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禅心性论的基本内容及其实践途径与方法基本围绕着“无心”与“真心”的关系展开。可以说,离开对牛头禅法中“无心”与“真心”关系的讨论,尤其是对“无心合道”精神的认知,便无法理解和诠释牛头禅法的基本精神。
牛头禅《绝观论》《心铭》等著述中屡屡提及“无心”“无念”等说法。在对万法“虚空”本质的证知基础上,牛头禅进一步提出“无心合道”。牛头法融的禅法以“无心”为主,少言“真心”,从而以“无心”为真正的解脱途径。“无心合道”是法融禅师禅学理论的基本内涵,也是整个牛头禅法的理论核心。如印顺法师在提及法融禅学时说:“‘空为道本’‘无心合道’,可作为牛头禅的标帜,代表法融的禅学。”
牛头禅的“无心合道”包含着丰富的精神蕴意。大致说来,牛头禅“无心合道”存在四层相互关联的内涵。
第一,所谓“无心”,即明了妄念、情执当下即空,不须刻意去除烦恼、妄想。《绝观论》载:“问曰:‘一切众生实有心不?’答曰:‘若众生实有心,即颠倒。只为于无心中而立心,乃生妄想。’”众生实无妄想,若实有心,即是颠倒。因此,妄想本无,空无一物,是为无心。《心铭》道:“菩提本有,不须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
烦恼本来无有,因此不须用除,若言除烦恼,亦只是妄念;菩提本来有,故不须用守,若言守菩提,究竟成空想。
第二,所谓“无心合道”,即不执于“无心”与“有心”的分别。《宗镜录》引佛窟遗则《无生义》道:“故知有心,无心俱空。”
因此,所谓“无心”不只是“无心”而已,而是“有心”“无心”俱空,不执于“有心”,不住于“无心”。“无心”即超越一切限量、分别,超越一切对立、二元的思维,体证无空无有、无真无妄、无凡无圣,一切万法究竟无所住、无所得。
第三,牛头禅“无心”之旨也趋向般若中道精神,主张兼照“无心”与“有心”,“无心”与“有心”一体,从而在“无心”与“有心”之间任运随缘、自由无滞。如法融禅师与博陵王问答道:“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
用心时恰是无心用,无心时又是有心用,无心与有心一体,不可分割。牛头禅“无心”并非纯粹“无心”,而是涵摄“有心”的“无心”,谈“无”并非否定“有”,而是试图超越界限和边际,最大限度地包含“有”。又如《宗镜录》引佛窟遗则《还原集》道:“无心究竟道,法法自然平。平处亦无平,无平作平说。”
《还原集》指出,若能无心合道,法法皆平,平处又不平,不平又是平。从“无心”的角度而言,“无心”即是“有心”,“有心”又是“无心”。因此,《还原集》“无心究竟道,法法自然平”也说明所谓“无心合道”,实是“无心”中“有心”,“有心”中“无心”,“无心”与“有心”相合不离。
第四,“无心”之心包容万有,涵摄一切。牛头宗门下安国和尚道:“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
安国和尚指出,若能心“无所住”,便体“十方世界唯是一心”。“无所住”是“无心”的重要内涵。在安国和尚看来,若能“无心合道”,十方世界尽在眼前。由是观之,牛头禅不但强调“空性”,也关注“空性”的随缘应用。从应物的角度而言,“无心”并非空洞无一物,而是随缘成万物,摄天摄地,无所不有。
质言之,牛头禅的“无心合道”理念包含丰富的思想内容,同时又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牛头禅的“无心合道”理念仍以“虚空为道本”为其理论基础,其四重思想内涵相互关联、层层递进,较为全面地反映了牛头禅“中道”“不住”“无得”的般若精神内核。
以法融禅师禅法为代表的牛头禅,以般若空观、“不住”、“无得”精神为其思想核心,主张“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然而其禅学理念并不局限于此。从现存牛头宗的相关著述文献来看,早期以牛头法融为代表的牛头禅多言“虚空”,少谈“真心”。但牛头宗发展至后期,其思想理论与实践走向发生了一定的转变,从不论或者少言“真心”,慢慢走向“性空”与“真心”理论精神并重,甚至“真心”精神逐渐压倒了早期法融禅师所主张的“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牛头禅法中“无心”与“真心”之间的关系转变,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牛头禅思想的变化轨迹。
永明延寿《宗镜录》引牛头宗六祖牛头慧忠禅师问答道:“又问:‘今欲修道,作何方便而得解脱?’答曰:‘求佛之人,不作方便。顿了心原,明见佛性。即心是佛,非妄非真故。’经云:‘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
牛头慧忠的语录、问答已出现“即心是佛”“顿了心原”的说法,主张若“顿了心原”,明见众生内在本具佛性,便达真妄融通,凡圣不二,“即心是佛”。由是观之,牛头慧忠的禅学思想已具有从牛头禅早期“道本”思维向后期“心本”理路过渡的倾向。如上所引,《景德传灯录》载牛头慧忠禅师偈颂道:“念想由来幻,性自无始终。若得此中意,长波自当止。”此偈表面上看旨在宣明所有念想本来空幻、一切诸法本来空寂之意,表明若能明了此意,如长波般翻涌不息的妄想、烦恼当下止息。然“性自无始终”一语,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牛头慧忠对众生内在“真性”的肯定。
永明延寿《宗镜录》引用牛头门下佛窟遗则禅师《无生义》道:“若根性是有,作用岂无?如种子本甘,结果非苦。只恐不知有,自认作凡夫。真性常了然,未曾暂隐覆……”
佛窟遗则指出,凡夫之所以为凡夫,只是不知内在常了然的“真性”而已。由此可见,佛窟遗则肯定众生本自具有“真性”。与牛头法融《绝观论》存在一致的是,《绝观论》力主所有妄想情执本来是空,众生本来清净,佛窟遗则指出众生“真性”未曾被隐覆,本来无有瑕翳,常了然无染,不增不减,尽是“本来”。《宗镜录》还引佛窟遗则禅师《无生义》道:“若无有妙神,一向空寂者,则不应有佛出世,说法度人。”
佛窟遗则禅师尤为强调“妙神”“妙识”,甚至认为之所以有“佛”出世,乃是因为“妙神”“妙识”的存在。所谓“妙神”“妙识”,即自家真性宝藏开显,如来智慧之光耀透三千,彻照本来面目,明见万法究竟。从现存佛窟遗则禅师著述文献观之,佛窟遗则禅法已然从早期牛头宗以“虚空”为本、“森罗”为用,过渡到以“真性”为体、“般若之智”为用,过渡的背后表明后期牛头宗在理论基点及内在结构上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宗镜录》引用牛头法融《绝观论》道:“问:‘何者为体?’答:‘心为体。’问:‘何者为宗?’答:‘心为宗。’问:‘何者为本?’答:‘心为本。’”以心为体,以心为宗,以心为本,显然与现存六种敦煌写本《绝观论》中所揭示的“无心为真道”精神存在一定出入。“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明显将理论重点置于“真心”上。延寿《宗镜录》虽标明此段引文源自牛头法融大师《绝观论》,然而在现存《绝观论》六种敦煌写本中未见此段文字,此段文字疑为佛窟遗则禅师在编集法融大师文集时补入的,代表的是佛窟遗则时代牛头宗的思想。因此,《宗镜录》中所引《绝观论》“心为体”“心为宗”“心为本”的说法,充分说明牛头禅在发展过程中由“道本”向“心本”过渡的理论趋向。
《景德传灯录》等灯录中引天台佛窟门下天台云居智禅师问答道:“见有清净性可栖止,亦大病。作不栖止解,亦大病。然清净性中虽无动摇,具不坏方便应用,及兴慈运悲。如是兴运之处,即全清净之性,可谓见性成佛矣。”
云居智禅师强调所谓“清净之性”超越空与有、能与所,如如不动,无可动摇,这是就“性”而言之;就“用”而言,清净之性,能“兴慈运悲”,具无边“方便应用”。天台云居智此语亦说明,牛头禅法已从早期多主“虚空”的遣荡,逐渐走向对“清净之性”的建立与肯定。永明延寿《宗镜录》引天台云居智的著作《心境不二篇》道:“若谛了一念之体,即恒沙世界常现自心。由迷一念,即境智胡越。”云居智禅师“谛了一念之体”的说法,说明其佛学理论的基点已然不是法融禅师所主张的“虚空为道本”,而是众生当下“一念”,是众生自心的迷悟。
此外,《宗镜录》征引牛头宗门下安国玄挺和尚问答道:“又问:‘和尚曾看教不?’答云:‘我不曾看教,若识心。一切教看竟。’”安国玄挺禅师强调“识心”的重要性,一切经教的主旨皆在于“识心”,一切修持的目的亦在于“识心”。这与牛头法融《绝观论》《心铭》主张的“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相比,显然在理论基点上也发生了转变。
由是观之,随着牛头宗的发展,牛头禅的思想前后发生了转变:从早期多言“道本”,到后期究明“真性”;从早期多言“无心”,到后期力倡“真心”。牛头禅思想的转变,既受到禅佛教各个宗派尤其是禅宗南北宗思想发展的影响,当然也与牛头禅以般若精神为思想核心而呈现的极大包容和涵摄能力有关。
“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的精神理念始终贯穿于牛头宗的发展过程中,未曾于牛头禅法中退场。即便到了牛头宗后期,牛头禅呈现出明显注重“明心见性”“妙神”“妙识”的思维倾向,“虚空为道本”“无心合道”精神理念依然作为牛头禅法重要的思想要素贯穿其中。因此,牛头禅始终坚持“无心”与“真心”一体不分,恒不相离。
法融的禅学,就目前的文献史料而言,在“无心”与“真心”之间,以“无心”为主导,然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蕴含趋向“真心”的思维倾向。《绝观论》道:“若也咬人,其块自息。修道之人若了心量,亦复如是。”“心量”有众生“心量”与诸佛“心量”之分。《楞伽经》道:“心量无所有,此住及佛地,去来及现在,三世诸佛说。”
《楞伽经》此语所言“心量”即指诸佛之“心量”。《绝观论》所言修道之人所了“心量”,亦指诸佛“心量”。“若了心量”,“心量”一语对“心”进行肯定性的诠释,而非否定性的遮诠;《绝观论》强调明了诸佛“心量”的关键作用,指出一旦了知“心量”,妄想自息。因此,《绝观论》虽主“无心即大道”,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蕴含着从“无心”趋向“真心”的思维倾向。法融禅学实以“无心”摄“真心”,“无心”即是“真心”。
《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等所载四祖道信与法融禅师问答道:“妄想既不起,真心任遍知。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即名常住法身,无有变异。”
如上所述,虽然道信印可法融的真实性受到质疑,但道信与法融问答作为牛头禅的著述,无疑表达了牛头禅的思想。道信与法融问答指出,但信一切妄想、烦恼本来空寂,不须对治,自然不起妄情而真心遍知。道信与法融问答也叙述了牛头禅以“无心”趋向“真心”的思维进路。
如上所述,佛窟遗则强调众生“清净之性”,力倡“妙神”“妙识”。然而,佛窟遗则也反复强调对万法“性空”本质的证知与观照。佛窟遗则所言“妙神”“妙识”,也是在般若精神摄持下的智慧妙用。现存永明延寿著述中所引佛窟遗则《无生义》《还原集》多次提及般若“性空”“不住”思想。由是观之,佛窟遗则禅法的变化看似另开一端,然而并未完全脱离牛头宗的“虚空”之道而歧出。佛窟遗则虽言“真性”“妙神”“妙识”,然又不废“离相”“无住”“空即菩提”的般若智慧与精神,“真性”与“般若”、“真心”与“无心”在佛窟遗则禅法中乃不可分离的一体两面。
此外,如上所述,佛窟遗则门下云居智禅师注重众生内在“清净之性”,从而反映出其禅法亦以众生本具“清净本性”为理论基点。但云居智禅师提及“真性”有,并未抹杀“空性”无。“见有清净性可栖止,亦大病。作不栖止解,亦大病”,“可栖止”与“不栖止”之间所展现的正是般若“不落两边”“不住”“无得”的理论精神与实践趣向。云居智禅师试图在肯定“真性”与般若“不住”“无得”精神之间寻求理论和实践的平衡。
究而言之,牛头禅除主张“无心合道”外,还进趋“真心遍在”的思维精神,这与其一贯所主张的“不住”“无得”般若精神并非相悖,而是在理论与实践上均呈现出一脉相承的连续性发展。“无心合道”与“真心任遍知”是牛头宗禅学思想精神的两个重要维度,这两个维度的精神始终存在于牛头禅思想中。只不过,早期牛头禅更加注重“虚空”之道,主张“无心合道”,“无心”而用心,“无心”而“真心”;而牛头禅发展至安国玄挺、天台遗则时代,对“真心”理论与实践的关注则更加明显。值得一提的是,早期牛头宗“虚空为道本”的思想旨趣始终没有被摒弃,而是被融摄于“明心”的宗旨中。“空”与“有”、“无心”与“真心”共同构成牛头禅理论和实践内在结构中不可分割的“一体之两翼”。
在“无心合道”基础上,牛头法融进一步提出“绝观”之说。“绝观”是牛头法融在观行实践上的基本主张,也代表了整个牛头宗在解脱实践上的基本进路。牛头禅“绝观”观法蕴含丰富的理论内涵与实践精神,呈现了牛头禅的基本思想特质。
何为“绝观”?《绝观论》道:“夫至理幽微,无有文字。汝向来所问,皆是量起心生。梦谓多端,觉已无物。汝欲流通于世,寄问假名,请若收踪,故名《绝观论》也。”《绝观论》又道:“问:‘何名无分别智?’答曰:‘现识不生,觉观不起是。’”《绝观论》指出,万法本空,究竟无物,因是不生心,不起观,是名“绝观”。法融禅师《心铭》明确提出“绝观忘守”。《心铭》道:“菩提本有,不须用守。烦恼本无,不须用除。灵知自照,万法归如。无归无受,绝观忘守。”
“绝观”,即诸法本空,究竟无物,无真无妄,无内无外,无语无默,故而不用观行;“忘守”,即菩提本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不须用守,故而言“忘”。
除法融禅师著述外,牛头宗其他禅僧的语录、问答中也呈现出对“绝观”观法的关切。《宗镜录》引佛窟遗则法语道:“汝须深信诸佛所行所说处,与我今日所行所说处无别,乃至成佛尚不得涅槃相,何况中间罪福妄业可得?此是真实正知正见,真实修行,真实忏悔。但于行住坐卧不失此观,临终自然不失正念。”
佛窟遗则禅师指出,须于日常行住坐卧之间常持此观,即观“我”与“佛”无有分别,成佛无有“涅槃相”,众生亦无有“罪福妄业”,诸法究竟平等,如如不二。因此,佛窟遗则所言常修“此观”,即《绝观论》《心铭》中所明“绝观”观法。
又,《景德传灯录》载佛窟门下天台云居智禅师问答道:
曰:“性既清净,不属有无,因何有见?”师曰:“见无所见。”曰:“既无所见,何更有见?”师曰:“见处亦无。”曰:“如是见时,是谁之见?”师曰:“无有能见者。”
天台云居智禅师指出,“见无所见”,无有“见处”亦“无有能见者”,超越“能见”“所见”的分别,心境本空,我法两忘。云居智禅师强调,无有“能见”与“所见”,则亦无有“能观”与“所观”,“绝观忘守”。牛头禅的“绝观忘守”理念主要出自牛头法融《绝观论》《心铭》等著述,然而随着牛头禅的发展,“绝观忘守”仍然作为牛头禅的基本实践方式与目标,继续在牛头禅的发展过程中发挥重要的实践导向作用,并且产生重要的影响。
质言之,“绝观忘守”实践路向的理论基础是诸法“本来空寂”,既“本来空寂”则无有烦恼可观,无有菩提可守,烦恼与菩提平等无二。“本来空寂”而不起“观行”是牛头禅“绝观”的主要内涵。
除“不起观行”外,牛头禅“绝观忘守”仍存有另一层面的内涵。永明延寿《心赋注》引法融禅师法语道:“诸法如梦,本来无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宜丧己忘情,情忘即绝。”
《心赋注》所引此段法融法语亦涉及对“忘”与“绝”二字的理解。此段法融法语强调,应无有我见,不起妄情;诸法本空,故而无我,无我则丧己;心境本寂,情执无有,故而忘情,情忘即绝。牛头法融《绝观论》《心铭》文本中多言“无生”“不起”“不动”,如《绝观论》道:“本无心境,汝莫起生灭之见。”“但行住坐卧,何须立身见。”然而,《绝观论》并非绝然不提“息妄”“灭见”“丧己”,《绝观论》道:“欲亡一切分别心,欲灭一切诸有见。虽似腾腾任运,而内行无间。”牛头禅一方面主张“本来无事”,反对过多强调“丧己忘情”,主张体证“己”与“情”当下本空,无有己可丧,无有情可忘。一旦有己可丧、有情可忘,仍是有所执、有所住,而未能契证“万法当体即空,超越一切限量分别”之旨。如《绝观论》道:“若见妄想,及见灭者,不离妄想。”另一方面,为了避免因过多强调“无事”“本寂”而在持修上走向“放任”,牛头禅又在一定程度上强调“丧己忘情”“亡一切分别心”“灭一切诸有见”,从而避免在理论与实践上走向空疏。因此,永明延寿《心赋注》所引“宜丧己忘情,情忘即绝”法语即展现了《绝观论》强调“灭见”“去妄”“忘情”的一面。“灭见”“去妄”“忘情”是牛头禅“绝观”另一层面内涵的表达,即在观行过程中,灭除我见,绝断妄情。
牛头禅“绝观”两个层面的内涵看似抵牾,实则相互补充,避免陷入“执于一端”之偏弊。然而,对于“绝观”两方面的内涵,牛头禅仍有所鉴别。在“绝观”两个层面的内涵中,牛头禅始终以“觉观不起”为主导,以“灭见去妄”的观行“现起”为补充。这与牛头禅“虚空为道本,参罗为法用”的理论基础存在密切关联,正是基于“虚空为道本,参罗为法用”的理念精神,牛头禅在实践导向上仍然以“本无”为主而力倡“不起观行”。然而,“参罗为法用”,天地万物、森罗万法,无不是实相,是故牛头禅又不因提倡“不起观行”而摒弃“观行”。牛头禅既主“觉观不起”,又主“现起观行”,这是《绝观论》“虚空为道本,参罗为法用”思想精神在实践层面的进一步展开,也是牛头禅持守中道精神的反映。因此,唯有在“以体明用”“空有中道”的理论纲领之下,方能对牛头宗“绝观”的内涵进行完整的诠释。
《心赋注》所引此段法语与牛头法融《绝观论》等著述的思想内容并非相悖,因此《心赋注》所引此段法语出自牛头法融禅师,就目前所存牛头禅相关文献史料而言,仍无从辩驳。此外,《心赋注》所引此段法融法语,与圭峰宗密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中对牛头禅意的评价,在文本内容上高度相契。关于牛头宗的禅学思想特征,圭峰宗密诠释道:
牛头宗意者,体诸法如梦,本来无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迷之为有,即见荣枯贵贱等事。事迹既有,相违相顺,故生爱恶等情,情生则诸苦所系。梦作梦受,何损何益?有此能了之智,亦如梦心,乃至设有一法过于涅槃,亦如梦如幻。既达本来无事,理宜丧己忘情。情忘即绝苦因,方度一切苦厄。此以忘情为修也。
《心赋注》所引“宜丧己忘情,情忘即绝”法语既出自牛头法融禅师,则宗密此段对牛头宗“宗意”的叙述,是基于牛头法融著述及其法语的文本内容而对其牛头禅的思想内涵所进行的诠释。然而,如上所述,《心赋注》所引牛头法融“丧己忘情”法语只是展现牛头禅思想与实践的一个方面而已。宗密以之诠释牛头禅的整体思想内涵,并未契入牛头禅法的核心。由此可见,圭峰宗密并未揭示牛头禅法全面、完整的精神内容,其对牛头禅法的解读存在一定偏颇。宗密认为,牛头禅的实践要旨是“忘情”,以“丧己忘情”诠释牛头禅的“忘”“绝”精神,忽略了牛头禅所言“绝观”,并非刻意舍离妄情,刻意主张“无观”,而是所有妄想、情执当体即空,从而自然“觉观不起”。由是观之,宗密曲解了牛头禅意,后世对于牛头禅法的理解基本因循宗密的思路,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牛头禅法的完整内涵。
究而言之,牛头法融以力主“虚空为道本”为其显著的禅学理论特征。“无心合道”“绝观忘守”是“虚空为道本”在心性论、实践观上的进一步展开。法融禅师虽倡“虚空为道本”,并非意味着否定“虚空”与“万法”的关联,“虚空”与“万法”之间,性相不离;虽主“无心合道”,并非意味着否定修持过程中对“心”的省察和觉照;虽言“绝观忘守”,并非意味着否定具体的“观心”实践和行修法门。就诸有万法的究竟本质而言,“虚空为道本”;就主体的心性与实践角度而言,“无心合道”,“绝观忘守”。由是观之,牛头禅在“性空”“不住”“无得”的般若精神基础上,建立了包括本体论、心性论以及实践观在内的较为完整的禅学思想理论体系。
《续高僧传》载:“融尝二十许载,备览群经。”
除般若类经典外,《华严经》《法华经》《大集经》《楞伽经》等其他佛教经典,法融禅师无不谙熟精修;除三论教理之外,牛头法融还兼习其他佛教宗派的义学。因此,若说法融专精般若之学,未免失于全面。法融之学是丰富、综合、圆融的。“圆融”不但是牛头法融禅学思想的重要特质,也是牛头宗思想的整体特征。道宣在《续高僧传》中提及牛头法融时说道:“聊一观之都融,融实斯融。”“融”之一字,是道宣对法融禅学理论的准确概括,也是整个牛头宗思想的重要精神特质。
牛头禅的“圆融”精神特质体现于多个方面。在探究牛头禅思想的“圆融”特征时,至少可从牛头禅与老庄玄学思想的融合,牛头禅与楞伽禅、南宗禅的交流,牛头禅与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等佛教诸宗思想的会通等多个角度,展现牛头禅思想的“圆融”特质与“综合”品格。考察牛头禅法的“圆融”精神,可对牛头禅学思想有更全面的认识,进一步突出牛头禅的思想特征,以呈现牛头禅学思想的发展脉络及走向,厘清牛头禅思想发展与变迁的轨迹,进而明确牛头禅与后世禅佛教思想发展之间的关联,为正确认识牛头禅的历史地位及价值意义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