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变得蜿蜒曲折 ,正在想快到天城山顶了吧,却见阵雨将杉树密林染白,并以惊人的速度自山脚追我而来。
那一年我二十岁,头戴大学预科生的学生帽,上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和服,下着裙裤,肩上挂着书包,独自来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两宿,然后穿着朴齿 木屐登上这天城山。一路上虽流连于叠峦群山、原始森林与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悸动,只因有一个期盼催我匆忙赶路。这时,豆大的雨点开始落至我身。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终于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刚舒了一口气,却不由得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不动,因为我的心愿已然达成——那些江湖艺人正在此休息。
舞女见我杵在门口,立刻让出自己的坐垫,并将它翻个面摆在一旁。
“啊……”我只应了一声便自顾坐下。因为爬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外加吃惊,“谢谢”这句话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与舞女面对面就近而坐的我局促地从衣袖里取出香烟。舞女将摆在其女伴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到我的近旁。我依然没有开口。
舞女看起来大约十七岁,发髻古风,且大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不懂那叫什么发式——使得她那张表情严肃的鹅蛋脸显得非常小,但又美又协调,像那种头发旺盛到夸张的历史小说 插画里的姑娘。她身旁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字样的短外衣。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们。第一次是在去汤岛的途中,她们的目的地是修善寺,我们在汤川桥附近相遇。当时看到三个年轻的姑娘,特别是那个提着鼓的舞女后,我一而再地回头张望,感到一股旅行的奇妙之情沁入身心。之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来到旅馆表演。那舞女在玄关铺着地板的地方跳舞。我在楼梯口坐下,专注欣赏,心中寻思着:那日在修善寺,今夜到汤岛,估计明天会越过天城山往南,前往汤野温泉吧?天城山道七里 路,自己应该能追上她们。原本只是空想,一路匆匆,却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所以此刻,我的心中扑通乱跳。
没过多久,茶馆的老婆婆领我到另一个房间,似乎平时不常用,没装纸门。我向下望去,幽谷秀丽,深不见底,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打战。老婆婆进屋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
“噢呀,您浑身都湿透了。去我们屋烤烤火,走吧,把衣服烘烘干。”说着像要来拽我手似的,领我去她自己的屋子。
这个房间里有火炉,一拉开纸隔门,强烈的热气扑面而来。我站在门边踌躇不前。炉旁一个好似溺亡者的老头盘腿而坐,浑身青肿,正用忧郁的眼神看向我。两只眼睛仿佛已经腐烂,连眼珠都严重发黄。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说他是被埋在这些破烂纸堆里也不为过。我呆呆地瞅着这山中怪奇,难以想象这竟是活人。
“抱歉污了您的眼……这是我们家老头子。不用担心,看起来是挺吓人的,但他不能动。您忍耐一下吧。”
老婆婆打完招呼后,说起她老头子中风多年,全身不遂。那纸堆是各地传授中风后养生之道的来信,还有从全国买来的中风药的外包装纸袋。经过山顶的旅人他会问,报纸的广告他会看,总是一个不漏地在全国范围打听治疗中风的方法,并求购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也一个都不扔,全堆在自己身边,整日望着纸堆过日子。于是长年累月,废纸堆成了山。
对于老婆婆的讲述,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自顾自俯向炉炕。有汽车经过山岭,房子也跟着震动。我心想,这才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之后雪盖山头,这老大爷为何不下山去?我的衣服上腾起水蒸气,炉火旺到让我头昏脑胀。老婆婆走出茶馆,去找江湖艺人们聊天。
“是啊。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娃娃,这次见已经是个大姑娘,你算是熬出头了。真漂亮!女孩就是长得快。”
差不多快一小时之后,我听到江湖艺人准备出发的声响。内心当然无法平静,也只是七上八下,没有站起身的勇气。我心想,虽然她们肯定早已习惯跋涉走远路,但毕竟是女人,所以即使等她们走出两千米后,我跑一跑也能追上。可我还是坐在火炉旁焦躁不安。不过,当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似得到了解放,开始活跃起来。我问送走她们的老婆婆:“她们今夜会去哪里投宿?”
“她们那样的,谁知道会住哪里。哪儿有客人留她们,她们就住哪儿。哪有什么确定的住处哟。”
老婆婆的语气非常轻蔑,怂恿着我去想:若果真如此,我要让那舞女今夜住我屋里。
雨势变小,山峰明朗起来。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会放晴,可我再也坐不住了。
“大爷,天气会越来越冷,您多保重。”我由衷地说完,便站起身来。老大爷费劲地转动黄色的眼睛,微微点头。
“您等等!”老婆婆边喊边追了出来,“您居然给这么多!这怎么好意思,太过意不去了。”她抱住我的书包不放手,非要送我。我一再拒绝,她就是不答应,迈着小碎步,跟在我身后,走了一百多米,反反复复地叨念着:“真是抱歉啊,没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好好道谢。您一定要再来呀,可别忘了。”
我只不过留下一枚五十钱的银币,她却如此惊讶,甚至感动得快要流泪。其实我一心只想快点追上那些舞女,嫌老婆婆蹒跚的脚步给我添了麻烦。终于,走到了山岭的隧道口。
“非常感谢。老大爷一个人在家,您快回吧。”听我这么一说,老婆婆这才把书包放开。
走进昏暗的隧道,冷冷的水滴吧嗒吧嗒落下。前方,通往南伊豆的出口露出小小的光亮。
跑出隧道,单侧竖着刷白栅栏的山路如闪电般向下划去。放眼望去,景物皆似模型。我终于看到了艺人们的身影。追了不过一千米,就赶上了她们。我觉得突然放慢脚步太过刻意,于是佯装漠不关心,超过了那几个女人。前方约二十米处有个男人,看见我后停下了脚步。
“您好快呀……这天气真好。”
我放下心来,与男人并排向前。他不停地问东问西。几个女人瞧见我俩在交谈,便从后面啪嗒啪嗒跑着追赶上来。
男人背着一个大柳藤包 。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只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藤包,且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与鼓架。四十岁的女人也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攀谈起来。
“还是个预科生呢。”年长的姑娘悄悄告诉舞女。我回过头去,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我也看出来了呀。岛上也会有学生去的嘛。”
这群艺人是大岛波浮港人。自春天从岛上出来后,一直在路上,天气渐渐变冷,还没做好过冬的准备,所以会在下田停留十来天,再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一听到大岛这地名,我越发感到诗意盎然。凝视着舞女的美丽发髻,我开始打听有关大岛的各种信息。
“有很多学生去我们那儿游泳。”与舞女结伴的女人说。
“那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去。
舞女顿时有些慌神:“冬天也……”像是在小声地回答我。
“冬天?”
舞女依然看着身旁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问一遍。舞女脸红起来,认真地轻轻点头。
“这孩子傻乎乎的。”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
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去往汤野约有三里的下行路。越过山顶后,山与天的颜色都令人感到一派南国风光。我和男人继续交谈,已经完全熟络起来。过了荻乘、梨本等小村庄,当望见位于山麓的汤野的茅草屋顶时,我鼓起勇气说要跟他们一起结伴到下田。男人听后非常高兴。
来到汤野的小客栈前,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将要告别的神情,男人见状代替我说:“这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而行呢。”
“不敢当,不敢当。正所谓‘出门靠朋友,世间靠情分’,虽说我们只是泛泛之辈,但也可以为您排忧解闷。请吧,您也一起进屋休息一下吧。”女人漫不经心地回答。姑娘们一同瞥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只是沉默不语,却有点害羞地望着我。
我与众人一起来到小旅店的二楼,放下行李。榻榻米与纸隔门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来茶水。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双手发抖,茶杯差点从托盘上滑下,她赶紧乘势将其摆在榻榻米上,可茶水还是洒出了一些。看着她那羞涩的模样,我当场愣住。
“哟,真是的!这闺女情窦开啦。哎呦呦……”四十岁的女人吃惊似的蹙起眉头,边说边把抹布甩了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尴尬地擦拭着榻榻米。
女人那句话于我实属意外,我突然开始反省自己原先的想法,感觉山顶那老婆婆挑起的空想,咣当落地碎成了渣。
四十岁的女人频频看向我:“您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
她再三向身旁的女人确认:“这位穿的花纹和民次穿的是同一种,是吧?一不一样?”然后又对我说:“我在老家留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看到您,我想起了他。您这身的花纹和那孩子的一样。最近藏青碎白布越来越贵,真闹心。”
“哪所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那是……”
“他读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常年住在大岛,但老家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左右,男人领我去另一家温泉旅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会和艺人们住同一家小旅店。我与男人从街道下行,走了一百多米的碎石子路和石板路,又过了小河旁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便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内汤 ,男人跟在我身后。他介绍他自己二十四岁,老婆因为流产、早产,两次孩子都死了。因为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字样的短外衣,我以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与谈吐,觉得他颇有学识,所以我猜想他可能是因为猎奇,爱上了卖艺的姑娘,所以才替她们搬运行李,一路同行。
泡过澡后,我立刻吃了午饭。早晨八点从汤岛出发,此刻还不到下午三时。
男人临走时,在院子里仰起头,与在二楼的我道别致意。
“拿这去买些柿子吃吧。抱歉,我不下楼了。”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径直离开,但纸包已落在院中,于是他又回头将其拾起。
“这可使不得。”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下去。他这才拿着走了。
傍晚开始下起大雨。群山难分远近,全成一片白茫,前面的小河渐渐浑浊发黄,声音愈响。我觉得这么大的雨,舞女们应该不会出街卖艺了,但还是心神不宁,跑了两三次澡堂。房间里很暗。用来与邻室隔开的纸门上方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梁上吊着一盏灯,同时供两个房间用。
咚咚咚,在激烈的雨声中,远处渐渐生出轻盈的鼓声。我用力拉开窗口的挡雨木板,几乎将其抓破,急急地探出身子。鼓声似乎比刚才近了些。风雨击打着我的脑袋。我闭眼倾听,试图找寻鼓声来自何方。紧接着,我听到了三味线的琴声,听见了女人的长呼,听见了欢声笑语。然后发现艺人们是被叫去小旅店对面饭馆的酒宴上了。我听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盼着等她们演完会来这边。可那边的酒宴热闹异常,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样子。女人的尖声大叫仿佛闪电,时不时锐利地穿透暗夜。我绷紧神经,开着窗户,一直坐着。每听到一声鼓响,心里就是一亮。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坐着敲鼓呢。”
鼓声一停我就烦。我已沉浸到雨声中去。
没过多久,不知众人是在互相追逐还是在绕圈跳舞,杂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又突然安静。我瞪大眼睛,似要看穿黑暗去弄清寂静的真相。同时心生烦恼:舞女今夜会被玷污吗?
我关上挡雨木板上了床,内心依旧痛苦。又去澡堂,胡乱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出来了。经雨水洗净的秋夜,爽朗又明亮。我觉得即使现在光脚跑出澡堂冲过去也无济于事。已过两点。
翌日早晨刚过九点,男人已来到我的旅馆。我刚起床,于是邀他同去泡澡。南伊豆的深秋初冬一望无云,晴朗秀丽,温暖的阳光照着澡堂下涨了水的小河。自己昨夜的烦恼好似梦一场。我对男人说:“昨夜你们闹到好晚啊。”
“咦?你听见了?”
“当然听见了。”
“都是本地人,只会乱叫胡闹,完全无趣。”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只能沉默不语。
“瞧,那些家伙去了对面的澡堂。他们正在朝这边看,还在笑呢。”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看向河对面的公共浴场。朦胧的水蒸气团里现出七八个光着身子的人形。
突然,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从微暗的澡堂内侧跑了出来,在脱衣处作出要往河岸跳的姿势。她伸直双臂,像在喊什么。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是那舞女。身子白皙,像棵桐树苗,长了双长腿。望着她,我心中似流动一股清泉,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扑哧笑出了声。还是个孩子啊。当她注意到我们,一阵兴奋,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踮起脚尖,伸长身子,真的就是个孩子嘛。我满心欢喜,笑个不停。心旷神怡,嘴角久久扬起。
因为舞女的头发过于浓密,加上她的打扮俨然一个妙龄姑娘,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现在看来之前的判断真是个笑话。
我与男人回到我的房间,没过多久,年长的姑娘来了旅馆的院子看菊花。舞女刚走到小桥的中间。四十岁的女人走出公共浴场,正朝她俩所在的方向张望。舞女缩起肩膀,许是担心挨骂,觉得还是回去好,于是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
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拔高嗓门冲我喊:“您来玩啊!”
“您来玩啊!”年长的姑娘也发出邀请。
女人们都走了。男人倒是一直在我这儿坐到傍晚。
晚上,我正和一个四处跑单做纸张买卖的商人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立刻想要站起身。
“卖艺的来了。”
“哎哟,没什么意思的。哎,哎,该你下了。我已经下在这里了。”纸商点着棋盘说。他已完全投入棋局的胜负之中。而我心神恍惚,听声响怕是艺人们快回去了。那个男人突然从院子里喊了一声:
“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朝他招手。艺人们低声私语了一阵,然后来到旅馆门口。三个姑娘跟在男人身后,依次道了一句“晚上好”,然后跪在走廊里,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学艺伎模样向我行礼。棋盘上,我败势骤现。
“没办法了。我认输。”
“怎么会输呢?是我不好。走每一步都想太久。”
纸商完全不朝艺人那边看,一个一个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翼翼地下着棋。女人们把鼓和三味线摆在房间的墙角,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我本来能赢的棋已经输了。纸商死乞白赖地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吧。”可我已经完全没了下棋的心思,站起身来,笑着断了纸商的念想。
姑娘们聚到棋盘这边。
“今天夜里还会去哪里演出吗?”
“还得出去转一转。”男人说着看了看姑娘们,“要不,今晚到此为止,大家都放松玩一玩。”
“好啊!好啊!”
“不会被骂吗?”
“怎么会,就算到处跑,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玩玩五子棋之类的,十二点过后才走。
舞女走后,我毫无睡意,头脑异常清醒,于是来到走廊大叫:
“卖纸的那位老板!”
“来嘞——”年近六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窜出来,倍儿精神地应了一声。
“今夜和你下通宵!战到天亮!”
此刻的我再次变得战意满满。
我们相约次日早上八点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澡堂旁买的鸭舌帽,把预科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门完全敞开,我没当回事,走上前去,却见艺人们都还睡在地铺上,于是慌张地呆立在走廊里。
就在我脚跟前的地铺上,舞女满脸通红,见到我赶紧双手捂住了脸。她和稍大一些的姑娘睡同一个地铺,脸上还留着昨晚的浓妆,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这颇有情调的睡姿深深印入我的内心。她像是怕阳光刺眼,翻了个身,继续用手遮着脸,钻出被窝,坐到了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边说边端庄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起。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这两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是打算今天走的,但晚上有客人要接待,我们决定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走不可,我们可以约在下田再见面。我们会去住一家名叫甲州屋的旅店,很容易找。”四十岁的女人在地铺上抬起身说。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抛弃了。
“不能明天走吗?我不知道我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明天一起走吧。”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吧。难得有缘同路,我们却如此任性拜托,真是对不住。明天哪怕天上掉刀子也一定会出发。后天是我那死在路上的孩子满七,我之前就一直想着要在下田办满七,尽些寸心微意。我想在那天之前到达下田,所以才急匆匆地赶路。跟您说这件事真是失礼,但谁叫我们意外有缘,后天还要请您拜一拜呢。”
于是我也决定多留一天,然后下了楼。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账房里跟旅店的人闲谈。男人终于来了,邀我出去散步。沿街稍向南行,有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他谈起自己的经历。他说他曾短暂地参加过一个东京的新派剧 剧团,现在有时也会在大岛港表演;说包袱里刀鞘已经像条腿似的戳在外面,但表演的时候还得当什么都没看见;还说大柳藤包里装的是衣裳、锅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是我误了自己的前程,落到这般田地。而我哥已经在甲府继承了家业,独当一面。所以,老家已经没人要我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长冈温泉的人呢。”
“是吗?那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是我老婆,比你小一岁,已经十九了。在旅途中,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她的身体还没恢复。我叫妈妈的那个女人是我老婆的亲妈,而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过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让亲妹妹出来干这种生计,我其实很不愿意,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之后他又告诉我,他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名薰。另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是大岛人,是他们雇来的。荣吉越说越伤感,凝视河滩,看起来都快哭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洗去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抚摸小狗的头。我准备回自己的旅馆,便说:
“你来我那儿玩吧。”
“好啊,可我一个人……”
“和你哥一起来嘛。”
“我这就去叫他。”
没过多久,荣吉来到我住的旅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唠叨。”
我们刚下了一小会儿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咚咚上到二楼。和往常一样,她们先是客气地行了礼,然后坐在走廊上犹豫不前。千代子第一个站起身来。
“这是我的房间。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左右后,决定去这间旅馆的内汤。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毕竟是三个年轻女人,所以我含糊着推托说过会儿再去。没过多久,舞女一个人跑回来,向我转告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您去,她会给您搓背。”
我没有去,而是和舞女下起了五子棋。没想到她那么厉害。荣吉与另两个姑娘都曾和我过招,结果都是我赢得毫不费力。我自觉擅长五子棋,一般人比不过我。跟她下的时候,不用特意让一手,所以感觉很畅快。因为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还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慢慢地,她逐渐忘我,专心地俯身于棋盘之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差点碰到我的胸口。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了。”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了出去。这时,妈妈正站在公共澡堂前。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慌张张地从这里的澡堂出来,没上二楼直接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且看来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那样的人吃饭是白白浪费。
晚上,我去了小旅店,舞女正在跟妈妈学三味线。见到我后,她立刻停了下来,可听了妈妈的话后又抱起了琴。每当她的歌声稍响一些时,妈妈就会说:
“我不是说过了嘛,用不着拔高嗓门!”
荣吉被叫去对面饭馆的二楼包房,正在念叨着什么。我从这边可以看到他。
“他在念什么?”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便念什么,反正他也听不懂。”
这时,借小旅店店面开鸡肉店的四十岁左右的商人拉开纸隔门,叫姑娘们过去吃饭。舞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鸡肉店商人剩下的鸡肉火锅。她俩一起回这边的屋子时,鸡肉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立刻怒颜以对:
“哎!别碰那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舞女声声叫着大叔大叔的,求鸡肉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鸡肉店商人没多久便站起身来一走了之。她一再说着“给我读下去嘛”,却没直接对我说,而是好像要让妈妈开口拜托我似的。我拿起故事书,心中燃起一股期待。舞女果然立刻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完全没眨眼地盯着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读书时的习惯,刚才她和鸟店商人也差点把脸碰在一起。我已经见识过了。那对黑色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种难以言表的漂亮。她笑得像花一样。用笑靥如花来形容她真的一点都不为过。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她换了衣裳后对我说:
“我去去就回,等我回来接着读哦。”
她走到外面走廊,垂下双手行礼道别:“告辞了。”
“你可千万别唱歌。”妈妈说。舞女提着鼓微微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她现在是变声期。”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敲着鼓。从我这边看过去,她的背影仿佛近在隔壁。鼓声使我的内心明朗跃动。
“鼓声一响,整个气氛就活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去了对面。
过了一小时左右,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这么点……”舞女把捏在拳头里的五十钱碎银摆到妈妈的手里。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聊起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孩子生下来时透明如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不过还是活了一个星期。
既无猎奇,亦无轻蔑,仿佛忘了他们是江湖艺人,我这寻常的好意似乎已打动了他们的心。我说以后要找个时间去他们大岛的家。他们互相商量着说:“可以让他住老爷子那间。那屋子很宽敞,要是把老爷子弄出去,会很安静,永远住下去都没关系,还可以专心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
“我们有两栋小房子,靠山的那栋空着。”
他们还说正月里会去波浮港表演,让我也去帮忙。
渐渐地,我了解到他们旅途中的心境并非我原以为的那么凄苦,而是不失野性的悠然自得。我感到他们这一家老小,有一种骨肉相连的亲情维系着彼此。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许是因为正处在最害羞的年纪,在我面前总是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来了……明天去下田,真高兴。给小宝宝做满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有好多事要做呢。你要带我去看电影哦。”
对于在伊豆相模各温泉沿途表演的艺人们而言,下田港是个荡漾着浓浓乡情的地方,让他们在旅途之中倍感亲切。
艺人们各自带的行李与之前越过天城山时的一样。前腿勾住妈妈手腕的小狗露出早已习惯旅行的表情。走出汤野后又进入山区。海上的朝日照耀山腰。我们眺望朝日所在的方向。河津川的前方,海滨豁然开朗。
“那里就是大岛。”
“看到没?很大吧!请一定要去哦。”舞女说。
许是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看着离太阳很近的海面像春天一样起了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约二十千米路。一时间,大海若隐若现。千代子悠然地唱起歌来。
途中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但只有两千米的翻山小路,还是选行走方便的大道时,我想当然地选了近路。
树下之路,落叶满地,一步一滑,陡峭的路紧逼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却反而豁出去似的加快步伐,并用手掌撑住膝头。眼瞅着他们一行越发落后,只能从树木间听到说话声。只有舞女一人高挽起裙摆,紧紧跟在我后面,距离只有一两米远,但一直没有缩短或拉长。我回过头去同她讲话,她似乎很吃惊,赶紧停下脚步微笑答话。舞女主动说话的时候,我等在原地,本希望她能赶上,可她也跟着停住了脚步,等我再次向前迈步后她才继续前进。道路曲折,愈发险阻,我也愈发加快脚步。舞女专心爬山,依旧与我保持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已落在后面很远,连说话声都听不见了。
“你家在东京的哪里?”
“不住家,我住学校宿舍。”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表演跳舞。但那时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接着,她开始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去过甲府吗?”等等。她说等到了下田想去看电影,还谈起了那个死去的婴儿。
来到山顶。舞女坐在枯草丛中的长凳上,把鼓放下,然后拿出手帕擦汗。本以为她要掸去她自己脚上的尘土,却不料她忽然蹲到我的脚边,拍起我的裤腿。我赶忙向后退,她却突然跪下,屈身为我掸尘,然后放下翻起的裙摆,对正气喘吁吁站着的我说:“您坐下吧。”
成群的小鸟飞到长凳旁。四周如此寂静,都能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在沙沙作响。
“您怎么走得那么快?”舞女看起来很热。
我用手指咚咚敲鼓。小鸟飞走了。
“啊,好想喝水。”
“我去找找。”
舞女很快就从发黄的杂树丛间空手而归。
“你在大岛的时候做什么?”
舞女很突兀地提起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她说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读到小学二年级为止的一些朋友,想到什么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来到山顶。妈妈更落后,又过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故意迟一些动身,慢慢地边走边聊。走了约两百米后,舞女又从前面跑回来。
“下面有泉水,快走吧,我们都没喝,等你们呢。”
一听说有泉水,我立刻跑了起来。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清凉的水。女人们站在泉水四周。
“快,您先喝。伸手进去会弄浑了水,要是女人先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起凉凉的泉水一饮而尽。女人们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拧干浸过泉水的手帕擦拭汗水。
下了山,进入下田的街道后,我们看到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休息。舞女蹲在路边,用桃红色的梳子为小狗梳理长毛。
“这样会把梳齿弄断的!”妈妈责备道。
“没关系,在下田买把新的。”
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曾想过问舞女要她这把插在前刘海处的梳子,所以觉得不该用它梳狗毛。
看到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竹子,大家说可以用来做拐杖,我和荣吉抢先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高的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舞女踌躇了一下,把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拐杖。我挑了一根最粗的。”
“不行!这么粗,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偷的,被人看见就糟了!快放回去。”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然后又跑回来。这次她给我拿来一根中指粗的竹子。但紧接着,她像是后背撞上田埂似的,踉踉跄跄,喘着粗气等待其他女人。
我和荣吉一直走在前面,距离她们十多米远。
“他那牙可以拔掉,换成金的。”舞女的声音突然传入我的耳朵。回头去看,舞女和千代子正并排走着,妈妈与百合子稍稍落后。千代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那倒是。你去跟他讲呀?”
她们似乎是在谈论我,千代子说我牙长得不齐,于是舞女说可以换成金牙。她们谈的都是容貌相关,无伤大雅,我无心侧耳,但心里感到挺亲近的。她们继续小声交谈。我听见舞女说:
“他是个好人。”
“是啊,是蛮好的。”
“真是好人。遇到这样的好人真好啊。”
那声音听起来特别单纯又透亮,稚嫩却直白地流露出感情,甚至让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抬眼眺望亮丽的群山。眼睑微微发痛。二十岁的我,一再地严肃反省自己因孤儿根性而养成的怪脾气,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情绪,所以才开始了这场伊豆之旅。而此刻,听到有人从世间的寻常意义来说我是个好人,真是满心无以言表的感谢。快到下田的海边,群山越发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到了秋草的草尖。
途中,所见村庄的入口处都竖着牌子——
江湖艺人、乞讨者不得入村。
一进下田的北口,很快就找到了名叫甲州屋的小旅店。我随艺人们来到二楼,头上直接是屋顶,没有吊顶装修,坐在临街的窗边,脑袋可以碰到屋顶。
“肩膀痛吗?”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疼吗?”
舞女摆出击鼓时的优美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那就好。”
我试着把鼓提起。
“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吧。肯定比你的书包重。”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其他人热络地打着招呼。都是些卖艺人或小贩。下田这个港口好似候鸟的老巢。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摆摆走进屋里的小孩。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带我去看电影吧。”
我和荣吉找了个游手好闲的人带了一段路,来到另一家旅馆,据说老板是以前的镇长。洗过澡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为明天的法事买些花吧。”我说着拿出一个装了一点小钱的纸包让荣吉带回去。旅费已经用光,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但我嘴上说的是学校有事,艺人们没再强留我。
午饭后不到三小时就又吃了晚饭,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登上下田富士,眺望港湾。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了趟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您也一起吃一点吧?女人们的筷子进过这锅,虽然不干净,但以后可以当笑话说。”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聊起明天恰好是婴儿夭亡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如何也晚一天再动身,可我拿学校做借口,终究没有答应。妈妈反复说:
“那寒假的时候,我们划船去接您。请先告诉我们个日期。我们等您。住旅馆多无聊,我们划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舒服,走太多路,吃不消了。”她脸色苍白,身体瘫软。百合子拘谨地低着头。舞女原本在楼下和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一看到我,立刻去求妈妈同意她去看电影。结果却是垂头丧气地回到我这边,为我摆好木屐。
“怎么了呢?就他一个人带去不行吗?”荣吉为我说话。但妈妈依旧不答应。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一个人带去就不行呢。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看到舞女正在抚摸小狗的脑袋。我欲言又止,故意摆出一张冷脸。她似乎连抬头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了。
我只能一个人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泡下念着说明。我立即离开回了旅馆。胳膊肘支在窗沿上,久久眺望着这夜的小镇。好黑。我仿佛听到从远处不断传来微弱的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吧嗒吧嗒落下来。
出发的这天,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却看见荣吉在马路上向我打招呼。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色外褂,像是特地穿上礼服为我送行。没看到女人们,一股寂寞顿时涌上心头。荣吉走进屋里对我说:
“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昨晚睡得太迟,起不来,派我来道歉,还说冬天等着您,请一定要去。”
秋天的小镇晨风冷冽。荣吉在来的路上买了四盒“敷岛”牌香烟、柿子,还有“薰”牌口香糖送给我。“因为我妹的名字叫薰,”他微笑着说,“在船上吃橘子不太好,柿子对晕船有效,可以吃的。”
“这个送你。”
我摘下鸭舌帽,将其戴到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褶。我们俩都笑了。
快到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顿时跃入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之前,她一直默默地垂着头发呆。脸上的妆容还是昨夜的,这让我愈发动了情。眼角的一抹红色使她那像在生气的脸上显出一股稚嫩却严峻的神情。荣吉说:
“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头。
“她们都还在睡觉?”
舞女点头。
趁着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工夫,我曾多次尝试搭话。可舞女一直俯瞰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每次都是我话音未落,她就用力连连点头。
“老婆婆,这人看上去不错。”这时,一个小工打扮的人朝我走来。
“学生小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拜托你把这位婆婆带去东京,可以吗?老婆婆好可怜。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却不幸得了流感,儿子媳妇都死了,留下三个孙子。我们没办法,商量着还是送她回水户老家,可老婆婆一点都不认路。等到了灵岸岛 ,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的电车,行吗?麻烦你了。我们给你作揖了。唉,你看这一老三小,也觉得很可怜吧。”
老婆婆呆呆地站在那里,背上绑着一个奶娃,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模样。脏兮兮的包袱皮里,装着大饭团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模样的人正在安慰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帮忙。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该送她到水户,但真的没办法。”矿工们一一向我道谢。
舢板晃得很厉害。舞女依旧紧闭双唇,凝视着一边。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却没能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向岸边。荣吉不断地挥动刚才我送他的那顶帽子。船开出很远之后,我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的南端渐渐消失在后方。我一直凭倚栏杆,专注地眺望海面上的大岛。与舞女的分别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突然想到老婆婆怎么样了,于是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去,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亲切地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大风大浪,坐下来时常常东倒西歪。船员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脑袋空空,没了时间的感觉。泪水一颗颗地落到书包上,脸颊感到冰凉,只好转头换边,看到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一个工厂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赶考,看见我戴着大学预科的学生帽,似乎对我很有好感。聊过几句之后,他问:
“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了?”
“不,我刚刚和人分别。”我非常坦率,无所谓被人看到自己流泪。我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求在安逸的满足中静静入睡。
不知海上是何时暗下的,网代与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皮肤冷肚子饿时,少年打开竹皮包着的饭团。我仿佛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团自顾自吃了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了下去。我的心情美好却空虚,无论别人对我有多亲切,我都能非常自然地予以接受。我觉得,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去上野车站,给她买去水户的票,都是一种理所当然。我感觉所有的一切已融合在了一起。
船舱熄了灯。船上装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发呛鼻。黑暗中,我一边感受着少年的体温一边流泪。头脑好似变成清澄的水,滴答落下,此后是空空如也的甘甜和快意。
(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