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梁子真大呀,大得像海一样没有边儿。大海梁子真高呀,高得像火把节寨门口那根大火把的木头主芯,直耸到云天。
大海梁子才是大凉山的一条支脉。
望天崖才是大海梁子的一个山疙瘩。
望天崖坐落在大海梁子隆起的山脊梁上,很高、很陡,站在山下朝上看,就像一只蚂蚁看一个巨人,使劲仰起头,也看不到巨人的脸。
如果把大海梁子比作一头老牛,那望天崖就是老牛的牛角尖尖。
如果把大海梁子比作一匹大马,那望天崖就是马耳朵尖尖。
这些,是阿依朵能想到的对望天崖的比喻。
望天崖村的人却把大海梁子比作一个凉山汉子,望天崖就是扛在汉子肩头的一只箩筐。箩筐的口朝天张着,好像在等着老天爷往里头搁点什么东西。
老天爷真的会搁很好的东西呢。
春分时,太阳正好会爬到望天崖上,从对面山看去,那箩筐里就像装了个太阳,金亮亮的。人们就说,哦哦,今年玉米收成好啊,瞧瞧,多饱满。
夏至时,总会有一朵云,悄然飘在箩筐里,慢慢膨胀、舒展,然后将箩筐塞得满满的,好像装满了雨,一碰就会掉出雨滴来。寨里人就说,哦哦,今年雨水好呢,不会遭干了。
中秋时,一轮大月亮会爬到石崖上,把自己装进箩筐,将那箩筐撑得圆鼓鼓的。人们就说,哦哦,要吃月饼啦,明年的早春小麦一定丰收呢,娃娃们有得吃了。
冬季是最漂亮的,会有那么些天,夜空明朗,星辰满天。那条银河就像天上的一道瀑布,直落到箩筐里,溅出满天繁星,于是整座望天崖闪闪烁烁,缀满星星。
这时,人们就格外开心,说,哦哦,要有小娃娃出生了,好多好多小娃娃啊!
大伙儿就乐,仿佛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了。
那只装金装银装太阳月亮星星的大箩筐,也就显得沉甸甸的,满满的都是欢乐了。
靠天吃饭的日子,真不容易,一年四季,老天总有打盹儿的时候,有疏忽大意的时候,那种时候,那个箩筐里装的就是眼泪,就是叹息……
有时,丝丝缕缕的雾絮从大海梁子冒出来,渐渐就拧在一起,抱作一团,捂在山顶上。那个扛箩筐的汉子,就成了个戴毡帽的老人,被那沉重的云团压得弯下了腰,喘息不停。爷爷说,那乌黑的云团里裹着的,全是雨,大雨暴雨甚至冰雹。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沉,终于裹不住了,哗啦一声,全倾泻下来。那雨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望天崖就成了一个雨窝子,到处泥水横流。太多的雨引发了山洪,轰轰隆隆,山石坍塌,山体滑坡,泥石流冲垮房屋,冲毁庄稼地,卷走猪鸡猫狗,还会卷走人……
只要遭了一场洪涝,望天崖村就会病恹恹的,久久恢复不了生机。
有时,丝丝缕缕的雾絮会越来越淡,绢纱一样若有若无,空气就变得干焦焦的,大海梁子上看不见一丝雨迹。那扛箩筐的汉子,就变得很焦躁,火烧火燎的。这样子的天气,就会旱,旱得冒烟,山是热的,土是热的,水是热的,风是热的,树枝草叶变得干硬焦脆,石头仿佛一碰就会溅出火星。荞子花、洋芋花、油菜花火燎过似的焦黄,一碰就碎。小河成了一条干沟,山溪成了一根细线。大人孩子每天一睁开眼就拿着瓢拎着桶找水,崖壁上、箐沟里,渗出的水滴像长长的泪痕,半天才滴得满一瓢。
久旱无雨,望天崖就成了火炉,人们的喉咙口,干得可以喝下一海子的水。
这种时候,男人们不敢抽烟,烟瘾发了,就嚼几片树叶子;女人们不敢生火,肚子饿了,就吃几口冷饭。因为天干物燥,稍有不慎,一粒火星就会酿成山火,风助火势,往往会烧上几天几夜,烧过几座大山,烧毁山林,烧毁房子,烧掉粮食和牲畜……
装金装银也罢,装眼泪装叹息也罢,望天崖村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高悬云端,离天很近,离尘世很远,愁苦喜乐都没人知道。
去望天崖村没有路,村里人上山下山,就靠一串串藤梯。那种用树藤和木棍做的梯子,附着在崖壁上,一道一道,长长短短的总共有18道,180级,顺着山崖盘桓,拐成一个个“之”字。其中有几道藤梯,几乎就像一串叠加起来的“H”,贴着崖壁垂直上下,非常惊险。
一个壮实的、手脚利索的男人,上去要爬一个多小时,下来也得四十分钟。如果是女人,如果背负着东西,上下就得三个小时还多。
这些藤梯的级数和攀爬的时间,都是爸爸计算过的。
在望天崖,爸爸是出了名的“飞人”,他上下藤梯的速度是最快的,就像在飞,即便这样,他来回一趟,最少也得一个小时。
悬崖上的村庄,生活诸多艰难。吃的用的都得到山下背,就是寻常用的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布匹农具、化肥农药,女人们绣花的丝线,男人们抽的烟丝,孩子们爱的糖果,老人们吃的点心,病人要吃的药,都得到山下买。
平日,家家饭桌上常常只有洋芋白菜青菜苦荞;过年过节或家里来客人了,要买点肉,买条鱼,买点粉条、豆腐,加几个好菜,也得下一次山。
谁家盖房子了,要一趟一趟,燕子衔泥一样,从山下背来空心砖、瓦片、石棉瓦、油毛毡、水泥石灰、钢窗板材、木头椽子……
村里的老人,年纪大了,就很少下山了,一旦病了,能扛就扛,实在病得重了,就得叫好几个村里力气大的男人轮换着背下山去看病,又千辛万苦背回家,非常麻烦。
山上的果树结果了,采了蘑菇了,还有,摘了花椒了,挖了洋芋了,打下苦荞了,攒了鸡蛋了……自家吃不了的,想拿去换成钱,就得背到山下集镇去卖。堆尖了的箩筐,足有百十斤,压在背上,然后人和箩筐贴着藤梯,颤颤摇摇,一趟一趟背下山,再有劲的男子汉,要不了几趟,就会累成一摊泥。若家里没劳动力,东西背不下去,换不了钱,日子就过得更紧巴巴了。
背着东西爬藤梯好吃力呀,手脚要协调,要抓紧蹬牢,还要顾及背上的东西不会被藤条绊住,被风吹落,被石头磕着。有一次,阿依朵的小舅舅来看他们,背了三个老南瓜。结果才上了第一层藤梯,脚一打滑,南瓜就从箩筐里飞出去两个,摔得稀烂。
尽管小舅舅打着哈哈说:“没事没事,阿依朵,还剩一个呢,小舅舅给你做南瓜焖饭啊!”可直到吃完饭,他还在心疼那两个摔烂了的南瓜。
在望天崖,小孩子七八岁就开始爬藤梯,大人们总是要嘱咐,手要抓住哪里,脚要蹬在哪里,每一个步骤都要牢牢记住,踏错一步,就会出危险。
外人到望天崖,总会被那仿佛从天上挂下来的藤梯吓一跳,对他们来说,爬一次藤梯,就是对胆量和勇气的一次挑战。英英老师第一次爬藤梯时,脸都吓得白了,眼睛也不敢睁开,是爸爸和村里几个精壮汉子前后保护,拉着拽着推着,才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一到崖顶,她腿都软了,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过,后来英英老师习惯了,胆子也练大了,经常一个人爬上爬下,背上背着大包小包也能爬得飞快。
阿依朵问过爸爸:“我们为什么要住在望天崖上呢?天天爬藤梯,多不方便啊!”
爸爸说:“这个问题,请爷爷解答。”
爷爷说:“这是老辈子选寨址时看中的地方呢,既然是老祖宗看中了,那自然有他的道理。爷爷想啊,我们的祖先一定是这样考虑的:一来,这么陡的崖子,盗贼兵匪上不来,可以躲避战乱灾祸;二来,好田好地儿都被别人占啦,这里太高太远,没人看得上,却让我们少了很多外界干扰,可以安安静静过日子;三来,这里虽然山高坡陡,可山上能长树,坡头能长草,土里也能长洋芋长荞麦长玉米,这里虽然没有大江大河,却也有山溪水塘,小鱼小蟹。人啊,就跟小草一样,再苦再难,只要沾着土,靠了水,就能活。所以,望天崖虽然高,却养活了我们一村子人,祖祖辈辈,活过一代又一代。要说望天崖唯一的不好,就是没有路,但我们有藤梯呀,照样可以上来下去。藤子朽了,就到山上砍,木棍断了,就削一棵树,扎扎捆捆,又是一串新梯,多方便,多省钱。藤梯高,也不怕,爬上爬下,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爷爷一说起藤梯,就满脸放光,语气十分骄傲。
爷爷就是村里藤篾编织的第一高手,也是望天崖最好的藤篾匠。
爷爷总是去很远的原始老林,寻找那种质地坚韧、身条极长的藤条。那样的藤条,色泽光润,手感平滑,弹性最好,是上好的天然编织材料。
那些藤条到了他手里,就像跳舞一般,三跳两跳,就变成很好看很实用的东西,藤椅藤箱藤桌啦,藤床藤席啦,还有箩筐提篮、花盆藤架啦,那花样起码有几百种。爷爷用藤篾给阿依朵编过摇篮小床小躺椅,编过青蛙猴子、小兔小鱼……这些小东西都编得活灵活现,仿佛吹口气就能活过来。爷爷还用细藤篾给阿依朵编过书包、饭盒,还编过那种小钱包,边上用篾丝绕出一串小花,同学们看到都喜欢得要命,都缠着爷爷要。
阿依朵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爷爷编不出来的东西。
扎藤梯对于爷爷来说,只算是粗活儿。爷爷只要从藤梯上一过,就知道哪根藤条磨损了,哪根木棍松了,就会及时换上新的,让藤梯更结实更牢固。
阿依朵说:“可是……可是爷爷,我就是习惯不了,我就是不想爬藤梯。我多想像舒杰他们那些城里小孩一样,走着宽宽的大马路回家啊……”
舒杰是阿依朵的同桌,是从成都来的,知道的事儿可多了,他说的话,阿依朵最相信。所以,在家里,一说起什么,阿依朵总喜欢说“舒杰说,舒杰说”,弄得家里人虽然没有见过,却都很熟悉这个叫舒杰的小男生了。
爷爷说:“修马路可不是绑藤子,那得多少工夫多少钱?而且,望天崖可没法修马路,除非把这崖子推平了。你别说爬藤梯辛苦啊,你问问那个舒杰,城里孩子不也要爬楼梯吗?他们住的楼房,动不动几十层高,比望天崖都高了,要爬多少级楼梯才到顶呀!”
阿依朵说:“城里谁还会爬楼梯呀,人家舒杰说了,他们上下楼是乘电梯的。”
爷爷说:“那是的,那是的,可难说电也会有停的时候啦,还不得爬。不过,我们阿依朵不想爬藤梯,那什么时候,要你爸爸也在望天崖上安一个那什么……电梯,呼啦啦,就把我们提上天,呼啦啦,又把我们放下地……”
爷爷的话,把阿依朵和爸爸都逗笑了。
爸爸说:“电梯好呀,但那先要有电,得有发电站,还有,要有多大的电梯,多大的电力,才够得着望天崖啊。所以,我们要架天梯啰,宝贝,不着急,你很快就会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