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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无心合道,真心任遍知

牛头禅心性论的基本内容及其实践途径与方法基本围绕着“无心”与“真心”的关系展开。可以说,离开对牛头禅法中“无心”与“真心”关系的讨论,尤其是对“无心合道”精神的认知,便无法理解和诠释牛头禅法的基本精神。

(一)心性不生,无心合道

牛头禅《绝观论》《心铭》等著述中屡屡提及“无心”“无念”等说法。在对万法“虚空”本质的证知基础上,牛头禅进一步提出“无心合道”。牛头法融的禅法以“无心”为主,少言“真心”,从而以“无心”为真正的解脱途径。“无心合道”是法融禅师禅学理论的基本内涵,也是整个牛头禅法的理论核心。如印顺法师在提及法融禅学时说:“‘空为道本’‘无心合道’,可作为牛头禅的标帜,代表法融的禅学。”

牛头禅的“无心合道”包含着丰富的精神蕴意。大致说来,牛头禅“无心合道”存在四层相互关联的内涵。

第一,所谓“无心”,即明了妄念、情执当下即空,不须刻意去除烦恼、妄想。《绝观论》载:“问曰:‘一切众生实有心不?’答曰:‘若众生实有心,即颠倒。只为于无心中而立心,乃生妄想。’”众生实无妄想,若实有心,即是颠倒。因此,妄想本无,空无一物,是为无心。《心铭》道:“菩提本有,不须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 烦恼本来无有,因此不须用除,若言除烦恼,亦只是妄念;菩提本来有,故不须用守,若言守菩提,究竟成空想。

第二,所谓“无心合道”,即不执于“无心”与“有心”的分别。《宗镜录》引佛窟遗则《无生义》道:“故知有心,无心俱空。” 因此,所谓“无心”不只是“无心”而已,而是“有心”“无心”俱空,不执于“有心”,不住于“无心”。“无心”即超越一切限量、分别,超越一切对立、二元的思维,体证无空无有、无真无妄、无凡无圣,一切万法究竟无所住、无所得。

第三,牛头禅“无心”之旨也趋向般若中道精神,主张兼照“无心”与“有心”,“无心”与“有心”一体,从而在“无心”与“有心”之间任运随缘、自由无滞。如法融禅师与博陵王问答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 用心时恰是无心用,无心时又是有心用,无心与有心一体,不可分割。牛头禅“无心”并非纯粹“无心”,而是涵摄“有心”的“无心”,谈“无”并非否定“有”,而是试图超越界限和边际,最大限度地包含“有”。又如《宗镜录》引佛窟遗则《还原集》道:“无心究竟道,法法自然平。平处亦无平,无平作平说。” 《还原集》指出,若能无心合道,法法皆平,平处又不平,不平又是平。从“无心”的角度而言,“无心”即是“有心”,“有心”又是“无心”。因此,《还原集》“无心究竟道,法法自然平”也说明所谓“无心合道”,实是“无心”中“有心”,“有心”中“无心”,“无心”与“有心”相合不离。

第四,“无心”之心包容万有,涵摄一切。牛头宗门下安国和尚道:“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 安国和尚指出,若能心“无所住”,便体“十方世界唯是一心”。“无所住”是“无心”的重要内涵。在安国和尚看来,若能“无心合道”,十方世界尽在眼前。由是观之,牛头禅不但强调“空性”,也关注“空性”的随缘应用。从应物的角度而言,“无心”并非空洞无一物,而是随缘成万物,摄天摄地,无所不有。

质言之,牛头禅的“无心合道”理念包含丰富的思想内容,同时又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牛头禅的“无心合道”理念仍以“虚空为道本”为其理论基础,其四重思想内涵相互关联、层层递进,较为全面地反映了牛头禅“中道”“不住”“无得”的般若精神内核。

(二)顿了心原,明心见性

以法融禅师禅法为代表的牛头禅,以般若空观、“不住”、“无得”精神为其思想核心,主张“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然而其禅学理念并不局限于此。从现存牛头宗的相关著述文献来看,早期以牛头法融为代表的牛头禅多言“虚空”,少谈“真心”。但牛头宗发展至后期,其思想理论与实践走向发生了一定的转变,从不论或者少言“真心”,慢慢走向“性空”与“真心”理论精神并重,甚至“真心”精神逐渐压倒了早期法融禅师所主张的“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牛头禅法中“无心”与“真心”之间的关系转变,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牛头禅思想的变化轨迹。

永明延寿《宗镜录》引牛头宗六祖牛头慧忠禅师问答道:“又问:‘今欲修道,作何方便而得解脱?’答曰:‘求佛之人,不作方便。顿了心原,明见佛性。即心是佛,非妄非真故。’经云:‘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 牛头慧忠的语录、问答已出现“即心是佛”“顿了心原”的说法,主张若“顿了心原”,明见众生内在本具佛性,便达真妄融通,凡圣不二,“即心是佛”。由是观之,牛头慧忠的禅学思想已具有从牛头禅早期“道本”思维向后期“心本”理路过渡的倾向。如上所引,《景德传灯录》载牛头慧忠禅师偈颂道:“念想由来幻,性自无始终。若得此中意,长波自当止。”此偈表面上看旨在宣明所有念想本来空幻、一切诸法本来空寂之意,表明若能明了此意,如长波般翻涌不息的妄想、烦恼当下止息。然“性自无始终”一语,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牛头慧忠对众生内在“真性”的肯定。

永明延寿《宗镜录》引用牛头门下佛窟遗则禅师《无生义》道:“若根性是有,作用岂无?如种子本甘,结果非苦。只恐不知有,自认作凡夫。真性常了然,未曾暂隐覆……” 佛窟遗则指出,凡夫之所以为凡夫,只是不知内在常了然的“真性”而已。由此可见,佛窟遗则肯定众生本自具有“真性”。与牛头法融《绝观论》存在一致的是,《绝观论》力主所有妄想情执本来是空,众生本来清净,佛窟遗则指出众生“真性”未曾被隐覆,本来无有瑕翳,常了然无染,不增不减,尽是“本来”。《宗镜录》还引佛窟遗则禅师《无生义》道:“若无有妙神,一向空寂者,则不应有佛出世,说法度人。” 佛窟遗则禅师尤为强调“妙神”“妙识”,甚至认为之所以有“佛”出世,乃是因为“妙神”“妙识”的存在。所谓“妙神”“妙识”,即自家真性宝藏开显,如来智慧之光耀透三千,彻照本来面目,明见万法究竟。从现存佛窟遗则禅师著述文献观之,佛窟遗则禅法已然从早期牛头宗以“虚空”为本、“森罗”为用,过渡到以“真性”为体、“般若之智”为用,过渡的背后表明后期牛头宗在理论基点及内在结构上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宗镜录》引用牛头法融《绝观论》道:“问:‘何者为体?’答:‘心为体。’问:‘何者为宗?’答:‘心为宗。’问:‘何者为本?’答:‘心为本。’”以心为体,以心为宗,以心为本,显然与现存六种敦煌写本《绝观论》中所揭示的“无心为真道”精神存在一定出入。“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明显将理论重点置于“真心”上。延寿《宗镜录》虽标明此段引文源自牛头法融大师《绝观论》,然而在现存《绝观论》六种敦煌写本中未见此段文字,此段文字疑为佛窟遗则禅师在编集法融大师文集时补入的,代表的是佛窟遗则时代牛头宗的思想。因此,《宗镜录》中所引《绝观论》“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的说法,充分说明牛头禅在发展过程中由“道本”向“心本”过渡的理论趋向。

《景德传灯录》等灯录中引天台佛窟门下天台云居智禅师问答道:“见有清净性可栖止,亦大病。作不栖止解,亦大病。然清净性中虽无动摇,具不坏方便应用,及兴慈运悲。如是兴运之处,即全清净之性,可谓见性成佛矣。” 云居智禅师强调所谓“清净之性”超越空与有、能与所,如如不动,无可动摇,这是就“性”而言之;就“用”而言,清净之性,能“兴慈运悲”,具无边“方便应用”。天台云居智此语亦说明,牛头禅法已从早期多主“虚空”的遣荡,逐渐走向对“清净之性”的建立与肯定。永明延寿《宗镜录》引天台云居智的著作《心境不二篇》道:“若谛了一念之体,即恒沙世界常现自心。由迷一念,即境智胡越。”云居智禅师“谛了一念之体”的说法,说明其佛学理论的基点已然不是法融禅师所主张的“虚空为道本”,而是众生当下“一念”,是众生自心的迷悟。

此外,《宗镜录》征引牛头宗门下安国玄挺和尚问答道:“又问:‘和尚曾看教不?’答云:‘我不曾看教,若识心。一切教看竟。’”安国玄挺禅师强调“识心”的重要性,一切经教的主旨皆在于“识心”,一切修持的目的亦在于“识心”。这与牛头法融《绝观论》《心铭》主张的“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相比,显然在理论基点上也发生了转变。

由是观之,随着牛头宗的发展,牛头禅的思想前后发生了转变:从早期多言“道本”,到后期究明“真性”;从早期多言“无心”,到后期力倡“真心”。牛头禅思想的转变,既受到禅佛教各个宗派尤其是禅宗南北宗思想发展的影响,当然也与牛头禅以般若精神为思想核心而呈现的极大包容和涵摄能力有关。

(三)“无心”与“真心”恒不相离

“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的精神理念始终贯穿于牛头宗的发展过程中,未曾于牛头禅法中退场。即便到了牛头宗后期,牛头禅呈现出明显注重“明心见性”“妙神”“妙识”的思维倾向,“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精神理念依然作为牛头禅法重要的思想要素贯穿其中。因此,牛头禅始终坚持“无心”与“真心”一体不分,恒不相离。

法融的禅学,就目前的文献史料而言,在“无心”与“真心”之间,以“无心”为主导,然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蕴含趋向“真心”的思维倾向。《绝观论》道:“若也咬人,其块自息。修道之人若了心量,亦复如是。”“心量”有众生“心量”与诸佛“心量”之分。《楞伽经》道:“心量无所有,此住及佛地,去来及现在,三世诸佛说。” 《楞伽经》此语所言“心量”即指诸佛之“心量”。《绝观论》所言修道之人所了“心量”,亦指诸佛“心量”。“若了心量”,“心量”一语对“心”进行肯定性的诠释,而非否定性的遮诠;《绝观论》强调明了诸佛“心量”的关键作用,指出一旦了知“心量”,妄想自息。因此,《绝观论》虽主“无心即大道”,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蕴含着从“无心”趋向“真心”的思维倾向。法融禅学实以“无心”摄“真心”,“无心”即是“真心”。

《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所载四祖道信与法融禅师问答道:“妄想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即名常住法身,无有变异。” 如上所述,虽然道信印可法融的真实性受到质疑,但道信与法融问答作为牛头禅的著述,无疑表达了牛头禅的思想。道信与法融问答指出,但信一切妄想、烦恼本来空寂,不须对治,自然不起妄情而真心遍知。道信与法融问答也叙述了牛头禅以“无心”趋向“真心”的思维进路。

如上所述,佛窟遗则强调众生“清净之性”,力倡“妙神”“妙识”。然而,佛窟遗则也反复强调对万法“性空”本质的证知与观照。佛窟遗则所言“妙神”“妙识”,也是在般若精神摄持下的智慧妙用。现存永明延寿著述中所引佛窟遗则《无生义》《还原集》多次提及般若“性空”“不住”思想。由是观之,佛窟遗则禅法的变化看似另开一端,然而并未完全脱离牛头宗的“虚空”之道而歧出。佛窟遗则虽言“真性”“妙神”“妙识”,然又不废“离相”“无住”“空即菩提”的般若智慧与精神,“真性”与“般若”、“真心”与“无心”在佛窟遗则禅法中乃不可分离的一体两面。

此外,如上所述,佛窟遗则门下云居智禅师注重众生内在“清净之性”,从而反映出其禅法亦以众生本具“清净本性”为理论基点。但云居智禅师提及“真性”有,并未抹杀“空性”无。“见有清净性可栖止,亦大病。作不栖止解,亦大病”,“可栖止”与“不栖止”之间所展现的正是般若“不落两边”“不住”“无得”的理论精神与实践趣向。云居智禅师试图在肯定“真性”与般若“不住”“无得”精神之间寻求理论和实践的平衡。

究而言之,牛头禅除主张“无心合道”外,还进趋“真心遍在”的思维精神,这与其一贯所主张的“不住”“无得”般若精神并非相悖,而是在理论与实践上均呈现出一脉相承的连续性发展。“无心合道”与“真心任遍知”是牛头宗禅学思想精神的两个重要维度,这两个维度的精神始终存在于牛头禅思想中。只不过,早期牛头禅更加注重“虚空”之道,主张“无心合道”,“无心”而用心,“无心”而“真心”;而牛头禅发展至安国玄挺、天台遗则时代,对“真心”理论与实践的关注则更加明显。值得一提的是,早期牛头宗“虚空为道本”的思想旨趣始终没有被摒弃,而是被融摄于“明心”的宗旨中。“空”与“有”、“无心”与“真心”共同构成牛头禅理论和实践内在结构中不可分割的“一体之两翼”。 T45CNnBZ6ItWR3tMdj5x72tXC78AjUeGux4sSrhJuBMhq9Bbv+KZJdpUr0cVs8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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