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镰仓圆觉寺 院内后,菊治还在为去否茶会举棋不定,时间就晚了。
每逢圆觉寺纵深处的茶室有栗本近子的茶会,菊治总是受到邀请,但自父亲死后他一次也没有去过。他认为这只不过是出于对亡父情分的邀请而已,所以采取了弃而不顾的态度。
然而,这次请帖上还增添了一句“想请您来相看一下我的弟子,是一位小姐”。
看到这个,菊治想起了近子的痣。
那还是菊治八九岁的时候吧?被父亲带到近子家时,近子正在茶室里袒胸露怀,用小剪刀剪痣上的毛。痣有手掌大小,占了半个左乳,一直扩散到心口窝那边。那黑紫色的痣似乎长着毛,近子就是在用剪刀剪那毛。
“啊呀!少爷也一起来了呀?”近子吃了一惊,试图将衣领合起来,但慌忙遮盖还是有点不大成体统,就转动膝盖背过身后将衣领从容地塞入和服带里。她的吃惊好像不是因为见到父亲,而是因为见到了菊治。由于女仆到玄关通报了,近子理应知道菊治的父亲来了。
父亲没有到茶室,他坐在隔壁房间。客厅就兼茶道练习场,父亲一面看着壁龛里的挂画,一面呆呆地说:“要不就给我来一杯吧!”
“好!”近子虽那样回答,但并没有立刻过去。男人胡须样的毛掉落在她膝上的报纸上,这些都在菊治眼里一览无余。
大白天的天棚里面却在闹老鼠。廊下附近处开着桃花。坐到炉旁后,近子还是有点发呆地点了茶。
十天左右之后,菊治听到母亲好像揭开什么秘密似的告诉父亲,说近子说过“自己是因胸部有痣而不结婚的”。母亲以为父亲不知道,一脸悲天悯人的表情,似乎很同情近子。
“嗯,嗯。”
父亲半吃惊地随声附和道:
“不过,就是给自己老公看见不是也无伤大雅嘛!要是在已知的情况下娶来的话。”
“我也这么给她说了呀!可是作为女身啊,胸脯上有很大的痣,我是说不出口的。”
“又不是年轻姑娘。”
“还是难以出口啊!这要是男人的话,结婚之后就是知道了,说不定就一笑了之了。不过……”
“因此,就给你看了那块痣吗?”
“怎么会!你胡说八道啊!”
“光是说说呀?”
“今天她来做茶道的时候呀,谈到很多话题……随口就坦白出来的吧?”
父亲沉默不语了。
“就算结婚了,男方会怎样呢?”
“又讨厌,又不痛快吧?不过,这个嘛,那种秘密也成了一种乐趣,对男人倒未必不是一种魅惑。因有短处也许会补长,而实际上这又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毛病。”
“我也安慰她说不算毛病呀。她说,可这痣盖住乳房啦!”
“嗯。”
“考虑到生了孩子让孩子含奶头吃奶好像最难受了。就算丈夫不在乎,为了婴孩啊!”
“你是说因为长痣不出奶水吗?”
“那倒也不是……是说让婴孩看到痣心里难受啊!我也没有察觉有那么严重,不过,换位思考就要有种种考虑啦!婴儿从下生之日起就要吮吸;从眼睛能看见东西时就看着母亲乳房有难看的痣吧?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是母亲乳房上的痣——就要沉重地跟着那孩子一辈子吧?”
“嗯。可是,那也是想得太多了。”
“那么一说倒也是,可以喂牛奶长大,也可以请奶妈呀。”
“即便有痣,只要出奶就行啊!”
“不过也不能那样说。我呢,听到那话都流泪了,觉得也有道理。就是咱家菊治我也不想让他嘴里含着有痣奶头的。”
“是啊。”
菊治对装聋作哑的父亲感到义愤。他也明明看到了近子的痣,而父亲却拿他不当回事,菊治对这个父亲感到憎恶。
不过如今,已过了将近二十年,菊治对当时的父亲也不能不苦笑,感到当时父亲也曾相当困惑来着吧?
另外,菊治过了十岁时,经常禁不住忆起母亲的话而十分担心,生怕生出吃了带痣乳房奶的异母弟弟或妹妹。
菊治禁不住强烈地感到,不仅在外生出弟弟妹妹可怕,而且那些孩子本身也可怕,吃那么大长毛痣的乳房奶长大的孩子,似乎带有某种恶魔般的恐怖。
万幸,近子好像没生孩子。往坏里猜想的话,或许父亲没有让她生;让母亲流泪、痣和婴儿的话题等,也许是父亲为不让近子生孩子而向她灌输的借口也未可知。不过,总而言之,在父亲生前死后,都没有出现近子的孩子。
和父亲在一起的菊治看到痣不久,近子在菊治告诉母亲之前来向母亲挑明,原来是出于先发制人的动机吧?
近子一直连婚也不结,仍然是那块痣支配了她的一生吗?
然而,对菊治来说,因为那块痣的印象不消,也不能说在某种场合不影响他的命运。
近子借口茶会来宣称让菊治相看姑娘的时候,那痣便在菊治眼中浮现,因为是那个近子的介绍,菊治猛然想到,那能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姐吗?
父亲难道不曾常用手指抓摸过近子的痣吗?他说不定还啃咬过那块痣呢,菊治也有过这样的胡思乱想。
就是现在,在寺山小鸟啼叫声中散步,那种胡思乱想也在脑中掠过。但菊治见到痣两三年后,近子有点男性化了,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中性人。
今天的茶会她也会干净利落,不过那带痣的乳房或许会干瘪下去吧?菊治察觉到这一点放了心,刚刚一笑,两位小姐就从后面匆匆赶过来了。菊治站住给她们让路,并问询道:
“栗本女士的茶会是从这条路往里走吗?”
“嗯。”两位小姐同时答道。
本来不问就知道的事,而且根据两位小姐的和服也能清楚去茶会的路,不过,菊治为了清楚地让自己去参加茶会才这样问的。
一位拿着包袱的小姐很美,那包袱皮是桃红色的,上面有白色的千只鹤 。
两位小姐进入茶室前换穿胶底布袜时,菊治也到了。
从小姐身后向里面瞄了一眼,似乎有八张席子大小,人们排着队很拥挤,到了膝盖压膝盖的程度。似乎全是花枝招展的和服装束的人。
近子眼尖发现了菊治,霍地站起身来:
“啊呀!快请!稀客,欢迎啊!您从那边进屋来吧,不妨事!”
说着,指了指壁龛旁边的拉门。里边的女人们一齐回头,一阵动静,菊治红着脸问道:
“全是女客吗?”
“对,男客也来了,不过回去了,您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啊!”
“不是红。”
“菊治少爷有称红的资格呀!没问题!”
菊治摆了摆手,告诉她们自己从对面的入口进去。一位小姐一边将穿到这里的胶底布袜包到千只鹤花样的包袱皮里,一边有礼貌地站住,想让菊治先过去。
菊治进了隔壁房间。屋内散乱地放着点心盒子啦,搬来的茶具盒子啦,茶客的行李等,女佣在最里面的洗茶具处正在洗着什么。
近子一进来,就跪坐到菊治面前说道:
“怎么样?是一位高雅的小姐吧?”
“拎千只鹤包袱皮那小姐吗?”
“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说的是现在站在那里的漂亮小姐呀!稻村家的千金。”
菊治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盯着什么包袱皮那种怪东西,我可不能大意呀!还以为是一起来的呢,很吃惊怎么这么有备而来。”
“这是什么话!”
“来的路上就见到了,所以有缘啊!而且稻村先生令尊也认识。”
“是吗?”
“家里是横滨的生丝商,我没对小姐提今天的事。你呢,就带着那层意思好好相看相看吧!”
因为近子的声音不小,菊治感到很难堪,担心会不会传到隔着一层隔扇的隔壁屋内,近子突然把脸凑过来,低声说道:
“可是,有点不好办啦。”
“太田夫人来了呀!她女儿也在一起呢。”
并且一面对菊治察言观色,一面说:
“今天并没有邀请她,可她们……不过,因为这种茶会过路的哪位来参加都可以,方才就有两伙美国人都进来参加了。对不起呀!太田夫人听到消息来都来了,没办法;不过,菊治少爷的事她当然不了解。”
“我也对今天的事情……”
菊治想说根本没有什么相亲的打算,但没有说出口,嗓子眼有点发僵。
“尴尬的是夫人,菊治少爷表情泰然就可以了。”
菊治对近子的这个说法也很生气。
栗本近子和父亲的关系好像又浅又短。在父亲去世前,近子这女人“近水楼台”,一直持续出入菊治家。不仅茶会,就是来普通客人时她也到厨房干活。
近子男性化后,母亲才感到木已成舟,嫉妒之类似乎是一种应该苦笑的滑稽。父亲熟知近子的痣,后来母亲也一定有所察觉。但当时已时过境迁,近子轻松开朗,忘记过往地站在母亲的身后。
菊治也不知何时对近子简慢起来,毫不客气地耍性子的过程中,小时候的厌恶之感似乎有所淡化了。
近子的男性化也罢,成了菊治家方便的劳力也罢,或许都是近子符合自己性格的生存方式。
依靠菊治家,近子作为茶道师傅获得了小小的成功。
父亲死后,菊治想到近子和父亲只有一点短暂的交往,之后可能就压抑了自己的女人天性,心里甚至涌出一种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对近子不大抱有敌意,也是因为还有被太田夫人的问题牵制那一层。茶友太田死后,菊治父亲承揽了处理茶具的工作,便和其遗孀接近了。
将此事立马向菊治母亲报告的人就是近子。
当然,近子是以母亲同伙身份活动的,甚至到了过火的程度。她又是跟踪父亲,又是屡屡前往遗孀家里严厉训诫,内心深处的嫉妒犹如火山爆发。
性格羞怯的母亲对近子多管闲事参与家计,毋宁说是被对方气势压倒,反倒很反感坊间的闲言碎语。
即便在菊治面前,近子也当着母亲怒骂太田夫人。母亲不爱听时,她就说可以让菊治也听听。
“上次去的时候,我也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通,孩子都偷听到了啊。在隔壁房间不是突然听到忍泣声了吗?”
“女孩?”
母亲眉头紧锁。
“是的。说是十二岁了,太田夫人这个人也有点欠缺,我以为她要训斥孩子呢,结果她倒自己特意走去把孩子抱过来,让孩子抓住她的身体,坐到我面前了。和童角一起哭给人们看呢!”
“孩子不是很可怜吗?”
“所以,把孩子也当成整她的工具吧!因为孩子对母亲的事一清二楚呀!倒是个圆脸可爱的孩子,可是……”
近子边说边看着菊治:
“咱家菊治少爷也可以说父亲点什么呀!”
“请你不要贫了!”
母亲毕竟还是责备了她。
“太太不可把伤害吞进肚里呀!一个狠心,一吐为快啊!太太变得如此瘦弱,可对方却神采奕奕,心宽体胖啊!可能是因为涵养不够,但认为只要温顺地一哭就万事大吉也有点……别的不说,迎接府上老爷的客厅里,还一如原样明晃晃地装饰着过世丈夫的照片呀,府上老爷竟也默然置之,我觉得真够可以的呀!”
就是被如此议论的夫人,在菊治父亲死后连女儿也带过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感觉被冰冷的东西一击。
尽管如近子所说今天并没有邀请夫人,但原来近子和太田夫人在父亲死后还有来往的呀?对此菊治没有料到。或许是太田夫人让自己女儿跟近子学茶道吧?
“如果您不愿意,要不要请太田夫人先走一步?”
近子看着菊治的眼睛。
“我无所谓,对方要走,就请便。”
“她要是个那么机灵的人,令尊令堂也就不至于曾经那么烦恼啦!”
“不过,小姐也一起来的吧?”
菊治没有看到过遗孀的女儿。
菊治想,和太田夫人同席,来和千只鹤包袱皮小姐见面很糟糕;另外和太田夫人女儿在这里初次见面就更不愿意了。
然而,近子那在耳畔甩不掉的声音触碰着菊治的神经。
“反正她们知道我来了,又不能躲起来。”
他站起身来。
从靠近壁龛那边进了茶室,坐到门口的上座。
近子从后追过来,郑重其事地介绍菊治:
“三谷少爷,是三谷先生的令郎。”
紧接着,菊治重新寒暄见礼,一抬脸,清楚地看到了小姐们。
看样子菊治有点慌神了。满眼都是和服花团锦簇的缤纷色彩,起初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等一看清,菊治才发现自己和太田夫人刚好坐对面。
“啊呀!”
夫人叫了一声,是一种满座都能听得见的极端率直而怀恋的声调。
夫人接着又说:“久疏问候,久违久违。”
她轻轻拉一下邻座女儿的衣袖,意思是让其赶紧打个招呼。看样子小姐有点困惑,脸涨得通红并低下了头。
菊治很感意外。夫人的态度里看不到丝毫的敌意和恶意,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眷恋。与菊治的不期而遇她似乎很惊喜,这只能看成满座之中夫人连自己是什么角色都忘掉了。
小姐一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察觉了上述情况,夫人也飞红了脸颊,可是她看着菊治问道:
“您也是在做茶道吗?”
那是一种想到菊治身旁直抒胸臆的眼神。
“哪里,我一向没有做。”
“原来这样啊。不过,您身上流着令尊的血呀。”
看样子夫人百感交集,已经眼眶湿润了。
自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以来,菊治还没有见过太田先生的遗孀。
她几乎和四年前毫无变化。白皙而修长的粉颈,加上与此不相协调的圆溜溜的肩头也一如原样,身材比其年龄年轻。与大眼睛相比,鼻子和嘴都很小。娇小的鼻子仔细一端详,挺直秀美,惹人喜欢。说话时往往下牙盖住上牙显出“地包天”的模样。
小姐从母亲那里遗传了那瘦长粉颈和圆溜溜的肩头,嘴比她母亲大,紧紧地闭着。与女儿的嘴相比,母亲那樱桃小口似乎有点好笑。
比起母亲,女儿水汪汪的眼里含着几分哀怨。
近子扫了一眼炉子里的炭火后问道:“稻村小姐,怎么样?你不给三谷少爷点一次茶吗?点茶你还没做过吧?”
“是!”
千只鹤包袱皮小姐站起身来出去了。
菊治知道,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的横头。
但菊治在见到太田夫人及其女儿后,就一直避免将目光投射到稻村小姐身上。
近子让稻村小姐点茶,是要做给菊治看的吧。
稻村小姐从茶锅前回头问近子:“用哪个茶碗呢?”
“这事嘛!那个织部 茶碗就行吧!”
近子答道。
“因为这本是三谷少爷的尊父喜欢用的茶碗,是我从三谷少爷的尊父那里要来的。”
小姐放到面前的茶碗菊治也有印象,必定是父亲曾用过的,但却是太田遗孀送给父亲的。
亡夫的心爱之物从菊治父亲传到近子手里,又如此这般地出现在这个茶席上,对此,太田夫人在以何种心情观赏呢?菊治对近子的感觉迟钝颇感惊诧。
要说感觉迟钝,太田夫人的感觉也够得上相当迟钝了。
在纠结于往昔的中年妇女面前,菊治感觉清新点茶的小姐很美。
近子想让菊治相看千只鹤包袱皮小姐的企图,小姐本人恐怕还蒙在鼓里呢。
小姐毫不胆怯地点茶,并亲手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了茶后,望了望茶碗。是一只黑织部茶碗,正面白釉处也是用黑色画着蕨幼芽。
“您见过吧?”
近子从对面问道。
“怎么说呢。”
菊治含糊其词地说,并把茶碗放到下面。
“那个蕨幼芽很好地表现了山村的感觉啊!适合初春使用的茶碗,令尊也使用过了。这个时节有点晚了,不过送给菊治少爷正合适。”
“不,家父用过一段这等小事,对这只茶碗来说不算什么呀!不过,这是由利休 从桃山时代传世的茶碗吧?数百年间众多茶人珍贵地传下来的。家父算什么!”
菊治这样说道,他试图忘掉这只茶碗的来历。
从太田传给太田遗孀,遗孀传给菊治的父亲,菊治父亲又传给近子,就这样,太田和菊治父亲两个男人死去,两个女人在这里。仅此一点,这也是只命运离奇的茶碗。这只古老的茶碗在这里又被太田遗孀及其女儿、近子、稻村家小姐和其他的小姐们碰唇、抚摸了。
“我也想用那只茶碗饮一杯呀!刚才用的是别的茶碗。”
太田夫人有点突如其来地抛出一句。
菊治又吃一惊。是头脑简单呢,还是恬不知耻啊?
太田小姐一动不动低着头,菊治可怜她,不忍直视。
稻村小姐又给太田夫人点了茶。满座的目光都集中到那里。这位小姐恐怕连黑织部茶碗的来历都不晓得吧,一切照老规矩做。
无懈可击、实诚的点茶。从姿势正规的胸部到膝盖,品位毕露。嫩叶影子映在小姐身后的拉窗上,华丽的宽袖和服的肩部和衣袖使人感到一种反光,秀发似乎也油光可鉴。
作为茶室当然显得过于明亮,但这却映照出了小姐闪光的青春靓丽。符合姑娘身份的艳红小绸巾 ,并非甜美,而是一种水灵灵的感觉。小姐的手好像红花在怒放。
令人不由得感到小姐周围似有千只雪白的小鹤在飞舞。
太田遗孀将织部茶碗放在掌心说:
“这种黑色配上绿茵茵的茶叶,就好像春天新绿萌芽呀!”
而这曾是亡夫之物这句话毕竟没有说出口。
其后便是走形式的瞻仰茶具。因为小姐们对茶具并不了解,只能大致听听近子的讲解。
水罐 和茶勺 都是以前菊治父亲的东西,但近子和菊治都闭口不谈。
当菊治看着小姐们站起来走了,自己坐下时,太田夫人走过来了:
“刚才失礼啦!虽然我想您会生气,但我一见面,一种眷恋之情占了优势。”
“嗯。”
“已经成长得相当出众、一表人才啦!”
夫人已热泪盈眶。
“对了,令堂也……本来想着一定要出席葬礼,却终于没有出席。”
菊治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令尊令堂接连……感到寂寞吧。”
“哎。”
“还不请回吗?”
“嗯,再坐一会儿。”
“得空想听您唠唠种种话题。”
隔壁房间近子在招呼:
“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小姐走到院子里等待。
小姐和母亲一起给菊治行了礼后走了,她的眼神好像是要倾诉什么。
在隔壁房间,近子让与她亲近的两三个弟子及女佣做帮手在善后。
“太田夫人说了些什么话?”
“没说什么……没什么。”
“要小心那个人呀!装出一副可爱相,总是做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不知她在想什么。”
“不过,你的茶会她经常参加吧?从何时开始参加的呀?”
菊治带有几分讥讽的语气说。
他为了逃离这里的不和谐氛围来到外面。
近子跟了过来:
“怎么样?是个好姑娘吧?”
“是好姑娘啊。不过要是在没有你呀、太田夫人呀,还有父亲的亡灵游荡的地方见面就更好了。”
“您为那种事情动什么脑筋哪?什么太田夫人,和那姑娘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那姑娘啊。”
“为什么对不起呀?如果为太田夫人出席的事多有得罪的话,我道歉。不过,今天并没有邀请她。至于稻村小姐的事,倒是请您另加考虑一下为好。”
“今天就此失陪了。”
菊治站住了,边说边走的话,近子会如影随形,根本不会离开。
菊治只剩自己一个人时,见到眼前山脚下映山红已长出花蕾。他做了个深呼吸。他嫌弃自己被近子邀请来参加茶会,却对千只鹤包袱皮小姐的印象很深刻。
同席目睹父亲的两个女人这件事,并没有留下多少不快,或许也是因为那小姐的缘故。
然而,想起两个女人健在,还谈论父亲,另外又忆起母亲的死,菊治心头涌出某种愤懑,近子胸部的痣又历历在目了。
晚风通过嫩叶吹拂过来,菊治却一面脱帽子一面漫步。从老远处见得到太田夫人站在山门的背阴处。
一瞬间菊治想避开道路,他环视了一下周围。如果登上左右的小山,似乎就可不经过山门一带。但菊治却向山门的方向走去,好像有点绷着脸。
遗孀发现了菊治,反倒走过来,涨红了脸。
“我想再见您一次,在这里等着呢!您会认为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但就此分别的话,我无论如何也……而且,告别了的话,就不知何时还能见面。”
“令爱怎么了?”
“文子先回去了,因为她是和朋友在一起的。”
“那么,小姐不知道母亲在等我了?”
菊治问道。
“怎么说呢。”
夫人答道,然后看着菊治的脸。
“那么说,小姐不是很讨厌我吗?刚才在席上小姐看样子不想见我,很可怜啊!”
菊治的话虽然听来既露骨又委婉,但夫人却直截了当地说:
“那孩子跟您见面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因为家父让小姐吃了大苦头吧?”
菊治是打算说,就跟自己因为太田夫人的关系受折磨一样。
“不是那样的呀!文子受到令尊相当的疼爱啦!那些话我也想改天请您从从容容地听一听呢。不过,那孩子也是,起初令尊对她再好,她对令尊也是一点都不亲的。可是,战争快结束前后,空袭变厉害以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态度判若两人了。对令尊她也做了自己力所能及、尽心尽力的照顾。虽说是尽心尽力,因为毕竟是个小姑娘,想给令尊一些鸡呀下酒菜呀,说是出去采购,有时也遭遇到相当的危险,那是豁出命来做的。在空袭中还从远处运来大米……因为突然对令尊好起来,令尊也很吃惊。我看到女儿的变化,心里又难过又心疼,就更加自责而感到柔肠寸断。”
菊治第一次想到,母亲和自己也受到了太田小姐的恩惠吗?当时,父亲偶尔意外带回家的土特产品,却原来是太田小姐采购来的呀?
“为什么女儿突然变化?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也许是因为每天都不知何时死于非命,一定是可怜我了吧。她是拼了死命为令尊尽心尽力了的。”
在战败中,母亲死死抓住对菊治父亲的爱,小姐对这些都看在眼里。每天的现实严酷,也就抛开了自己亡父的那些旧账而着眼于母亲的现实了吧?
“刚才,您发现文子的戒指了吗?”
“没注意。”
“那是令尊给的。令尊即便在我那里,空袭警报一响他就马上回家的吧。于是,文子问都不问就说去送他,说是中途独自一人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也有时去送但她人没回来,我想要是住到府上倒也可以放心,可是我也想到会不会两人都没命了?早晨回来一问,说是送到府上大门口,回来中途在某处的防空洞里过了一夜。令尊再来我家时说‘小文,上次多谢你啦!’,就给了她戒指。那戒指被你看见,那孩子会感到不好意思吧?”
菊治一面听着一面感到厌恶,可同时又似乎理所当然地寄予同情,这也很怪。
然而,却没有对夫人产生憎恨或怀有戒心的情绪。夫人身上带有某种温情脉脉令人麻痹大意的东西。
小姐之所以拼死命,也许是对这样的母亲看不下去的缘故。
夫人在讲女儿的事,在菊治听来实际上似乎是在倾诉她自己的情爱。
夫人一定百感交集,想倾吐衷肠,但极端地说,她似乎区分不开菊治父子二人了。强烈的眷恋,使她把对菊治说话似乎当成了对其父亲倾诉。
以前菊治与母亲一起对太田夫人所抱有的敌意即便没有消除,也是相当松懈了。一个疏忽,他甚至觉得被太田夫人钟爱的父亲正要附体到自己身上,他即将被诱入自己和这个女人原本就是故交的错觉之中。
菊治明白,父亲和近子很快就分手了,和这位夫人则持续到底,但在菊治想来,近子一定看不起太田夫人。菊治萌生出几分残忍之心,也感到一种诱惑,要轻松地折磨一下夫人。
“栗本的茶会您经常出席吗?从前,您不是受了相当多的欺负了吗?”
菊治说道。
“这怎么讲呢?令尊过世以后,她给我来了信,因我怀恋令尊,加之孤独寂寞……”
夫人低下了头。
“令爱也一起来的吗?”
“文子勉勉强强跟我来的吧。”
他们走过铁道穿过北镰仓车站,向与圆觉寺相反的山的方向走去。
太田的遗孀按说至少四十五岁,比菊治年长将近二十岁,却让菊治忘却了年长的感觉。菊治感觉好像在睡比自己年轻的女人。由夫人的经验带来的欢愉,菊治感同身受,不过,他却没有任何经验不足的独身者的胆怯和畏缩。
菊治感到似乎首次尝到女人的滋味,又感到似乎了解了什么叫男人。他对自己的情窦初开很感惊诧。菊治过去不曾知晓,女人原来是如此柔美妩媚的被动活物,一面跟着你、一面对你加以诱惑,温馨幽香,沁人肺腑。
独身者菊治在其后往往觉得自己有某种丑恶,然而,在理应最为丑恶的眼下,他却只感到甘美和安逸。
这种时候,菊治禁不住想漫不经心地一走了之,然而,被她温馨地小鸟依人一样地依靠,而自己发着呆,这也似乎是头一遭。他不知晓女人的气浪竟会如此尾随不舍。菊治在那气浪中休憩肉体,甚至感到一种征服者边打瞌睡边让奴隶给自己洗脚一般的满足感。
另外,对她还有母亲的感觉。菊治缩着脖子说:
“栗本的这里有一块大痣,知道吗?”
他自己也察觉了嘴里说出突如其来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头脑放松了的缘故吧,他并不认为这话对近子有那么不利。
“长在乳房上,就是这块地方,就这么着……”
菊治伸出了手。
让他说出这种话的意识在菊治脑中抬头了。这是带有某种试图对自己逆反而又想伤害他人的痒滋滋的心情。想看那种地方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
“讨厌呀!恶心。”
夫人轻轻地合上衣襟,但似乎突然带着某种不理解地说道:
“那种事我是头一次听到,不过在和服里面看不见吧?”
“能看见呀。”
“啊呀!为什么呢?”
“长在这里的话就看得见吧?”
“啊呀!你这人真讨厌,你是想找找在我身上是不是也有痣吗?”
“不是的,不过如果有,在现在这种时候不知你是什么心情。”
“是在这里吗?”夫人也看着自己的胸部,“您为什么说出那种话呢?那种事对您不是无所谓吗?”
夫人没什么兴趣地说。菊治所喷出的恶意似乎对夫人丝毫不起作用。于是,那种恶意好像反射到菊治自身:
“并不是无所谓,我八九岁时只见过一次那块痣,但现在仍然历历在目。”
“为什么呢?”
“便是你,也曾因那块痣而遭了殃。栗本摆出一副代替母亲和我的面孔,多次到府上兴师问罪吧?”夫人点了点头,轻轻地抽回了身体。
菊治手腕发力:
“我想,便是当时,她肯定是不断意识到自己胸部的痣,这才做出更加使坏的行为。”
“呀!您说得很可怕。”
“也许多多少少有些向父亲报复的情绪在起作用啊!”
“什么报复啊?”
“因为有块痣,始终自卑,于是,就有了被遗弃这样的扭曲心理。”
不过,夫人似乎不想在脑中描绘出那块痣。
“痣的话题请打住吧,只能坏了心绪。”
“栗本女士现在也能够不在乎什么痣不痣地过日子了吧?已经过去了的烦恼嘛!”
“烦恼过去了的话,不留痕迹吗?”
“过去的事有时也会让人怀恋。”
夫人尚有几分宛在梦中。
菊治心里想着唯有此话可不能说,却连这话也抛出来了:
“刚才在茶席上坐在你旁边的姑娘……”
“嗯,雪子小姐,稻村家的女儿。”
“想让我相看那个姑娘,栗本才招呼我来的呀!”
“哎呀!”
夫人突然瞪大了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菊治的脸。
“原来是相亲啊?一点都没发现。”
“不是相亲。”
“是吗?是相亲的归途顺便出席茶会的呀!”夫人热泪横流,在枕头上湿了一条长印。她的肩头在发抖。
“糟糕!糟糕!为什么不早说呢?”
夫人埋下脸哭泣。
菊治反而没有料到。
“相亲的归途也罢,不是也罢,糟糕的东西就是糟糕。那个和这个无关。”
菊治说道,他完全是那样想的。
然而,稻村小姐点茶的倩影也浮现在菊治眼前,那千只鹤图样的桃红色包袱皮也清晰可见。
这样一来,不禁感到夫人哭泣的身躯很丑恶。
“啊!坏呀!我是多么罪孽深重的坏女人啊!”
说着,夫人圆溜溜的肩头抖了一下。
对菊治来说也是,如果后悔了一定会感到丑恶。即便相亲的事另当别论,夫人毕竟是父亲的女人。
然而,到此时为止,菊治既没感到后悔,也不认为是丑恶。
菊治和夫人怎么到了这步田地?对此他也不十分明白。事情是那么自然。夫人刚才话里的意思是说,自己诱惑菊治也许后悔了。然而恐怕夫人既没有诱惑的企图,而菊治也没感觉自己受了诱惑。另外,菊治即便在情绪上也没有任何抗拒,而夫人也是一样。也可以说两人处在道德之光的盲区吧?
两人进了和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小山上的旅馆吃了晚餐。因为关于菊治父亲的话题不断,菊治不是必须听,要是老老实实地听,按说就有点可笑。夫人似乎没考虑到这些,只在怀恋地倾诉。菊治一边听一边感觉到一种安详的好感,感觉被一种温柔的爱包裹。
菊治也想道,父亲似乎曾经很幸福。
要说不可以,那就是不可以吧。
父亲是失去了甩开太田夫人的机会,为心软的疏忽而放任身体的行为了。
不过,或许因为心底潜藏着阴影,所以菊治不怀好意地说出了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
其效果过头了。如果后悔的话,就感到丑恶,菊治还要对夫人说出更残忍的话语,对此感到的自我厌恶使他怒上心头。
“忘了吧,无所谓。”
“这种事没关系。”
“你只是因为回忆起家父来了吧?”
“呀!”
夫人吃惊地抬起脸来。因贴在枕头上哭,所以眼圈是红的,眼白也显得有点脏,睁开的眼里还残留着女人的慵懒。对这些菊治都看在眼里。
“被您那样说我也很无奈,我是个可悲的女人啊!”
“你扯谎!”
菊治粗暴地撕开她的胸衣:
“要是有个痣什么的,就不会忘吧,印象深啊……”
菊治对自己的话都感到惊愕。
“讨厌啊,即便您那样地看也没用,我已经不年轻啦!”
菊治露出牙齿在凑近。
夫人刚才的气浪返回了。
菊治安然入睡了。睡梦中传来了小鸟的啼叫,在小鸟啁啾声中醒来,菊治感觉似乎还是首次。
朝霞像是润湿了绿树,菊治感到好像自己大脑深处也被清洗得一干二净似的,一片空白,任何想法也没有。
夫人后背朝着菊治睡着,难道她不知不觉之间翻了身吗?似乎感到有些好笑,他用单只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在晨光熹微中偷偷观察着夫人的脸。
茶会过了半个月左右,菊治接待了太田小姐的来访。
将来客让进客厅后,菊治为让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就亲自打开茶柜将洋点心摆在盘子里。小姐是独自来的,还是夫人不便进菊治家等在外面?对此,他也无从判断。
菊治一开客厅门,小姐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菊治看到了她低着头的脸上,地包天的下唇紧紧闭着。
“让你受等啦!”
菊治走过小姐身后,打开了院子那侧的玻璃窗。
路过小姐身后时,花瓶里的白牡丹散发出一缕幽香。小姐圆溜溜的肩头向前倾了一下。
“请。”
菊治说完,自己先坐到椅子上时,竟奇怪地沉静下来了。因为他从小姐脸上看到了乃母的面影。
“突然冒昧打扰,我感觉很失礼。”
小姐一直低着头说。
“哪里哪里!难为你找到了我家。”
“怎么说呢。”
菊治回忆起了。这位小姐在空袭时曾将父亲送到家门口,是在圆觉寺听夫人说的。
菊治本要说起那个话题,但作罢了。不过,他看了一眼小姐。
于是,当时太田夫人的柔情就像沸水一样复苏了。菊治想起了夫人千娇百媚地委身于他的情景,菊治很放心。
因为当时的放心,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不由得松弛下来,但还是不能从正面直视小姐。
“我呢……”
小姐话音刚落,抬起了头。
“是为了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了呼吸。
“我想请您原谅家母呢。”
“咦?你说什么原谅?”
菊治一面反问一面感觉到恐怕自己的事也被夫人向小姐挑明了吧?
“要说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
“令尊的事情,我也想请您原谅他。”
“便是家父的事,要说请求原谅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家母也已经不在,即便原谅由谁来原谅啊?”
“我想令尊那么早就过世,这不也是怪家母吗?而且令堂也……这话我也对家母说了。”
“那是你想多啦!令堂很可怜。”
“家母要是先过世就好啦!”
看上去小姐还是因为羞耻而感到不堪忍受的样子。
菊治发觉小姐在说有关其母与自己的事,那件事是何等地让小姐蒙羞和遭受伤害呀!
“我想请您原谅家母。”
小姐再次拼命诉说。
“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反正我感谢令堂。”
菊治也毅然决然地说。
“是家母不好,她是个没救的人,我想请您别去理她,不要再管她。”
小姐说得很快,声音颤抖。
“求求您啦!”
小姐的“请原谅”这句话菊治明白了,其中也包含“不要管家母了”的意思在内。
“电话也请不要打了……”
小姐一面说,一面羞红了脸。她像要战胜那羞耻行为似的,反而抬起头看着菊治。眼里含着热泪,明眸善睐,目似点漆,睁大的眼里丝毫恶意也没有,似乎拼命地哀诉着。
“我清楚地明白了。对不起!”
菊治说。
“求求您啦!”
小姐害羞的神色更加厉害,就连白皙、颀长的粉颈都涨红了。或许是为了更加突出颀长粉颈的美,西装的领子上衬上了白领。
“您打电话约好但家母没有去,是我拦住的呀!家母无论如何也要出去,我就抱住她寸步不离来着。”
小姐松了口气,放慢声音说道。
菊治打电话邀请太田夫人幽会那是其后第三天。夫人电话里的声音欣喜若狂,然而,夫人并没有来到理应在那儿碰头的那家咖啡馆。
只是打了那一次电话后,菊治一直没见到夫人。
“之后我也可怜家母了,但当时只是感到没面子,不顾一切地阻拦了。家母说,那么文子,就由你来回掉吧,到了电话处我说不出话了。家母一面看着电话机一面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上滚下来。家母似乎觉得电话里就有三谷少爷。家母就是那样一个人哪!”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后,菊治说:
“那次茶会结束后,令堂等我时,你为什么先行走掉了呢?”
“那是因为想让三谷少爷知道家母并不是那么坏的人。”
“过于不坏啦。”
小姐低下了视线,耐看的鼻下露出地包天的樱桃小口,温柔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以前我就知道令堂有位小姐,也空想过和那位小姐谈谈家父的话题呀!”
小姐颔首:
“我也想过那样的事。”
菊治想道:要是和太田夫人之间没事,能和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畅谈有关家父的话题,那该有多好啊!
然而,之所以从内心原谅遗孀,原谅父亲和遗孀的关系,是因为菊治和遗孀之间已不再清白。这难道很奇怪吗?
小姐或许发觉了自己待的时间过久了,她慌忙地站起身来。
菊治出去送客。
“我想但愿有机会和你好好唠一唠令堂优雅的品格,当然也包括有关家父的话题。”
菊治认为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他也的的确确那样感觉。
“嗯,不过,不久您就要结婚了吧?”
“你说的是我?”
“嗯。家母那样说了的,说是您和稻村雪子小姐相亲来着……?”
“不是那么回事。”
一出门马上是个坡道,坡道中段有起伏,从那里回头一瞧,只能见到菊治家庭园树木的梢头。
菊治由小姐的话脑中猛然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身影。这时,文子停住脚步告别了。
菊治走上了与小姐相反方向的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