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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姑庵与格子门

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从三四天前开始,就躲进了嵯峨山深处的尼姑庵。

虽说是尼姑庵,庵主已经过了六十五岁。这座小小的尼姑庵,虽然地处古都,历史悠久,但庵门藏在竹林深处,外面看不见,几乎没有观光客踏足,幽静自得。只有厢房偶尔开开茶会。也不是什么闻名遐迩的茶室。庵主时不时会出去教插花。

佐田太吉郎借了尼姑庵一间房,如今也跟这尼姑庵一样,落得清静。

佐田的店铺是京都绸缎批发店,位置在中京 ,四周的店铺都已经变成了株式会社,佐田的店铺也改成了株式会社的形式。不用说,太吉郎是社长,买卖都交给掌柜(就是如今的专务或者常务)。不过,过去店铺的规矩,还留下不少。

从年轻时起,太吉郎就有名士风度,还特别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他完全没有举办个人染织作品展的野心。就算开个展,在那个时代,也算是过于新奇,恐怕卖都卖不出去。

上一代太吉兵卫,那时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太吉郎的所作所为。太吉郎不像店里的图案师、外面的画家那样画些时兴的画。只是有一次,他得知太吉郎因为缺少天分苦恼不已,借助鸦片的力量画出了友禅染的妖异底稿,就马上把太吉郎送进了医院。

到了太吉郎这一代,那底稿反而变得寻常可见。太吉郎深以为憾。他不时独自来嵯峨的尼姑庵闭关,也是为了获得天赐的构图。

战争过后,和服的图案有了明显的变化。过去靠鸦片画出的妖异图案,现在被认为是新颖的抽象画。不过,这时太吉郎已经五十过半了。

“还是干脆走古典风格算了?”太吉郎也曾经在嘴里嘀咕。但是,过去的出色作品,都一一浮现在眼前。古代纺织的布料、古代衣裳的图案和色彩,都涌进脑海。当然,他也曾走遍京都的名园和野山,做和服花样的采风写生。

女儿千重子在中午的时候过来了。

“爸爸,要吃森嘉的豆腐锅吗?我买来了。”

“啊,谢谢……能吃到森嘉的豆腐锅真开心啊,不过千重子过来,我更开心。你就待到傍晚,帮爸爸放松放松神经吧。说不准能想出好的图案……”

绸缎批发店的主人没有必要画底稿,这反倒给生意帮倒忙。

但是,在店里,安置着耶稣石灯笼的中庭旁边的房间深处,太吉郎经常在靠窗的书桌前,坐上个半天。书桌背后的旧桐木衣橱里,放着中国和日本的古代布料。衣橱旁边的书箱里,全都是世界各国的布料图录。

里面厢房的仓库二楼,保存着许多能剧衣裳、长罩袍,都完好无损。南洋诸国的花洋布也有不少。

这些都是太吉郎的父辈或是祖父辈收集来的。举办古代布料展的时候,主办方请求借来参展,太吉郎总是冷冰冰地拒绝说:“我家秉承先祖遗志,藏品不出门。”相当顽固不化。

这店铺是京都的老房子,去厕所的人都要经过太吉郎书桌边狭窄的走廊。太吉郎总是皱起眉头默默忍耐,店里稍微有点吵闹,他就会厉声训斥:

“能安静点吗?”

掌柜双手撑地道歉说:“是大阪来的客人。”

“让他别买了,绸缎店多得是。”

“是我们的老主顾了……”

“绸缎是靠眼睛买的,靠嘴来买,是没长眼睛吗?行家,看一眼就清清楚楚。虽说我们有很多廉价货。”

“这个……”

太吉郎的书桌底下到坐垫底下,铺着颇有典故的异国风情地毯。太吉郎身边,南方珍贵的洋花布当帘子挂着。这是千重子的好主意。帘子总算多少遮掉一些店里的噪声。千重子不时会更换帘子。每次换帘子,都能让父亲感激千重子的体贴,跟她聊些帘子的由来。这是爪哇的,那是波斯的,是哪个年代的,什么图案,他都一一娓娓道来,千重子有时听得不甚明白。

“做手提包太浪费了,裁成茶巾又太大了,要是做成腰带,能裁几条?”有一次,千重子把帘子翻来覆去地看。

“把剪子拿来……”太吉郎说。

父亲用那把剪子灵巧地裁开了洋花布帘子。

“用这个做千重子的腰带,正合适。”

千重子吃了一惊,眼睛湿润了。

“不好吧,爸爸?”

“好看,好看,千重子系上这花布腰带,我说不定也能画出更多花纹呢。”

千重子系着去嵯峨的尼姑庵的,正是这条腰带。

女儿的花布腰带自然映入太吉郎眼帘,但他并不仔细端详。花布的纹样往往是大花,十分华丽,颜色有深有浅,给正当花季的妙龄女儿做腰带,到底合不合适呢?父亲在想。

千重子把半月形便当盒放在父亲身边。

“您稍等会儿再吃。我去煮豆腐锅。”

“……”

千重子站起身时,回头看了看门那边的竹林。

“已经是竹之秋 了。”父亲说。

“土墙也都开始东边塌,西边倒,大半光秃秃的。就像我一样。”

千重子已经习惯父亲的戚戚之音,并不去宽慰他,只是重复了一句“竹之秋……”

“来的路上,樱花怎么样?”父亲随口问道。

“散落的花瓣,都漂在池子上。有一两棵藏在山上的新绿中,还没有落花,远远看着,不去打扰,反而更好。”

“喔。”

千重子去房间里面。太吉郎听到了切葱、剁干鲣鱼的声音。千重子把樽源的豆腐锅餐具一一摆好——这些餐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

千重子在旁边殷勤地为太吉郎服务。

“你也尝一口吧。”父亲说。

“好,谢谢……”女儿回答着。从肩膀打量到胸口,父亲说道:

“太寡淡了。千重子总是给我的底稿捧场。怕是只有千重子一个人穿在身上。都卖不出去……”

“我是自己喜欢才穿在身上的,没问题。”

“喔,太寡淡了。”

“寡淡是寡淡了点……”

“年轻姑娘穿得这么寡淡,也不坏。”父亲忽然严肃地说。

“看到的人,都夸我呢……”

父亲不说话了。

太吉郎画底稿,现在已经成了爱好,或者说自娱自乐。家里的批发店铺或多或少要面向一般客人,太吉郎的底稿,掌柜看在他是主人的面子上,也只染两三匹布。其中的一匹,女儿千重子总是自告奋勇穿在身上,布料倒是考究。

“只穿我的底稿,”太吉郎说,“或是只穿店里的绸缎……我不要你这份情分。”

“情分?”千重子吃惊地说,“我没有想让人念着什么情分。”

“千重子要是穿得花枝招展,就能早点找到如意郎君了。”父亲高声笑了,脸上却没有笑容。

千重子在给父亲下豆腐的时候,父亲宽敞的书桌自然而然映入眼帘。但桌上类似京都染底稿的东西,一个也看不见。

书桌的角落里,只放着江户莳绘 砚盒,还有两帖高野抄本残片 的复制品(确切地说是字帖)。

父亲来尼姑庵隐居,是想忘掉店铺的生意吧。千重子想。

“六十学吹打。”太吉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藤原假名流畅的线条,应该对画底稿有帮助吧。”

“……”

“说来可叹,手直颤。”

“写大字呢?”

“是写的大字……”

“砚盒上的旧念珠是怎么回事?”

“啊,念珠啊。我无意间跟庵主提了一句,庵主送给我的。”

“爸爸挂着念珠拜佛吗?”

“用现在的话说,算是护身符吧。有时候也把珠子衔在嘴里,差点咬碎。”

“啊,不怕脏吗。手垢有多少年了,都脏了。”

“怎么会脏呢,要有也是两三代尼姑信仰的积垢啊。”

千重子似乎被父亲的悲哀触动,低下头不说话了。她把吃完的豆腐锅端进厨房。

“庵主呢?”千重子从厨房出来,问了一句。

“该回来了吧。千重子准备干什么?”

“在嵯峨山走走就回家。岚山现在人多得不得了,野野宫、二尊院那条路,还有仇野,我更喜欢。”

“千重子这么年轻,就喜欢这些地方,以后可想而知。估计跟我一样落落寡合。”

“女人和男人怎么会一样呢。”

父亲站在外廊上目送千重子离开。

老尼姑不久就回来了,回来马上就清扫庭院。

太吉郎坐在书桌边,脑子里浮现出宗达和光琳 笔下的蕨菜,还有春天的花草画。他一直想着刚才回去的千重子。

走到乡间小路上,父亲隐居的尼姑庵,已经掩没在竹林中。

千重子准备去参拜仇野的念佛寺。她循着古老的石阶,一直爬到左边悬崖上有两尊石佛的地方,上方传来喧哗的人语,千重子于是停下脚步。

这一片几百尊破落的石塔,被称作无缘佛。这几年,有穿着怪模怪样轻薄衣衫的女人,站在矮矮的石塔阵中,说是在这里搞摄影大会。今天也是那些人吧。

千重子在石佛前折回,沿石阶下山。她也想起了父亲的话。

就算要避开去春天的岚山寻欢作乐的游客,仇野和野野宫,还真不像是年轻姑娘去的地方。这比穿着父亲画的纹样朴素的和服还……

“爸爸在那个尼姑庵里,好像一无所获。”一阵淡淡的寂寞侵入千重子胸中,“他咬着沾满手垢的旧念珠,在想什么呢?”

父亲在店里,一定是压抑着不时想咬碎念珠的激情。这一点千重子很清楚。

“要咬,咬自己的手指好了……”千重子自言自语嘀咕着,摇了摇头。她不想再追究下去,想起了自己和母亲两人去念佛寺敲钟的事。

那里的钟楼是新近建起来的。母亲身材娇小,撞了钟,也听不到多大声响。

“妈妈,深吸一口气。”千重子把自己的手盖在母亲手上,一起撞钟。这才听到清脆的钟声。

“真的。钟声能传到多远呢?”母亲雀跃不已。

“哎呀,比起一直敲钟的和尚,还是差得远。”千重子笑着说。

想着这些往事,千重子走上往野野宫去的小路。在并不遥远的过去,这条小路被形容为“穿竹丛底腹而行”,现在,幽暗的竹林也变得明亮许多。野野宫门前的小商店也会招揽生意。

不过,野野宫仍是一间小小的神社。《源氏物语》中,在伊势神宫里侍奉的斋宫(内亲王),守斋三年,过着清净无垢、守身如玉的生活,正是在这里。未剥皮的黑木鸟居,树枝编的矮篱笆,是野野宫闻名之处。

经过野野宫,走上野道,眼前一片开阔,那是岚山。

在渡月桥前面,岸边的松树行道树下,千重子乘上了巴士。

“回去怎么报告爸爸的事呢……妈妈早就料到了吧……”

中京街上的房子,因为明治维新前的“炮轰”“火烧” ,大多已烧毁。太吉郎的店铺也难以幸免。

所以,那一带,虽然保留着红色格子门、二楼的格子窗,旧京都风情的店铺不时映入眼帘,但其实都没有经过百年。——太吉郎店铺后面的土墙仓库,在那场大火中倒并没有烧毁……

太吉郎的店铺,至今没有太大变化,大概是主人家的风格所致,也可能是他们这家批发店本来就未曾辉煌过。

千重子回到家,一打开格子门,屋里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阿繁,总是坐在父亲的书桌边抽烟。她左手支颐,弓着背,似乎是在读书,但书桌上什么都没有。

“我回来了。”千重子走近母亲身旁。

“啊,回来了。辛苦了吧。”母亲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爸爸怎么样?”

“他啊。”

千重子考虑着该怎么回答,“我买了豆腐带过去。”

“是森嘉的吗?爸爸应该很高兴吧,吃了豆腐锅……”

千重子点了点头。

“岚山怎么样?”母亲问。

“好多人……”

“爸爸送你到岚山吗?”

“没有,庵主正好出去了……”

接着,千重子回答了母亲刚才的问题:“爸爸在练字呢。”

“练字啊。”母亲似乎毫不意外,“手上练字,心里就平静了。我知道这感觉。”

千重子窥看着母亲白皙优雅的脸。母亲的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波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叫着她的名字。

“千重子,你不继承这家店,也没关系……”

“……”

“想嫁人的话,随时都可以。”

“……”

“你在听我说吗?”

“怎么说起这个?”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妈妈也五十了。我是想好了才这么说的。”

“家里的生意,要不,别做了?……”千重子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别说那种过头的话……”母亲微微一笑。

“千重子说要停了家里的生意,是真心话吗?”

母亲的声音不高,但开门见山。——刚才千重子感觉母亲微微一笑,那也是自己眼花了吧。

“是真心话。”千重子回答。一阵疼痛向胸口袭来。

“我又没生气。别露出那样的脸色。你是年轻人,可以说这样的话,比起我们老了的人,谁更心酸,不用我说吧。”

“妈妈,对不起。”

“哪有什么对不起……”

这次,母亲真的在微笑。

“妈妈刚才跟千重子说的话,也不应该……”

“千重子才是,乱说了话,自己还不知道。”

“人啊——女人也一样,到最后,说过的话都要算数。”

“妈妈。”

“你在嵯峨,对爸爸也说了这样的话吗?”

“没有,我对爸爸,什么都没说……”

“是吗?那也去跟爸爸说说这个话题吧。说说看……他是男人,表面上肯定会发火,其实心里,应该很高兴吧。”母亲按着额头,“坐在爸爸的桌子旁边,就是在想他的事。”

“妈妈都料想到了?”

“什么?”

母亲和女儿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千重子忍不住打破沉默说:

“我去锦市场看看有什么菜做晚饭吧。”

“多谢了。那就拜托了。”

千重子站起身来,出了店铺,下到裸地。本来,这块细长的裸地一直延伸到屋里。面对店铺的墙角,排着黑黝黝的炉灶,是烧饭的地方。

现在,炉灶已经早就不用了。灶台里面,安置着煤气灶,铺了地板。地面原来是灰浆,京都的寒冬里,这样漏风的地方可待不住人。

不过,灶台并没有铲去(好多人家里都留着),大概是对灶火神——荒神的信仰在这边流行吧。灶台后面,供着避火的神符。还有一排布袋和尚。布袋和尚有七尊,每年的初午 去拜伏见的稻荷大神,都买回来一尊。如果家里有人去世,就要从第一尊开始,再重新补齐。

千重子家的店里,七尊灶火神,整整齐齐。家里只有父母和女儿三个人,这十年八年间,都没有丧事。

那排灶火神旁边,放着白瓷花瓶。每隔两三天,母亲就会更换清水,小心地擦拭神龛。

千重子提着菜篮子刚迈出门,便跟一个年轻男人打了个照面,那人走进自家的格子门。

“是银行的人。”

对方似乎没有看见千重子。

这个年轻银行员工经常来,所以千重子以为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脚下还是感到沉重。她挨近店铺的格子门,用指尖轻轻触摸着门上的木格子,慢慢走开。

在格子门的尽头,千重子回头望望店铺,又抬起头。

她的目光停留在二楼小格子窗前的旧招牌上。招牌自带一个小小的屋檐。这既是老字号的标志,也是一种装饰。

和暖春日的斜阳,温吞吞地映照着招牌上的古旧金字,看起来反而有几分落寞。店铺的厚实棉布帘,也已经陈旧泛白,露出粗针脚。

“哎,就算是平安神宫的红垂枝樱,在我眼里,也寂寞无比啊。”千重子加快了脚步。

锦市场里,像往常一样,人头攒动。

快回到家里的店铺了,正好碰到白川女 。千重子打招呼说:

“去我家坐坐吧?”

“啊,多谢了,小姐,我正准备回去。正巧碰到您……”姑娘说,“您去哪儿了?”

“去了锦市场。”

“您辛苦啦。”

“供奉神明的花……”

“是啊,多谢光顾……挑您喜欢的。”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只有嫩叶。

一日和十五日,白川女会送花来。

“今天碰到了小姐,真好。”白川女说。

千重子选了几枝新鲜的嫩芽,心中也变得生气勃勃。她一只手拈着杨桐,回到家里。

“妈妈,我回来了。”千重子的声音又恢复了开朗。

千重子把格子门半打开,看着大街。卖花的白川女,还在街上。

“进来休息吧。我给你倒杯茶。”千重子招呼她说。

“啊,真是多谢了。您总是对我这么好……”姑娘点点头说。她捧着莎草,走进裸地,“这些都是没什么稀奇的莎草,就当是谢礼……”

“谢谢,我就喜欢莎草,多谢你还记得……”千重子端详着野山上的花。

从门口进来,在灶台前,有一口古井,盖着竹编的井盖。千重子把莎草和杨桐放在井盖上。

“我去拿剪刀。对了,杨桐的叶子要洗干净吧……”

“剪刀在这里。”白川女摇晃着剪刀拿给千重子看,“您家的厨房,总是干干净净的。多谢您常常照顾我们这些卖花的生意。”

“妈妈喜欢干净……”

“小姐也勤快啊……”

“……”

“现在好些人家,不管是灶台,还是花瓶、水井,总是灰尘扑扑,不干不净。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卖花人,也都看不下去了。到您家里来,赏心悦目,开心得很。”

“……”

最要紧的是家里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这种话,千重子没法对白川女说出口。

母亲还坐在父亲书桌前。

千重子叫母亲来厨房,给她看了从市场买来的菜。母亲看了女儿从菜篮里拿出来的东西,心想,这孩子也节省起来了。当然,父亲去了嵯峨的尼姑庵,不在家,也是原因之一……

“我也来搭把手。”母亲站在厨房里,“刚才来的,是一直来我们家的卖花女吗?”

“是的。”

“嵯峨的尼姑庵里,千重子送给爸爸的画册在吗?”母亲问。

“那个啊,倒是没看见……”

“爸爸只带了千重子送的书去。”

那本画册收录了保罗·克利 、马蒂斯 、夏加尔 的画,还有一批更现代的抽象画。或许能给父亲新的灵感,千重子特意买给父亲的。

“我们家其实也不需要爸爸画什么底稿。光是卖卖别人染好的布就行了,但是啊,你爸爸他就是……”母亲说。

“不过,千重子倒总是穿着用爸爸的绘稿做成的和服。为这件事,妈妈也得跟千重子说声谢谢啊。”母亲继续说。

“说什么谢谢……我是因为喜欢,才穿着的。”

“爸爸看到女儿的和服和腰带,心里或许更寂寞吧。”

“妈妈,爸爸绘的布,看上去很朴素,但其实仔细看,很有味道。有些人看了赞不绝口呢。”

千重子想起来,今天跟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漂亮姑娘,反而适合素的,这种事也有……”母亲揭开锅盖,伸进筷子试了试炖锅里的菜。

“你爸爸为什么不画些华丽流行的纹样呢?”

“……”

“以前,他可是画过五彩斑斓的别致图案呢……”

千重子点点头:“妈妈不穿爸爸绘的布吗?”

“妈妈已经老了……”

“老了,老了,您才几岁。”

“老了啊……”母亲只是重复着这一句。

“那位小宫先生,被称作无形文化财产、国宝级大师,他画的江户小纹,年轻人穿在身上,反而更显得年轻,很是招人。擦肩而过的人,都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小宫先生那样的大人物,跟我们家的爸爸,不好相提并论。”

“我们家的爸爸,归根结底从精神上……”

“别提这些虚的。”母亲京都人的白皙脸孔动了一动,“不过啊,千重子,你爸爸说,千重子的婚礼上,要给你做一件华丽夺目的礼服……好久以前,妈妈就盼着了……”

“我的婚礼?……”

千重子的脸上浮现出阴霾,好一阵子没说话。

“妈妈,妈妈这一辈子迄今为止,有没有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大事?”

“那个啊,那就是以前告诉你的,我和爸爸结婚时,跟他一起,抢来了千重子这个可爱的小婴儿,带着千重子,坐在车上逃跑的时候。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心脏还是怦怦直跳。千重子,你摸摸妈妈的胸口。”

“妈妈,千重子是被人扔掉的孩子吧。”

“不是,才不是呢。”母亲用力地摇着头。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次两次,会做出罪大恶极的事。”母亲继续说。

“抢走孩子,比起偷钱、抢其他东西,都更罪孽深重。说不定比杀人更坏。”

“……”

“千重子的父母,肯定伤心得都快疯了。想到这里,很想马上把你还回去,但是,已经还不回去了。要是千重子想去找自己的父母,那我也无可奈何……要是这样,妈妈肯定会伤心死。”

“妈妈,别再说这种话了……千重子的妈妈,只有你一个。我从小到大,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罪孽深重……我和爸爸都有觉悟,我们是要下地狱的。地狱算什么,抵不上这辈子的可爱女儿。”

母亲激动地说。再一看,她脸上已经有两行泪水。千重子也眼含泪水。

“妈妈,告诉我实话,千重子就是弃儿吧。”

“不是,我说了不是……”母亲仍然摇着头,“千重子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弃儿呢?”

“爸爸妈妈去偷小孩,这种事我觉得不可能。”

“灵魂出窍,做出罪孽深重的事,人一辈子也会做一两件,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那,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

“是在夜樱盛开的祇园。”母亲毫不含糊地回答,“之前我应该也告诉过你了,我们看见花下的凳子上,有一个可爱的小婴儿刚睡醒,看到我们,笑得像花儿一样。我不由自主就抱起你。一抱起来,就胸口一热,忍不住了。我挨着你的脸,看着你爸爸的脸,你爸爸说,阿繁,我们把这孩子抱走,快跑。我说,啊?阿繁,快跑,快点跑。后面我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在卖芋艿鳕鱼干的平野屋门口,我们跳上车逃走了……”

“……”

“那时候,小婴儿的妈妈,应该是刚好走开了。”

母亲的话,倒也不是说不通。

“这就是命运……从那以后,千重子就成了我们家的孩子,已经二十年了吧?这对千重子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就算是好事,我也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合掌祈求原谅。爸爸也是一样。”

“这是好事,妈妈,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千重子用两只手掌擦着眼睛。

是弃儿也好,被抢来的孩子也罢,在户籍上,千重子登记的是佐田家的嫡女。

父母向千重子坦白说她不是亲生孩子的时候,千重子感到一片茫然。当时,千重子已经进了初中,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有哪里让父母不满意,他们才说出那样的话。

可能是父母怕邻居的闲言碎语进了千重子的耳朵,抢先向千重子坦白。也可能是相信千重子对父母感情深厚,已经能够明白人情世故。

千重子确实吓了一跳。但是,她并没有感到有多难过。到了青春期,这件事也没有给她带来多大困扰。她对太吉郎和阿繁的爱和亲密之情,不曾改变,她也没有刻意去忽略这件事。千重子天性如此。

但是,如果说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那么自己的亲生父母肯定在外面某处。说不定还有兄弟姐妹。

“倒不一定想见一面……”千重子想,“肯定比我过得苦吧。”

千重子毫无头绪。倒是在这旧格子门后幽深的店里,父亲和母亲的忧虑,更让她牵肠挂肚。

在厨房里,千重子用手擦泪,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千重子。”母亲阿繁把手搭在女儿肩头摇摇她。

“过去的事,就别再问了。这世上,说不定哪天就有宝石掉下来呢。”

“宝石,真厉害。要是能给妈妈做颗戒指也好啊……”千重子又利利索索忙开了。

吃完晚饭,收拾好桌子,母亲和千重子上去二楼里间。

外面看是小格子窗的二楼,天花板很低,房间简陋,平时学徒们在这里睡。中庭旁边的走廊,通向二楼里间。从店里也能上去。店铺会让贵客上这个二楼,美食款待,伺候住宿。现在,一般客人,都在能看见中庭的客厅里谈生意。说是客厅,其实从店铺一路走过来,房间两边都是挂满布料的架子,重重叠叠。房间很长,又大,方便把布料摊开来看。一年到头,都铺着藤席。

二楼里间的天花板很高,不过也只有两间六铺席大的屋子,分别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寝室。千重子坐在镜前,解开发髻。她长长的头发之前盘得整整齐齐。

“妈妈。”千重子呼唤着纸门那边的母亲。她的声音里,有千般滋味。 24gGkgM60X4KHnemGi4zj823tqTIWAkv77FoaSdEi/WSnUINOOL041WF2ibA47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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