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一盏灯,是一盏每个月中和月底的周末,都会在山路上亮起来的灯。
阿依朵小时候,爸爸背着她爬藤梯下山;长大一点,爸爸就在她腰间拴上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系在爸爸腰上,然后爸爸在前,拉着她一起爬;再大一点,阿依朵胆子大了,手脚也有劲儿了,不用爸爸拉她,她也能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像一群小猴子,很自如地攀爬藤梯,一点也不害怕了。
自从阿依朵到山下上学后,爸爸就不许她爬藤梯回家了。尽管他知道她不怕,也知道他们一群孩子很习惯从藤梯上回家,但爸爸还是很担心,那么小的孩子,大风一吹,没准儿就会像片树叶子一样掉下去,这样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所以,只要一想到阿依朵一个人攀附在藤梯上,爸爸总是会产生可怕的联想,总是会焦虑不安。
爸爸要她和一帮子小孩都走山路回家,爸爸来接。回学校时,爸爸再早早起来送她,连带着送村里其他几个家长同样担心不让爬藤梯的小孩子。这样虽然麻烦一些,走的路多一些,时间花费长一些,但爸爸说,麻烦不要紧,多花点时间也不要紧,起码比让这些娃儿挂在藤梯上安全得多,家里人也放心得多。
其实,望天崖后山,还是有两条路的。
一条是驿路,那是一条青石板铺的古驿道,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坍塌消失,但爸爸说,过去那驿路上是很热闹的,那是川滇古道岔到望天崖的分支,中间穿过了望天崖后山深处的大凹子沟。别看这条古道现在已经湮灭,可过去却是望天崖联通外界的唯一通道。沿着青石板走去,可以踏上川滇古道,一直走到四川、云南。望天崖有过马帮,好多老人年轻时都赶过马,就从这条驿道走。只是这条驿道太长,曲曲折折得走上一天多两天,才到得了主道上。而且这条路太难走,翻山越岭,盘旋不断,有的路段,完全是在绝壁上凿出来的,一边是陡崖壁立,一边是深渊万丈,人和马走在上面,十分惊险,稍有不慎,就会滚崖翻驮,连尸骨都难找到……后来没有马帮了,驿路没人走了,也渐渐荒废了,但在路边茅草丛中,偶尔还能看到残缺的青石块和石条,上面还有深深的马蹄窝。
还有一条小路倒是近得多,但也是爬坡过坎,要绕过两个村子,绕过两个山头,过一条小河,比爬藤梯多绕出一个多小时。
爸爸要阿依朵走的,就是这条小路。
周末学校会特意放学早一点,让山上的孩子们早点回家。但这条小路太长,阿依朵和几个小伙伴常常走过一半,天就黑了。这时,她远远地就能看到一点光,一晃一晃,那就是爸爸提着的一盏灯。
爸爸不用手电,他说电池太贵,没必要花那个钱。他找出爷爷年轻时赶马帮用的一盏马灯,那灯有玻璃罩子,不怕风雨,点亮了是一种暖和的金黄色,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朵光,却老远就能看见。
只要看到那点灯火,阿依朵就知道快要到家了。那一段路啊,被爸爸的灯照出了一个金黄色的光圈,光圈里,是幸福的阿依朵、幸福的爸爸,和一群幸福的小孩子……
爸爸认为爬藤梯会有危险,还是走这条小路最靠谱,然而爸爸却不知道,在阿依朵看来,走这条小路要过“三关”,也有危险呢。
那路要绕过两个村子,村子里有狗啊。
阿依朵当然不怕狗,她从小就喜欢小动物,她养过小猫小狗小鱼小虾小螃蟹,甚至养过在山箐里抓到的不知名的小蜥蜴小爬虫……但她和小伙伴们现在面对的毕竟是外村的、陌生的狗,它们对闯入村里的外人,总是警觉而充满敌意,冷不防咬你一口,准能在你身上留下几个血洞。那是真咬,不是闹着玩的。
爸爸却轻松地说:“狗怕三弯腰。狗来了,你只要弯一弯腰,它就不敢过来了。你还可以早早准备好一块石头或一根棍子,它来了你就打。”
可那两个村子的狗才不怕你弯腰呢,你就是把腰弯到地上,它们照样会冲过来,大狗小狗,黑狗白狗黄狗花狗,牙齿全龇在外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很吓人。你扔石头挥舞棍子甚至脱下衣服舞得风车样地转,它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阿依朵他们只能每次过村子时在村外等一等,等着有人来喝住了狗,他们才敢过去。
爷爷也轻松地说:“你别理它们。那都是些撵山狗,样子丑脾气怪,最见不得陌生人。你过村子时,不要大声说话,不要跑,不要看它们的眼睛,不要捡地上的东西,不要畏畏缩缩,一句话,你就当没看见它们,只管走你的路就是了。它们凶上一阵,看你没有威胁,也就退回去了……”
好吧,就听爷爷的。
阿依朵他们以后再过村子时,就昂头挺胸噌噌噌大步走,根本不看那些狗一眼。这一招还真有用,它们先是追着狂吠一阵,最后感到无趣,就不再叫了,后来再看到他们时,还会冲着他们摇摇尾巴,表示友好。
除了狗,还有水。
山路途中要过那条咕咕河。平日里咕咕河流得咕嘟咕嘟的,很舒缓,也很平静,清得可以看到河底的小鱼。可到了雨季,那“咕咕”就变成“哗哗”,水涨了,河宽了,而且小雨小涨,大雨大涨,最厉害时,那声音就变成一种“呜呜”的低吼,河流变成了洪流,在山谷里横冲直闯,河面也变得很宽,水很急,这种时候过河就会很危险。所以,只要是下雨天,爸爸就会早点出门,一直来到河边等阿依朵,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背过河。
雨中,阿依朵伏在爸爸背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她的脸一个劲儿往下流,流进了爸爸的脖子里。河水漫上来,她看见爸爸的双脚泡在浑黄的河水里,踩着河底的石头,一步一滑朝岸上走,她看见爸爸的胸膛,因驮着她走得太吃力而剧烈起伏着。
那一瞬,阿依朵哭了,她说:“爸爸、爸爸,我们为什么这么苦呢……”
“苦哇苦哇……”
雨中,从山林里传来黑老鸹的叫声,好像在回应阿依朵的话。
爸爸一边走,一边说:“阿依朵别哭,你相不相信,爸爸能让大雨停下来……”
爸爸就对着天说:“雨啊,下够了吧,我们阿依朵要回家了。”
“雨啊雨啊……”
阿依朵也跟着爸爸说,抬头看着天,天上的乌云就在他们头顶上现出了一个白白的圆,那圆渐渐扩大、扩大,终于露出了一点蓝色,那蓝也在一点点扩大、扩大。终于,雨停了,天晴了,山风和太阳很快就把路晾干了。
爸爸把阿依朵放下了。
阿依朵说:“爸爸真厉害,连雨都听你的话呀。”
爸爸笑了,拉起阿依朵,顺着山路跑起来。
对了,那条山路上,除了狗和水,还有令阿依朵提心吊胆的“第三关”。
那是一道山箐,小路在这里被挤成一条窄缝,两旁山石壁立,浓密的灌木杂树和不知名的藤葛蔓草,重重叠叠像条厚棉被,将长长的山箐捂盖得密不透风,幽暗阴森,像一条鬼里鬼气的黑巷。由于长年不见天日,那段路上积了一层很厚的腐烂植物,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还爬满各种蠕动的小肉虫子,踩上去绵软腻滑,很让人恶心。
每次走到这里,所有小娃娃都得鼓起勇气,屏住呼吸,低着头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很快眼前一阵灿亮,冲出了黑箐,站在太阳下,这才敢长长地舒一口气。
在这条黑箐里,阿依朵有过一次可怕的经历。
那是个阴天,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望天崖顶,天空中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临。阿依朵几乎跑起来,想赶在雨前见到爸爸。到了那条山箐时,她突然迟疑了,只见里面黑黑的,静得吓人。
她心里有点发怵,脚步也放慢了。往后看看,没有一个人影。这时天空已经开始飘雨。她不能再犹豫,便立刻握紧双拳,撒腿就跑,想尽快冲过去。
没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喘息声,呼哧呼哧,呼哧呼哧……那声音越来越急促,还伴随着更急促的脚步声,就脚跟脚撵在她身后。她不敢回头,迈开双腿狂奔。眼看快到黑箐尽头,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这时一道黑影一闪,什么东西刷地冲上来,撞了她一下,抢在她前面飞奔而去,一溜烟就钻进路旁的树林里去了。
那只是谁家放养的一只小猪,却把阿依朵吓得够呛,她腿软脚疼,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坐在路边等着爸爸的灯。
类似这样的小遭遇小惊骇很多。比如,阿依朵曾看见一条大毛毛虫,浑身花花绿绿,一对巨眼,气势汹汹地瞪着她。还看见过一条黄颜色的蛇,有她的手臂那么粗,脑袋又大又扁的像一只碗。它昂着头,从她眼前扭动着爬过去,钻进草丛。还有一次是一只山猫,它就蹲在路边,目光犀利,好像在等她。这种小动物很厉害,又记仇,谁要是惹了它,不管是别的动物还是人,它都要报复,会用它的利爪把对方撕成碎片。幸好那天阿依朵还背着两个鸡蛋,她拿出来放在地上后赶紧离开,这才没有发生危险……
这些,阿依朵从来没有告诉爸爸。
每个月这么接她送她,已经耽误爸爸好多时间了。来接她时,爸爸得提前结束手上的事,匆匆从家里出发,然后走好长一段路接她。送她走时,爸爸得提前起床,早早带着她上路,让阿依朵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走到学校,上课才不会迟到。常常是爸爸送她走过一大半路,天大亮了,他又赶着回去干好多活儿。这样的奔走忙碌,真的好辛苦。她不能再给爸爸增添麻烦,不想让爸爸为她操太多的心。
只要有爸爸这一盏灯,阿依朵就能爬更高的山,走更远的路,再苦再难也不怕了。
爸爸总是说:“快了阿依朵,钢梯就要架好了,那时我们就不用爬藤梯,也不用走小路了。还有呢,还有呢,等以后望天崖富裕了,我们也要修大公路,高速公路,爸爸就买一辆大汽车,让我们阿依朵坐汽车回家。耐心,孩子,再耐心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然啰,阿依朵也有对爸爸不满的时候。
比如今天。
比如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