”与“有心”一体。由是观之,石头禅与牛头禅在“无心合道”旨趣上亦高度符契,石头禅正是受到牛头禅的影响,借鉴并发扬了牛头禅“无心合道”的精神。
最后,石头禅“本来无事”“不待修治”的禅风施设也与牛头禅相关。石头希迁门下丹霞天然禅师道:“今时学者纷纷扰扰,皆是参禅问道。吾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一饮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虑。” 丹霞天然禅师强调,直下无事,无道可修,无法可证。“无修”与“修”,“无证”与“证”,二而不二,不即不离。宗密在评价牛头禅与石头禅时说道:“如此了达,本来无事,心无所寄,方免颠倒,始名解脱。石头、牛头下至径山,皆示此理。” 宗密认为,石头禅与牛头禅皆主张“本来无事,心无所寄”,由是将两者皆归入禅门中的“泯绝无寄宗”。所谓“泯绝无寄”,即“本来无事,心无所寄”。因烦恼、妄想本来空寂,故“本来无事”;因一法本无,究竟了无所得,一切法不住,故“心无所寄”。宗密对石头禅、牛头禅“本来无事,心无所寄”的解读与诠释,切中肯綮。石头禅确与牛头禅一致,因“一法本无”“本来无事”,而主张“无归无受”、无修无证。
质言之,牛头禅法与石头禅法高度融合。牛头禅“虚空为道本,参罗为法用”“道遍万物”“无心合道”“不假修证”等核心精神均体现于石头禅法中,成为石头禅的重要思想旨趣。石头禅法与牛头禅法的高度相契,也从一个侧面再次说明,在牛头禅与南宗禅对话、交流过程中,不但牛头禅受到南宗禅的影响,南宗禅也在很大程度上融摄牛头禅的思想精神,从而在其禅法中呈现出牛头禅的精神特质。
4. 安国玄挺禅师“心宗非南北”
牛头宗门下安国玄挺和尚曾说:“心宗非南北。”安国玄挺禅师强调,无论是南宗禅还是北宗禅,其目的皆在“识心”。一旦“识心”,“明心见性”,则超越了南宗、北宗的界限,南宗、北宗融而为一体。安国玄挺和尚试图跳出南宗与北宗之争,以“心”融合南宗、北宗。安国玄挺的“心宗非南北”之说,通过同时肯定南宗、北宗,以应对当时禅宗内部纷扰不休的南北之争,警示学僧“识心”方为悟道之要务,防止陷入宗派争斗的迷雾之中。同时,“心宗非南北”的说法,不但肯定了南宗禅、北宗禅,也肯定了南北宗之外的其他禅宗宗派,包括牛头禅,试图在南宗与北宗之外,为牛头禅开辟发展的空间,为牛头禅在激烈的宗派竞争中争取一席之地。此外,安国和尚的“心宗非南北”说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牛头禅试图建立超越南、北二宗之外的禅学新体系,并为此进行了一定的理论与实践探索。以安国和尚玄挺为代表的牛头禅僧试图通过融会南宗禅和北宗禅,从而统一南宗禅和北宗禅,进而实现超越南、北宗的目的。
由是观之,牛头禅与南宗禅在理论及实践层面均存在诸多对话与融合。牛头禅与慧能禅、洪州禅、石头禅均存在融合,尤其石头禅与牛头禅在禅法特质上高度融契。牛头禅与南宗禅会通的结果是,牛头禅与南宗禅相互渗透,最终牛头禅汇入南宗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