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施工终于结束了,伦敦市芬斯伯里区的艾德门大街也归于平静。当然没平静到可以野餐的地步,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车祸现场般的惨状。社区的脉搏逐渐平缓,虽然街上仍是一片喧嚣,却已不似之前那般刺耳。偶尔能听到街头的乐声。汽车唱着歌,出租车吹着口哨,居民诧异地看着车辆在路面上飞驰而过。施工结束之前,去马路对面坐公交车最好自备一份午餐,因为你不知道要等多久。而如今,光是过马路就要花半个小时。
城市丛林正在恢复本来的面貌。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任何丛林都有野生动物在繁衍生息,城市也不例外。午前有人看到了一只狐狸,从白狮巷走进巴比肯中心,跳上花坛,穿过人造池塘。小鸟和老鼠也会在此嬉戏。池边的草木间藏着青蛙,天黑之后还会有蝙蝠。所以看到一只猫从巴比肯的某栋大楼跳出来,稳稳地落在地上,我们也不必惊讶。它虽然没有转头,却能观察到四周的情况。这是一只暹罗猫。一身浅色短毛,细长的眼睛,体态纤细,动作轻盈。和其他猫一样,它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门窗的缝隙,钻进人们以为是密闭的场所。猫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
猫的动作比谣言传开的速度还快。它跨过天桥,走下楼梯,钻进车站,从另一端来到街头。换作别的寻常猫,肯定要在过马路之前犹豫片刻,但我们这只不同。它相信自己的直觉、耳朵和速度。一辆货车踩下刹车之前,它就已经冲到了对面,消失在视线中。司机愤怒地探出头,却只能看到一扇漆黑的门,门上布满灰尘,夹在报刊亭和中餐店的缝隙间。黑色的漆上还有路边飞溅的泥点,一只泛黄的牛奶瓶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猫已不见踪影。
当然,它只是绕到了后门。没人会从正面进入斯劳部门。相反,员工会穿过一条暗巷,走到脏乱的后院。墙壁都发霉了,还有一扇因湿气、严寒或酷暑而变形,必须用力踢才能打开的门。但猫的步伐敏捷,不需要使用暴力。眨眼间,它就进到了门内,迅速爬上楼梯,来到了两间办公室门前。
一楼租给了皇朝中餐店和报刊杂货铺,二楼则是罗德里克·何的办公室。屋里到处是杂乱的电子设备,仿佛踏入了赛博热带雨林。被丢弃的键盘在角落里筑巢,颜色鲜艳的电线从拆到一半的显示器上凸起,像腹中的肠子。铸铁书架上放着软件手册、电线、鞋盒,还有形状各异的金属零件。何的办公桌上是一座摇摇欲坠的金字塔,由宅男必备的基本建材比萨盒搭建而成。总而言之,这是一间拥挤的房间。
但如果猫把头探进门内,就会发现屋里只有何一个人。他独享整间办公室,而且他也更喜欢这样,因为他讨厌其他人。但他从未意识到这种厌恶其实是相互的。路易莎·盖伊怀疑何有自闭症,明·哈珀则认为何是个技术狂。所以我们看到何发现猫咪的第一反应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他会朝猫扔一个可乐罐,然后遗憾地发现没砸中。但何同样不知道,他并不擅长击中移动的目标。若要把可乐罐扔进半个房间外的垃圾桶,他几乎百发百中,但如果垃圾桶离得更近,他反而会失手。
猫毫发无伤地退回走廊,去看隔壁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张陌生面孔,是刚被分配到斯劳部门的新人。两人肤色一黑一白,性别一男一女。我们暂且还不知道这两位新人的名字,但他们显然都被意料之外的访客吓了一跳。这只猫是常客吗?它也是我们的同事吗?还是说,这是一场测试?他们困惑地看向彼此,猫趁机溜走,继续上楼,又有两间办公室。
明·哈珀和路易莎·盖伊就在第一间里。如果他们发现了猫,就会做出令它尴尬无比的举动。路易莎会蹲下来,把猫咪抱进怀里,靠在她柔软的胸脯上。明觉得路易莎的胸不大不小,刚刚好。如果他能不再想着路易莎的胸,就会一把抓起猫咪的后颈,让它转过头,与它对视。他们会在彼此身上找到同样的猫科动物特质。即便没有柔软的皮毛,他们也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夜间矫健的身姿,昼伏夜出的习性,还有白天隐而不显的捕猎本能。
两人会提起要不要找点牛奶来给它,但没人会付诸行动,主要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温柔大方。至于我们的猫咪,它会在门口的地毯上撒一泡尿,然后离开。
接下来是瑞弗·卡特怀特的房间。这个年轻人有一头金发,白皙的皮肤,上唇还有一颗痣。他正在做某种文书工作,整理纸质或电子文件,而非参与实际行动。也许这就是屋内氛围如此沉闷的原因。虽然猫的脚步悄无声息,也并未惊扰楼里的其他人,但它的动作还是不够隐蔽。一旦它踏入屋内,瑞弗·卡特怀特瞬间就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对上猫的眼睛,直到它再也受不了这样直白的审视,率先移开目光。卡特怀特不会想到要去给猫拿牛奶,他正忙着分析它的行为,思考它到底要钻进多少扇门才能来到这里,以及它为什么会进入斯劳部门的大楼。那双眼睛背后藏着怎样的动机?还不待他想完,猫就会转身爬上最后一层楼,寻找能让它感到更舒适的空间。
这样想着,它就会来到最后两间办公室的其中一间。这里明显比刚才的房间更惬意。这是凯瑟琳·斯坦迪什的办公室,而她明显更懂得如何与猫相处:她会直接无视它。人们养猫是为了锦上添花或者寻求安慰,凯瑟琳·斯坦迪什不需要这些。开始养猫之后,一只很快就会变成两只。对于一个年近五十的单身女性而言,养两只猫几乎就相当于宣布人生结束。虽然凯瑟琳·斯坦迪什饱经风雨,但她还没打算投降。所以猫大可以在这里放松休息,但无论它如何撒娇,如何用那纤细的身体去磨蹭她的小腿,都不会得到更多优待。凯瑟琳不会把沙丁鱼放在餐巾纸上递给它,也不会给它盛一小碟奶油。竟然有人类对它爱搭不理,猫无法忍受这种待遇,于是它离开了房间,前往下一扇门……
终于,它来到了杰克逊·兰姆的巢穴。屋顶倾斜向上,百叶遮挡了窗户,唯一的光源自一盏台灯,放在一沓电话簿上。空气闻起来就像是一只狗的白日梦:外卖、烟草、昨天放的屁还有没气的啤酒。但现在可没空思索这些,因为杰克逊虽然体型臃肿,动作却异常迅速。如果他发现有猫进了房间,就会立刻行动起来。眨眼间他就会抓住猫的脖颈,拉起百叶,打开窗户,把它丢出去。虽然它肯定能稳稳地四脚着地,但也必然会落在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前。毕竟,艾德门大街的施工已经结束了。接着你会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但此时兰姆早已关好窗户,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闭目养神,香肠一样的手指黏在啤酒肚上。
所以这只猫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因为它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猫,也不用面对那么悲惨的结局。但即便它拥有实体,今天也是它的幸运日。因为早上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杰克逊·兰姆并没有在桌前打盹儿,也没去茶水间里翻冰箱,偷吃部下的零食。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各个楼层间神出鬼没。只要他想,他可以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他没有在办公室里跺脚,猛踩脚下的地板——也就是瑞弗·卡特怀特的天花板,然后拿出秒表开始计时,看他上楼需要多久。凯瑟琳·斯坦迪什做完他布置的毫无意义的文件工作(他本人很可能已经忘记了),把成果放在他桌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刻意无视,因为他根本就不在屋里。
斯劳部门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
杰克逊·兰姆在牛津。他想到了一个崭新的构思,下次见到摄政公园总部的人可以炫耀给他们听。这个提议很简单:把新人间谍送到威尔士边境去接受抗刑讯训练需要大量资金,与其这样费钱费力,不如直接把他们丢给牛津火车站,近距离观摩学习当地员工。虽然不知道这群人受过怎样的训练,但他们个个都掌握滴水不漏的艺术。
“你在这里工作,对吧?”
“先生?”
“上周二的晚上,是你值班?”
“车站海报上贴了求助热线,先生。如果您需要投诉——”
“我不是要投诉。”兰姆说,“我只是想知道,上周二晚上是不是你值班。”
“您问这个干什么,先生?”
兰姆已经碰了三次壁,这是第四次。面前的人个子不高,头发光滑地向后梳,灰色的小胡子偶尔会抖上两下。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穿了制服的黄鼠狼。兰姆很想抓住他的后腿,像抡鞭子一样把答案甩出来,但旁边还有警察。
“这么说吧,这对我来讲很重要。”
当然,他带了工作用的证件。但就算不是专业渔夫也该知道,下钩之前不能往水里扔石子。如果有人给他证件上的号码打电话,摄政公园就会响起各种提示和警报。兰姆不想被总部的人质问他在这里做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不确定。他绝对不可能暴露行踪。
“非常重要。”他补充道,然后拉了拉衣领,大衣内侧的钱包露了出来,一张二十英镑探出头来。
“哦。”
“所以你愿意配合吗?”
“您知道的,先生,我们必须要小心。尤其是在大型车站里到处问问题的人。”
真不错。杰克逊·兰姆想道,如果恐怖分子来到了这个车站,他们面对的就是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线,除非他们手里挥着钞票。“上周二,”他说,“发生了铁路故障。”
男人摇了摇头,继续道:“但是跟我们无关,先生,这里一切照常。”
“一切照常,但是列车停止运营了。”
“我们这里没停,先生,停运的是其他站。”
“行吧。”兰姆已经很久没有忍受这么漫长的对话而不破口大骂了。斯劳部门的下等马肯定会惊叹不已。除了刚进来的新人,他们肯定会觉得这又是一场测试。“无论当时出了什么问题,有一群人乘巴士从雷丁到这里。因为列车停运了。”
黄鼠狼的眉头纠结起来,但终于明白了兰姆想问什么,飞快地回答道:“哦,是的,先生。是铁路代行巴士。”
“巴士是哪儿的?”
“那天晚上他们是从雷丁来的。”
这不是废话吗? 杰克逊·兰姆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烟。
“先生,您不能在这里吸烟。”
兰姆把一根烟别在耳后。“下一趟去雷丁的列车是什么时候?”
“五分钟后。”
兰姆嘟囔了一句谢谢,转身就朝检票口走去。
“先生?”
他回过头来。
黄鼠狼盯着兰姆的衣领,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
“怎么了?”
“我以为您会……”
“给你点小费?”
“是的。”
“好吧,那我给你一点。”他用手指点了一下对方的鼻子,“如果你想投诉,海报上印着求助热线呢。”
然后他走进了站台,等待下一趟列车。
艾德门大街上,两个新人正在二楼的办公室里观察彼此。他们是一个月之前来的,前后隔了不到两周。两人都是从安全局的中心机构兼道德高地摄政公园被流放到这里的。斯劳部门并不是正式名称,因为它甚至没有名字。众所周知,这是总部的垃圾场,来到这里的人都干不长久,因为他们很快就会辞职。这也是斯劳部门存在的意义,给他们提个醒,把 出口 两个大字标出来。在这里工作的人被称作“下等马”。斯劳部门里的下等马——曾经有人这样开过玩笑,但几乎没人记得这个说法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两人拥有了姓名,分别是马库斯·朗里奇和雪莉·丹德尔。他们以前在总部工作的时候见过几次面,但是摄政公园的部门划分很严格,行动组和指挥员之间泾渭分明,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和所有新人一样,他们对彼此、对部门的老员工都持怀疑态度。但安全局的圈子并不大,所以往往还未尘埃落定,谣言就已经传开。所以马库斯·朗里奇(四十多岁,黑人男性,伦敦南部出身,父母来自加勒比海)知道雪莉·丹德尔为什么会被摄政公园的通讯部门开除。雪莉·丹德尔(二十多岁,有地中海特征,祖母是苏格兰人,混有战时被俘的意大利人血统)听说过朗里奇在心理咨询时崩溃的传闻,但两人都没提起过这件事,也没怎么聊过其他的事。他们还在彼此适应,生活里只有办公室琐事,以及逐渐消逝的希望。
马库斯率先打破了沉默:“话说……”
现在已经快中午了。伦敦的天气像是患了精神分裂症。一边突然阳光明媚,照亮了脏兮兮的窗户;一边又突然下起雨来,但雨水也没能把窗户冲洗干净。
“怎么了?”
“话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呢。”
雪莉·丹德尔正在电脑旁等待重启。又一次。电脑本来在跑一个人脸识别程序,对比监控录像在撤军游行时拍到的画面和疑似圣战分子的照片。当然这些“疑似圣战分子”也可能根本不存在,虽然他们也有代号之类,但很有可能是情报工作出了差错,听信了传言捏造出来的人物。虽然那个程序的版本也落后了两年,但她的电脑更古老一些。电脑痛恨一切工作,今天早上已经罢工三次了。
她头都没抬地问道:“你是在搭讪吗?”
“我可不敢。”
“建议你不要尝试。”
“我知道。”
“那就好。”
接下来他们沉默了整整一分钟。雪莉能听到她的手表秒针在嘀嗒作响,桌面上的电脑正在挣扎着醒来。两双脚走下楼梯,是哈珀和盖伊,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所以如果我不是在搭讪,随便聊聊可以吗?”
“聊什么?”
“什么都行。”
她瞪了他一眼。
马库斯·朗里奇耸了耸肩。“反正我们都是一间办公室的同事了,聊些关门关窗以外的话题,增进一下了解也不是坏事。”
“我从来没让你关过门窗。”
“只是打个比方。”
“我更希望能开着门,这样更不像是被关在监狱里。”
“可以啊。”马库斯说,“你看,我们这不是聊起来了吗。你蹲过监狱?”
“我不想聊天。”
他又耸了耸肩。“好吧,但是今天的工作还剩六个多小时,余生的二十年都要继续这样的工作。如果你宁可保持沉默的话,我们当然可以一句话不说。但我俩肯定一个会发狂,另一个会发疯。”他回头面向自己的电脑。
楼下响起了沉重的关门声。雪莉的屏幕亮了,犹豫了一下,决定再次罢工。被打破过的沉默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就像不停尖叫的火警。她手表的指针缓缓移动,她忍不住说道:“你说得倒轻松。”
“什么?”他问。
“余生的二十年都要继续工作。”
“呃。”
“对我来说是十四年。”
马库斯点点头。虽然没表露在脸上,但他觉得自己赢得了一局。
他不会错过到手的机会。
杰克逊·兰姆找到了雷丁车站的管理员,开始扮演一个老学究式的人物。兰姆确实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学者,他肩膀上散落着头皮屑,绿色的V领毛背心上沾着外卖的痕迹,磨损的衬衫袖口露在大衣外面。他有些胖,可能是因为整天都坐在图书馆里。逐渐稀疏的灰金色头发梳向脑后。脸上的胡茬是因为懒惰,而非精心选择的造型。有人说过他长得像蒂莫西·斯波 ,只是牙口没有那么好。
车站管理员说了提供代行巴士的公司名,十分钟后,兰姆再次演起了老学究的人设,只不过这一次充满了悲伤。
“他是我哥哥。”他说。
“啊,请节哀顺变。”
兰姆谅解地挥了挥手。
“真的很遗憾。”
“我们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您肯定很难过吧。”
兰姆自己倒是没什么想法,但还是同意道:“是的,是的。”他的眼眶开始湿润。他回想起虚构的童年生活:两兄弟相亲相爱,却不知岁月终将使他们渐行渐远。中年时期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分别时,其中一人坐在驶向牛津的巴士上,在漆黑的夜色中,静待死神……
“是心脏病发作,对吗?”
兰姆无言地点了点头。
管理员忧伤地摇了摇头,这一行真的不好做。有客人在车上去世对公司形象也没什么正面影响。但是话说回来,这也不算公司的责任。再说了,死者身上也没带车票。
“我在想……”
“什么?”
“是哪辆车?现在在这儿吗?”
停车场上有四辆大巴,另外还有两辆在车库里。经理恰好知道哪辆意外兼职做了灵车,就停在十码外的车位里。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兰姆说,“去看看他坐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
“虽然我并不完全相信灵魂,”兰姆解释道,声音颤抖,“但我也不能说自己完全不信,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当然明白。”
“如果我能在他……嗯,过世的地方坐一坐……”
他沉痛地闭上了嘴,看向围在停车场四周的砖墙,还有墙外的办公楼。两只黑雁飞向河边,嘶哑的啼叫映衬着兰姆的悲伤。
至少在车站管理员眼中是这样的。
“就在那儿,”他说,“那边那辆车。”
兰姆不再仰头望向天空,无辜地对着经理展露了一个满怀感激的微笑。
雪莉·丹德尔徒劳地用铅笔点着不情不愿的屏幕,然后放下了笔。笔碰到桌面的瞬间,她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你刚才说‘不敢’是什么意思?”她说。
“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在搭讪的时候,你说:‘我可不敢。’”
马库斯·朗里奇说:“我听说过你的事迹。”
果然,她想道。所有人都听说过。
雪莉·丹德尔身高五英尺二英寸 ,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橄榄色的皮肤,丰满的嘴唇,但不怎么露出笑容。她的肩膀宽阔,腰肢纤细。她喜欢穿黑色的衣服:黑色牛仔裤,黑色上衣,黑色运动鞋。曾经有某个臭名昭著的阳痿男说路边的交通警示柱都比她性感。被指派到斯劳部门的那天,她去理发店剃了一个寸头,之后每周都去修一次。
但她无疑引起了某人的注意。具体而言,就是摄政公园通讯部门的四把手。他坚持不懈地追求她,甚至不在乎她正在和别人谈恋爱。他会在她桌子上留下字条,随时给她爱人的住所打电话。考虑到他的工作性质,要做到掩盖行踪易如反掌,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追查到他。
当然,局里是有相关规定的。但你必须列举出“不当行为”和“态度轻浮”的证据,大费周章地走一遍流程。而作为一个还在试用期内、刚结束为期八周的格斗训练的新人,她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某天晚上他打了六次电话,第二天在食堂见到她时问她睡得怎么样,雪莉直接给了他一拳。
如果她没把他拉起来再揍一拳,还有可能逃过惩罚。
心理问题。这是人事部给出的评估。显然,雪莉·丹德尔有心理问题。
她回忆的期间,马库斯一直在说话:“所有人都听过你的事迹,天哪,有人说那哥们儿的脚都离地了。”
“只有第一次。”
“幸好他们没直接开除你。”
“是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招惹总部的人?一般人早就被炒鱿鱼了。”
“如果是男人的话,也许吧。”她说,“如果一个女孩只是揍了个性骚扰的变态就要开除她,那才叫丢人呢。尤其是当这个‘女孩’想要走法律途径解决问题的时候。”她格外强调了女孩两个字,就差把引号念出来了。“再说了,我有自己的办法。”
“什么办法?”
她两只脚搭在办公桌上,座椅发出了“吱呀”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
“你真的只是想随便聊聊吗?好奇心过于旺盛了吧?”
“也许吧,”他说,“但是没有好奇心,对话会很无聊的。”
她开始观察他。作为一个中年男性,他长得不算难看。左眼的眼皮懒洋洋地半睁着,好像总在观察身边的世界,很警觉的样子。他的头发比她长,但也没长太多,脸上留着一圈精心修理的络腮胡,而且很讲究着装。今天他穿着熨烫整齐的牛仔裤和白色无领衬衫,外搭灰色西装外套。黑紫色的尼科尔·法伊牌围巾挂在衣帽架上。她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些,并不是因为她关心,而是因为这也是情报收集的一环。他没戴婚戒,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再说了,人类要么离婚要么抑郁,一点都不稀奇。
“好吧。”她说,“但如果你敢耍我,就能亲眼见证一下我的拳头有多硬了。”
他半开玩笑地举起双手。“我只是想和同事搞好关系,毕竟咱们都是新人。”
“其他人关系看起来也不怎么好,除了哈珀和盖伊。”
“他们没必要搞好关系,”马库斯说,“他们已经拿到绿卡了。”他的手指快速掠过键盘,然后推开,把椅子转到一边。“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作为一个团队?”
“或者个人,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在开研讨会。”
“从谁开始?”
马库斯·朗里奇说:“从兰姆开始。”
杰克逊·兰姆坐在巴士的后座上,这里死了一个人。他看向窗外停车场龟裂的水泥地面,还有几道木质大门,外面就是雷丁的市中心。作为一个伦敦人,兰姆看到这样的景象有点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他让自己进入了角色,坐在原地回忆他的那个“哥哥”。“哥哥”的名字叫迪基·鲍——作为工作代号有点太蠢,作为真名又太刻意。迪基和兰姆当年都在柏林,但如今兰姆已经想不起迪基的样貌了,只记得他又尖又滑,像只老鼠。迪基当年确实就是一只街头老鼠,最擅长钻各种狭窄的洞穴,这也是他最关键的生存技能。现在这个技能似乎帮不上忙了。
验尸报告说他死于心脏病发作。迪基·鲍饮酒过量,又是个烟鬼,还整天吃油炸食品,会发生这种事也很正常。兰姆读完报告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和迪基半斤八两。
他伸出手指抚摸前方座椅的靠背,布料平滑,只有一处陈年焦痕。边缘的划痕看起来只是偶然为之,并不是想要留下死前信息……迪基早就离开了安全局,就算在当年,他也从来不是重要决策人员,只是一个小兵。俗话说得好,街头老鼠很可靠,因为每次他们从敌对势力手里拿了钱,第二天早上就会出现在你的门口,等着你报出更高的价。
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所谓的兄弟情。如果迪基·鲍叼着烟睡着,点燃了床铺死于火灾,兰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直接度过悲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漠然和早饭。但是他死在了一辆巴士上,口袋里还没有车票。且不论酒精、香烟以及油炸食物的影响,尸检报告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远的乡下。按理说他应该正在苏活区的一家成人用品店里工作。
兰姆站起身,开始搜索头顶上的行李架,一无所获。就算能找到什么,肯定也不是迪基·鲍留下的东西,都过去六天了。于是他再次坐下,观察窗户的封胶,寻找划痕。听起来可能很好笑,但莫斯科规则下,你必须先假设自己的邮件已经被人翻过了。如果你想留下一条信息,就要用其他的方式。但封胶上的拇指印应该并不是他需要的信息。
巴士前方有人犹豫地咳嗽了一声。
“我,呃——”
兰姆悲伤地抬起头。
“我不是想催您,但是您还需要多久?”
“一分钟。”兰姆说。
其实连一分钟都不用。说话间他就把手伸向座位后方,使劲塞进坐垫间,摸到了一块发硬的口香糖,一些饼干渣,一个曲别针和一枚不值得带走的硬币。在他够不到的深处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他努力把手向下探去,袖子随之卷起,然后终于拿到了一个光滑的塑料壳。兰姆抓住它,使劲将手抽出来,就算划破了手腕都没有感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份来之不易的收获上:一部年代久远的基础款手机。
“兰姆啊,兰姆不就是看上去那样吗?”
“也就是?”
“浑蛋死胖子。”
“但他经历过很多。”
“那就是活了很久的死胖子。这种人最差劲了。他就喜欢坐在楼上对我们发号施令,就算员工全是……”
“废物。”
“你想说我是废物?”
“我们都是废物,不是吗?”
工作早已被抛之脑后。马库斯·朗里奇刚说完雪莉·丹德尔是个废物,就对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她反思了一下,她这是在干什么?不要相信任何人。踏入这栋建筑的时候她就下定了决心。剃寸头也是一种防御手段。不要相信。但她只是和马库斯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就差点要对他敞开心扉。他笑什么笑?难道他觉得他们关系很好吗?深呼吸。她对自己说。但是在心里深呼吸,不能让他看出来。
交谈的关键就是搜集所有能搜集到的情报,但不要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容。
她说:“你说谁是废物?陪审团还没下判决呢。所以你呢?你觉得兰姆怎么样?”
“嗯,他拥有属于自己的部门。”
“与其说是部门,还不如说是贫民窟。”她拍了拍自己的电脑,“首先这个东西早就该进博物馆了。我们要用这种破烂儿抓坏人?拿着调查问卷去牛津街的成功率都更高。您好,先生,请问您是恐怖分子吗?”
“先生,或者女士。”马库斯纠正道,然后又说,“总部也没指望我们抓人,就是想让我们做点无聊的工作,然后辞职去找个安保公司再就业。关键的问题是,虽然我们是来受罚的,但这些对兰姆而言都不算是惩罚。就算是,他也乐在其中。”
“所以你想说的是?”
他说:“他知道埋尸地点,甚至可能亲自埋葬过一些。”
“这是个比喻吗?”
“我语文不及格,不会用比喻。”
“所以,怎么,你觉得他深藏不露?”
“嗯,他确实有点胖,烟酒不离手,我怀疑他做过最激烈的运动就是拿起电话点一份咖喱外卖。但是既然你提起了,是的,我确实觉得他不一般。”
“可能以前是吧。”雪莉说,“但就算你身怀绝技,动作慢到根本施展不开也没什么用。”
但马库斯并不赞同。兰姆的厉害之处不止是外在,更是一种精神状态。他只要站在你面前就能让你崩溃,直到他转身离开,你都发现不了他有多么危险,还觉得奇怪是谁关掉了灯。当然了,这只是马库斯的一己之见,他的判断也不是没出过错。
“也许吧。”他说,“如果我们在这里待得够久,没准儿就有机会一探究竟。”
大巴上,兰姆揉了揉眼睛。似乎是因为悲伤,又似乎是因为眼睛痒。车站管理员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难过的陌生人,不然他肯定会发现兰姆把手臂探到了座椅下方,并开始犹豫该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兰姆说:“司机在吗?”
“嗯?你是说当时开车的司机吗?”
是的,就是我“哥哥”死的时候开车的司机。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又用手擦了擦眼角。
司机并不想和兰姆聊那位不太配合的乘客。在司机看来,只有乖乖下车的乘客才是好乘客。但是当车站管理员最后道了一次歉,快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兰姆今天早上第二次暗示了钱包里的那张二十英镑,司机终于开口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请节哀顺变。”
但他看起来好像很开心,因为他在期待之后的潜在收入。
兰姆说:“你有看到他和其他人说话吗?”
“我们一般都要盯着路况。”
“巴士出发之前呢?”
司机又说:“我不知道,那天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兄弟。几千人被困在车站,我们只是把人运走。所以,抱歉了,我没注意到。他就是个普通乘客,直到……”他发现自己把天聊死了,于是含糊地说了句“你懂的”。
“直到你开到牛津,发现后座上有人咽气了。”兰姆补充道。
“他肯定走得很平静吧。”司机说,“我都没怎么超速。”
兰姆回头看了眼巴士,公司的配色是红和蓝,车身下半部分沾了泥点子。这只是一辆普通的巴士,迪基·鲍登上车后就再也没能下来。
“你开车的路上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他问。
司机盯着他,没说话。
“除了那具尸体。”
“抱歉了老兄,我就是,你知道的,我只负责把他们接上车,送到牛津。这趟路我跑过无数次了,没什么特别的。”
“那到了牛津之后呢?”
“大部分人很快就下车了,有趟列车在车站等着,把他们送到目的地。他们当时晚了一个多小时,雨又大,所以没人留在原地。”
“但是有人发现了尸体。”司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兰姆大概能猜到为什么。“理查德 ,”他说。他们毕竟是兄弟,不是吗?“迪基。有人发现他死了。”
“后面的人都围着他,但他已经死了。其中一个人是医生,他留了下来,但其他人都去赶火车了。”他顿了顿,“你哥哥,呃,他走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
“他肯定也希望能这样离开。”兰姆安慰道,“他很喜欢巴士。所以你们当时叫了一辆救护车吗?”
“他已经救不回来了,但是没错,我们叫了车。我当天整晚都被困在这儿。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我得做笔录,你肯定也做了吧?他毕竟是你哥哥。”
“是的,”兰姆说,“毕竟他是我哥哥。当时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兄弟。等他们,呃,把他带走之后,我打扫了一下车里。然后回到办公室。”
“打扫车里?”
“不是大扫除那种,就是看看座位上有什么落下的东西。钱包之类的。”
“你有找到什么吗?”
“那晚没有钱包,只有一顶帽子。”
“帽子?”
“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在你哥哥附近。”
“什么样的帽子?”
“黑帽子。”
“哪种类型?圆顶帽?费多拉帽?”
他耸了耸肩。“就是个普通帽子,有帽檐的那种。”
“现在在哪里?”
“失物招领处。除非已经有人来取了。那就是一顶帽子,经常有人把帽子丢在巴士上。”
外面下大雨的时候还是不太可能,兰姆想道。
但他转念一想,觉得也不一定。下雨天会有更多人戴帽子,也就会有更多人把帽子落在车上。这在统计学上是成立的。
但统计学有一个问题,它有时会得出不切实际的结论。
“所以你们的失物招领处在哪儿?”他挥手指向车站管理员的办公室,“在那边吗?”
“不对,老兄。在牛津站呢。”
真是好极了,兰姆想道。
“那何呢?”
“何是个怪胎。”
“热知识:所有电脑宅都是怪胎。”
“但何比一般人更怪,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
“什么?”
“那可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时我刚到,大衣还没脱下来。”马库斯说,“上班第一天,我感觉自己被送到了间谍专属的恶魔岛,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何就端起了他的咖啡杯给我看,那上面印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照片,然后他说:‘这是我的杯子,知道吗?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杯子。’”
雪莉说:“确实不太妙。”
“绝对已经超过强迫症的范畴了,我敢打赌他在袜子上标了左右脚。”
“盖伊呢?”
“她和哈珀有一腿。”
“哈珀?”
“他和盖伊有一腿。”
“我不是想反驳你,但这不能算是性格特质。”
他耸了耸肩:“他们刚好上没多久,所以目前这就是他俩最显著的特征。”
雪莉说:“之前出门的应该就是他们,不知道是去哪儿了?”
“所以,公园还是不让我们进。”
明·哈珀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们此时就在一个公园里。但路易莎·盖伊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吗,”她说,“我觉得可能不是我们的原因。”
他们身处的公园是圣詹姆斯公园,进不去的是安全局的总部摄政公园。两人走向白金汉宫,一个穿粉红色天鹅绒运动服的女性正沿着步道以每小时两英里的速度跑来。她脚边跟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戴着配套的粉红色蝴蝶结。他们站在原地等她跑过去,又接着向前。
“为什么?”
于是路易莎解释了原因。她觉得和莱纳德·布拉德利有关。不久前布拉德利还是管治委员会的主席,也就是掌管安全局财政预算的人。如果不想面临预算问题(通俗点说就是缺钱),现任局长英格丽德·蒂尔尼起草的行动方案都要经过委员会的同意。但是布拉德利(如果他还没被剥夺爵位的话,就是莱纳德爵士)最近被发现涉嫌滥用职权。夏普郡一所用来缓解员工压力的“疗愈中心”竟成了马尔代夫的滨海度假村,而布拉德利的这一行为直接导致……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哈珀打断道,“我以为他只是退休了。”
“你太天真了。做这行的,就得时刻把耳朵竖起来。”
“别告诉我,是凯瑟琳告诉你的。”
她点了点头。
“闺中密谈?还是在卫生间随便聊了两句?”
他语气轻快,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
她说:“凯瑟琳又不可能召开记者招待会。我跟她说总部让我们过来,她就和我说了这些,她说总部对他展开了审查。”
“她是怎么知道的?”
路易莎说:“她认识一个数据部的人。”
如果你需要信息,就要去找数据部的人。他们是很有用的朋友,更是必不可少的人脉。
“审查结果呢?”
虽然总部说是审查,但其实更像是宗教审判。新任主席罗杰·巴罗比趁机清理门户,和所有员工进行了深度对谈,调查他们的经济、工作、情绪、心理、恋情和医疗史,确保所有人都清清白白,没有案底。谁都不想面对更多这样的尴尬。
“有点不要脸了吧。”明说,“明明布拉德利才是偷饼干的人,就算丢脸也丢的是委员会的脸,和总部没有关系。”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小朋友。”路易莎说道。
但也不是全无好处。“泰维纳肯定气疯了。”他沉思道。
没时间思考泰维纳的事了,因为喊他们到公园谈话的詹姆斯·韦布走了过来。
韦布是个文职人员,但今天没有穿西装。他穿着浅褐色长裤,深蓝色高领毛衣和黑色风衣。但他无论穿什么都掩盖不了那种官僚气息,你用刀划他一下,流出来的都是条纹西装。他可能觉得今天穿的是便服、休闲装,但实际上给人的印象是他去杰明街的高级定制服装店里找到店员,告知对方自己想要买一身衣服去公园散步,是精心搭配的结果。他的“便服”和刚才那个粉红女士的“运动服”同样刻意。
即便如此,他也是摄政公园总部的人,而他们则是斯劳部门的人。能接到电话本身就已经难以置信了。他向他们点头致意,他们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然后安静地跟在了他身边。“出来时遇到什么阻力了吗?”
他可能是在问交通状况。
路易莎说:“门总是卡住,必须按住把手的同时使劲踢开,出来之后就简单多了。”
韦布说:“兰姆呢?”
“兰姆今天不在。”明说道,“他不能知道这件事吗?”
“他肯定会发现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要借调你们,时间不长,三个星期左右。”
他说要借调他们,好像自己是个大人物。摄政公园总部的老大英格丽德·蒂尔尼每年有一半时间都在华盛顿出差。她不在的时候,戴女士就是掌舵人。虽然她是众多二把手中的其中一位,但如果有传闻要发生政变,戴女士永远是名单最顶端的人选。至于蜘蛛·韦布,他在总部排不上名号。明和路易莎听说他是人事部的,而且和瑞弗·卡特怀特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过去,不光是曾经一起训练,而且韦布还暗算了他,所以瑞弗才会变成下等马。
也许韦布读出了明和路易莎的心思,他说:“所以你们要向我汇报。”
“我们要做什么?”
“当保姆,再加上一点背调。”
“背调?”一般这种工作都是文职人员在做,确实符合下等马的工作内容,但斯劳部门没有做背景调查需要的资源。一般这种事都是由摄政公园的背景调查组负责,还需要监察部门,也就是“看门狗”的支持。
韦布以为明是没听过这个词,于是解释道:“没错。个人支票,身份信息确认,地点调查之类的。”
“哦,背调。”明说,“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毙掉,还想说当个保姆怎么这么硬核。”
“任务并不复杂。”韦布说,“如果真是高难度的任务,我就不会让爱耍小聪明的人来干了。但如果你们没兴趣,随时可以拒绝。”他停下脚步,明和路易莎都又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他们转回身面向他。韦布说:“然后你们就可以直接滚回斯劳部门,继续干你们这周该干的‘重要’工作。”
明想都不想就要开口反驳,路易莎及时制止了他。“我们没什么要紧的事,”她说,“可以接这个工作。”
她瞪了明一眼。
“是啊,”明说,“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他的意思是这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路易莎说,“我们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
韦布看向四周,好像刚刚才注意到他们在户外。流水、树木、鸟儿……围栏外还有往来的车辆,司机注意到白金汉宫都特地减速慢行,降低噪音。“哦,这个嘛,”他说,“出来走走总是好的。”
“尤其当家里乌烟瘴气的时候。”明忍不住说了一句。
路易莎摇了摇头,心想:我真的要跟这种人合作?
但韦布只是抿起嘴唇,说:“确实,总部现在有点乱。”
是啊,明想道,打算盘的人水深火热,但饮水机旁肯定妙趣横生。
韦布说:“每个组织都需要偶尔更新换代,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就知道结果如何了。”
就在这时,明和路易莎都意识到了一件事:韦布想通过这次更新换代在局里排上名号。
“但与此同时,局里也要开源节流。背景调查部很忙,你们肯定也能想象,要给自己的员工做背景调查,所以我们不得不,嗯……”
“请外援?”
“可以这么说。”
“这个保姆的工作,你能展开讲讲吗?”路易莎问道。
“我们要有客人来了。”韦布说。
“什么客人?”
“俄罗斯客人。”
“这不是挺好的吗,他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韦布礼貌地笑了两声。
“他们来干什么?”
“聊一些事。”
“枪支、石油,还是金钱?”明问。
“愤世嫉俗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觉得吗?”韦布继续向前,两人在他左右两侧跟上。“HMG(女王陛下的政府)能感觉到东边的风向有变,虽然不是现在,但总要未雨绸缪。对于那些未来可能拥有影响力的人,最好伸出友谊之手。”
“原来如此,是要聊石油。”明说。
“所以访客是谁?”路易莎问。
“帕希金。”
“就像那个诗人,普希金?”
“确实很像那个诗人,是的。他叫阿尔卡迪·帕希金。一个世纪之前,他可能会成为军阀。二十年前,可能会成为黑手党。”韦布停顿了片刻,“嗯,二十年前他可能就是黑手党,但现在他是一个亿万富翁。”
“你想让我们查他的背景?”
“不,当然不可能了。他名下有一家石油公司,就算他藏了一整个乱葬场,HM G都不在乎。但他会带手下来,高层之间会有对话,这些必须顺利进行。如果哪里出了差错,总部就要有人出来背锅。”
“也就是我们。”
“是的。”他扬了扬嘴角,似乎是想要表现得幽默一点。明和路易莎都不买账。“有什么问题吗?”
“听起来是我们能处理的问题。”明说。
“希望如此。”韦布再次停下了脚步。明突然回想起带两个小儿子散步的时候,想去哪里都很费劲。那时他们还小,对路边的任何东西都感兴趣:树枝、橡皮圈、收据……每次都要浪费五分钟留在原地。“说起来,”韦布稍显刻意地随口问道,“你们那边的情况如何?”
我们那边 。明忍不住想鹦鹉学舌, 我们那边情况如何?
路易莎说:“还是老样子。”
“卡特怀特呢?”
“没什么变化。”
“他居然会留下来,我是真的没想到。当然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但他那么心高气傲,肯定恨死那地方了,没法接触到一线行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掩饰自己的洋洋得意。
明觉得他不怎么喜欢蜘蛛·韦布。虽然他同样不喜欢瑞弗·卡特怀特,但最近斯劳部门多了些曾经没有的共识。卡特怀特是下等马,和他一样,和路易莎一样。曾经这只意味着他们都犯过错,现在他们虽然不算团结,但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说彼此的坏话——至少不会在总部的人面前说。
他说:“我会告诉他你打过招呼的,他说过很享受你们上一次的会面。”
那次瑞弗把韦布揍晕了。
路易莎说:“兰姆知道你要,嗯,借调我们吗?”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他不会弄出什么乱子吧?”
“这个嘛,”路易莎说,“如果他觉得不爽,肯定不会表露出来的。”
“是啊,”明说,“你知道兰姆的,他就是个天生的外交官。”
“妈的,”兰姆说,“怎么又是你?”
又等了半个小时列车之后,兰姆终于回到了牛津车站。他想找人问一下失物招领处的位置,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那只黄鼠狼。那人还是一样神经质又爱管闲事,他看到杰克逊·兰姆的时候明显不太开心。
黄鼠狼本想装作看不见径直走过去。兰姆不再假装自己是个一般市民,而是抓住那人的胳膊,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黄鼠狼低头看向兰姆的手,抬头看向兰姆的脸,然后缓慢而刻意地将视线移到了一个交警身上。他就站在几码外,正在为一名漂亮的金发女郎指明方向。
兰姆松开了手。“如果你还感兴趣的话,”他说,“那二十英镑还在我手里。”某个雷丁的巴士司机也很感兴趣。“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友善一些,是吧。”
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但黄色的牙齿把友善变成了“邪恶”。
比起友善,金钱的力量应该更大。“这次又怎么了?”黄鼠狼问。
“失物招领处在哪儿?”
“在失物招领办公室。”
“太好了,”兰姆说,“失物招领办公室在哪儿?”
黄鼠狼抿起嘴,直勾勾地盯着装在兰姆大衣口袋里的钱包。很明显,口头承诺已经不管用了,他必须要拿到真金白银才行。
结束地理课程之后,警察向这边瞥了一眼。兰姆对他点头致意,对方也点了点头。然后兰姆问黄鼠狼:“你在这儿干了多久?”
“十九年。”黄鼠狼说,好像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如果你不想把工龄变成十九年零一天的话,最好乖乖配合。我干这行早就超过十九年了,最擅长挖出别人不想被发现的小秘密。所以要从一个浑蛋制服嘴里问出点公开的信息并不难。你不觉得吗?”
黄鼠狼扭头想去找警察,警察走向了咖啡摊。
“别了吧,”兰姆说,“他能赶在我把你的鼻子打断之前过来吗?”
兰姆看起来并不像行动迅速的人,但他身上有一种气质,让你觉得最好不要小看他。黄鼠狼脸上闪过一丝顾虑,正左右为难时,兰姆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如果一头狮子在你面前打哈欠,并不是因为它累了,而是因为它正在苏醒。
于是黄鼠狼说:“在二号站台。”
“带路吧。”兰姆说,“我要找一顶帽子。”
在圣詹姆斯公园,韦布给了他们一个被封条贴住的粉色文件夹,然后转身离开。路易莎和明也跟着打道回府,但决定先绕着湖边走一走,万一这是条不为人知的捷径呢?
“他要是再说一次HM G,我就忍不住要笑出声了。”路易莎说。
“呃,什么?哦,是啊,说得好。”
明明显走神了。
“轮子还在转,”她说,“但是仓鼠已经死了。”
明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恰好印证了她说的话。
她挽起他的胳膊,因为他们永远可以自欺欺人地说这只是伪装。河中间的石头上,一只鹈鹕展开双翼,就像一把高尔夫球伞在做有氧运动。
她说:“你最近有好好吃早饭,是不是?”
“什么意思?”
“我刚才还以为你要喊他决斗呢。”
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呃,他把我惹急了。”
路易莎在心里微笑起来。过去这几个月明的变化很大,她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功劳。但是话说回来,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可能做到。明又开始拥有性生活了,任何人都会因此变得更加自信。和她一样,几年前,明的人生突然急转直下。他把一张机密光碟落在了列车上,婚姻也随之破碎。路易莎则是搞砸了一次跟踪任务,让枪支流入了黑市。几个月前,两人终于从各自的龟壳中走出,开始约会。与此同时,斯劳部门也短暂地活跃了几天。事件结束后,部门里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大家依然心怀希望。他们怀疑现在兰姆抓着泰维纳的把柄,就算她不是他手心里的提线玩偶,也欠着他的人情。
亏欠就意味着权力。
路易莎说:“韦布就是那个被瑞弗揍趴在地的人,对吧?”
“没错。”
“他居然还能爬起来。”
明说:“你觉得瑞弗有那么厉害吗?”
“你不觉得吗?”
“不太觉得。”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怎么了?”
“我笑你呢。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活动了一下肩膀。”她夸张地模仿了一下,“好像在说:反正不如我强。”
“我没有。”
“你有。”她又模仿了一次,“就像这样。好像你在参加《世界大力士赛》之类的节目。”
“我没有。我只是想说,瑞弗当然不算弱,但他还是不太可能打赢戴女士的宠物狗,不是吗?”
“那就要看这只宠物狗对他做过什么了。”
他们沿着湖边前进,两只不知名的鸟在草坪上漫步,腿部细长,脚掌却很宽大。旁边一只黑天鹅滑翔而过,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烦躁。
“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
她耸了耸肩。“当保姆,不算是什么刺激的工作。”
“至少可以不用蹲办公室。”
“办公室还是要去的,毕竟肯定会有文书工作。不知道兰姆会怎么想。”
明停下脚步,路易莎挽着他的胳膊,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们看着天鹅巡视蜿蜒的河岸,忽然,它毫无预兆地将头探入水中,长长的脖颈仿佛水底一道黑色的光。
她说:“我之前看到过黑天鹅的介绍。”
“什么,难道它上了外卖名单?有点过分了。”
“别瞎说,我是在哪家周日版的报纸上看到的。黑天鹅指的是突然发生的重大事件。但事后回过头去看,就会觉得这是可预测的。”
“原来如此。”
他们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后路易莎又说:“所以你刚才走神是在想什么?”
他说:“我在想,上次我们被卷进总部的行动时,是有人想陷害我们。”
黑天鹅再次垂下脖颈,将头埋入水下。
雪莉·丹德尔拿起外卖咖啡,发现已经冷了,但还是喝了一口。她问:“斯坦迪什呢?”
“尊贵的凯瑟琳女士……”马库斯用右手行了一个脱帽礼,“她偏爱酒精。”
听起来不太对劲。凯瑟琳·斯坦迪什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的着装风格就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变成一个失望的中年人后会穿的衣服。但马库斯好像很确信自己的说法。
“她现在戒酒了,可能已经戒了很多年。但我知道酒鬼是什么样,甚至认识几个。她当年在酒桌上肯定轻易就能把我放倒,当然你也不例外。”
“你把她说得像个拳击手。”
“真正的酒鬼对待喝酒就像决斗一样认真。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会胜出,而酒鬼永远觉得赢的人会是自己。”
“但现在她已经不喝酒了。”
“其他酒鬼也都是这么想的。”
“卡特怀特呢?他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
“我知道,我看过视频。”
在瑞弗·卡特怀特那场灾难性的评估测试视频中,他在交通高峰期让伦敦市最重要的车站之一陷入了瘫痪。虽然卡特怀特并不乐意,但这段视频偶尔会被用来培训新人。
“他的外祖父是个传奇人物:大卫·卡特怀特。”
“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
“他毕竟是卡特怀特的外公。”马库斯说,“他活跃时我们都还没出生,但他可是黑暗年代的间谍,而且还活着。”
“幸好。”雪莉说,“不然知道卡特怀特变成了下等马,他在坟墓里也会气活过来吧。”
马库斯·朗里奇把座椅推远,伸开双臂。他完全能挡住门口,雪莉想道。可能以前在外勤组时他就负责过类似的任务。他参与过突击搜捕,约一年前还打击过一个活跃的恐怖组织——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他肯定还干过别的事,不然不会沦落至此。
他正在盯着她看,眼睛的颜色比他的皮肤还要漆黑。“怎么了?”
“你的办法是什么?”
“办法?”
“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开除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头顶上有一把椅子在摩擦地板,脚步声走向窗户。“我跟他们说了我是同性恋。”她终于说道。
“什么?”
“他们不可能因为一个同性恋揍了在食堂骚扰她的浑蛋渣男就把她开除,不是吗?”
“所以你才剪了这个发型?”
“不,”她说,“我想剪就剪了。”
“但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我只站在我自己这边。”
他点了点头:“请自便。”
“那当然。”
她转回头,面向自己的屏幕。屏幕再次陷入了休眠,当她挪动鼠标时,电脑画面赌气般地停在了两张一点都不像的面部截图上,这个程序肯定是在开玩笑。
“所以你真的是同性恋?还是你只是跟他们说着玩的?”
雪莉没有回答。
杰克逊·兰姆坐在牛津站的一张长椅上,大衣摊开在两侧,没扣好的衬衫纽扣露出了毛发茂密的肚皮。他心不在焉地挠了挠,想要扣上扣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转而用一顶黑色的费多拉帽遮住了肚子。他专注地盯着那顶帽子,仿佛里面藏着圣杯的秘密。
一顶黑色的帽子被落在了巴士上。迪基·鲍死在这辆巴士上。
单独看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但杰克逊·兰姆对此保持怀疑。
那天巴士开到牛津站时还在下大雨。如果你有一顶帽子,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它;如果你发现帽子没了,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找它。除非你不想引起注意,想要融入人群,前往站台,登上一趟列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
一位迷人的女士在盯着他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出于私人兴趣。然后兰姆发现,她并不是在盯着他,而是他夹在左手两根手指间的烟。他正在用这只手轻敲费多拉帽,右手翻着口袋寻找打火机,从对面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挠裤裆。他冲她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张开一只鼻孔。她震惊地张开了两只鼻孔,迅速移开了视线。但他还是把烟别在了耳后。
他放弃了寻找打火机,转而摸出了在巴士上找到的那部手机。
手机是很老的款式,一部黑灰相间的诺基亚,具备的功能和开瓶器相当。就像你不能用订书机发邮件一样,你也不可能用这部手机拍照。他按下一个按钮,屏幕“哔”的一声亮了起来。他翻动通讯录,里面只有五个号码:商店,迪格斯,星辰酒吧——听起来像是附近的店;还有两个人名:大卫和丽莎。兰姆给两个人都打了电话,大卫的直接转接到了语音邮箱,丽莎的电话是个空号,对面只有虚空的电子音,永远不会有人接起。他点进短信,只发现了一条来自运营商的提醒。鲍的手机套餐里只剩下八十二便士了。兰姆不禁想道,八十二便士对鲍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许他可以给丽莎寄一张支票。他向下滚动屏幕到已发送信息,里面空空如也。
但是迪基·鲍在死之前拿出了手机,把它塞进了座椅中间,仿佛希望有专门来找的人能发现。他肯定给这个人留了一条信息。
然后他找到了,那是一条没发送出去的信息。
列车到站了,但是兰姆依然坐在长椅上。没有多少人上下车。列车再次开动时,兰姆看到那位迷人的年轻女性坐在窗边愤怒地瞪着他。他无声地放了一个屁,这是一次只有他知道的小小胜利,但令他心满意足。然后他继续低头查看手机。 草稿箱 。草稿箱里面有未发送的信息。他点开之后,小小的屏幕里只有一个字在等着他。
脚边,一只鸽子正装作寻找食物的样子用爪子挠着地面。兰姆没注意到,他完全被那个字夺取了心神。死者打出了这个字,却永远不会点击发送。这条信息和八十二便士的余额一样,被锁在黑灰色的电子盒里。仿佛死前的话语可以被封进玻璃瓶,再在尸体被处理干净之后放出。牛津站的站台上,三月末的太阳挣扎着发挥余热,一只胖鸽子在脚边徘徊。一个字。
“蝉。”杰克逊·兰姆念出了声,又重复了一遍,“蝉。”
然后他又说:“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