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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年以来老夫稍稍出了点儿名。虽说依然还是猫,但也由此体验到了荣耀,值得感谢。

元旦一早,主人收到一张手绘明信片,这是他一个画家好友寄来的贺年卡。画面上部是红色,下方涂着墨绿,画面正中用彩色粉笔画着一只蹲坐着的动物。主人一如既往坐在书房里,将明信片横看竖看,赞叹色彩真是漂亮啊。以为他赞叹一番也就完事了,没想到他还在那里横看看竖看看,身体也随之扭来扭去,还忽然伸长了手,活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在让人相面算命。然后他又转向窗口,将明信片举到鼻尖上端详着。再不快点看完,膝盖老是这么瞎抖,老夫就要破口大骂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膝关节的抖动趋于平缓,才听到他小声咕哝了句:“这究竟是画了个啥呀?”

主人赞叹手绘贺年卡的色彩极佳,却又搞不清楚画面重点描绘的动物是个什么,就一直在苦苦思索。一张明信片能有这么难懂吗?老夫闭着的眼微微眯开了一条缝,扫了眼就明白了,毫无疑问那就是老夫的肖像。也许这画家并不像主人那样服膺于安德烈亚的学说,但形体和色彩是确凿无疑的,无论谁看了都会认出那就是一只猫。要是眼神再好点儿,还能即刻辨别出那不是别的猫,正是老夫本尊,画得棒极了。想到主人连这点小事都搞不明白,居然还要苦苦思索,不禁为人类感到悲哀。要是可能的话,真想把画的真相告诉他,可惜人类这种动物终究不受天恩眷顾,不能理解我辈猫族的语言。虽然有点儿可惜,那也只能就此拉倒了吧。

老夫在此需要向读者略作声明。人类动不动就叫唤着猫咪猫咪的,还用毫无根据的轻蔑口吻谈论我辈,这确实很糟糕。人类的思考方式上存在着一种鄙视链——从人类舍弃的垃圾中创造出牛和马,又从牛和马的粪便中创造出了猫。他们对于自己的无知毫无感觉,还要摆出一副高傲面孔——对教师之流来说,这种思考方式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吧。然而客观地看,这种想法当然是完全不靠谱的。就算是猫,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创造出来的。乍一看,猫与猫之间似乎毫无差别,哪只猫都说不上有什么自己的特色。可要是真正进入到我辈猫族社会内部去瞧瞧,那就太复杂了,堪称千猫千面。人类社会中自我区别的各种概念,在我辈猫族中也完全适用。我辈的眼神、鼻型、毛色、步态全不相同,从胡须的张力、耳朵竖立的角度,到尾巴下垂的分寸,根本就不存在一模一样的猫。漂亮与丑陋、喜欢与厌恶、通达与执拗,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千差万别。虽然我辈猫族的差异存在是如此清楚明白,但人类的目光却从来只会向上投射,仰望星空;别说去了解我辈性格,就连对我们的外貌也终究难以辨别,真是太可怜了。

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果然就是这道理。卖面包的和卖面包的在一起,猫和猫在一起,猫的道理不是猫就搞不明白。无论人类进化到了何种程度,仅就这一点来说他们是不行的。说实话,人类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样了不起,这一来要让他们认识到上述道理就更加困难。何况我家主人如此缺乏同理心,根本弄不懂彼此毫无保留的理解才是爱的第一要义,这没办法。他就像个坏掉的牡蛎一样把自己吸在书房里,从不对外面的世界开口说话,还要摆出一副世上只有我才看透了的面孔,这就有点怪了。他压根儿没看透的证据刚好在此,老夫的肖像就在他眼前,他连一点点悟性都没有,还在莫名其妙扯什么:哦,今年是讨伐俄罗斯的第二年,恐怕画的是只熊 吧。

老夫趴在主人的膝盖上闭着眼思考,不一会儿女佣又送来了第二张明信片。瞅了眼,明信片上是印刷的西洋猫,四五只整齐地排成一列。有的握着笔,有的翻开书在学习,其中一只离开座位在桌角跳着西洋的“喵喵”舞。上方用毛笔粗粗地写着“老夫是猫”,右侧写的则是一首俳句:“读书呀,跳舞呀,喵咪春天里的一天。”明信片是主人过去的学生寄来的,不管谁见了都会马上明白是什么意思。主人却傻乎乎地还没明白,歪着脖子纳闷,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今年莫非是猫年?他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老夫已经如此出名了。

就在这时,女佣又送来第三张明信片。这次明信片上没有彩绘,只写着“恭贺新年”,一侧写着小字:“万分冒昧,恭请代向贵猫奉上由衷问候。”再怎么迟钝的主人看到如此直白的文字,也似乎终于醒悟了过来。他看着老夫的脸,哼了一声。那眼神和往日的不同,看上去多少带了点敬重之意。从来没有被社会承认过的主人,此刻突然被赋予了全新的形象,这完全是托了老夫的福。如此说来,他那带有敬重之意的一瞥,也算是理所应当的吧。

就在这当口,门铃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估计是来客人了,要是有客来访都是女佣出去接待。除了卖鱼的梅公,老夫照例是不会出去的,所以仍和刚才一样泰然自若地坐在主人膝头。像放高利贷的闯进来了似的,主人神色不安地向玄关方向张望,不管什么样的客人上门拜年和他推杯换盏,都会让他感到难以忍受。一个人竟然自闭偏执到如此程度,那也真是让人无话可说。要是这么怕人上门,自己早早出门不就好了吗?可惜他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这就进一步暴露出了他牡蛎的本性。

过了会儿,女佣进来说是寒月来了。这个叫寒月的据说过去也是主人的学生,现在已经毕业,似乎比主人混得好多了。不知为何他常到主人家来玩,每次一来就是海聊胡侃。什么有女人暗恋着他啦,一会儿这女人又没了;什么这世界真是太有趣啦,一会儿又真没劲;撂下了一堆香艳至极的八卦后他就开路走人。专程来向主人这种蔫了吧唧的货色聊这些八卦本就令人费解,主人听着他的絮絮叨叨,还时不时地敷衍迎合,那就更好笑了。

“久疏问候了。其实从去年年底就想着要来,各种活动太忙啦,两只脚终究还是没往这方向奔来。”他捻着和服的衣带,神神秘秘地说。

“那你的脚奔什么方向去了?”主人严肃认真地问道。他扯着印有族徽的黑棉夹袄袖口,夹衫里铺着一层棉絮,袖子很短,露出了下面穿旧了的绢织内衣,两边各有半寸长短。

“呃,呵呵呵。略有不同的方向。”寒月君笑着说。他一笑主人就发现他缺了颗门牙。

“你的牙怎么了?”主人调转了话题。

“唉,实话说,是在一个地方吃了点松茸菌啊。”

“吃了啥?”

“这个……吃了一点点松茸菌。正要用门牙咬断菌盖,吧嗒一下,门牙就掉下来了。”

“吃个松茸菌还能把门牙给磕掉,有一股老头儿的馊味了呀。说不定你的这层意思能弄出一首俳句,爱情怕是弄不成了。”主人说着,手掌在老夫头上轻轻拍打。

寒月君对老夫赞赏有加:“啊,就是这只猫吧?真胖了不少呢,不输给车夫家的大黑了吧。了不起!”

“这段时间确实长大了不少。”主人很骄傲的样子,啪啪地敲打着我的头。

受到褒奖,老夫心中甚感舒爽,就是脑袋稍稍有点疼。

“前天晚上还搞了场演奏会呢。”寒月君又把话头扯了回来。

“在哪儿?”

“在哪儿您就别问了。三把小提琴加上钢琴伴奏,真的相当不错。只要有了三把小提琴,就算水平差点儿也还能听得过去吧。两个女的,我混在里头觉得自己也拉得挺棒。”

“嗯哼,两个女的是什么人?”主人不胜艳羡地问。别看主人平时摆出一张枯木寒岩的脸,内心深处绝不是个淡于女色之人。他读过一本西洋小说,书里某个人物一出场,对周边几乎所有女性都放电。作者讥讽道,屈指算来,他深深地爱上了至少七成的认识的女生。主人读到此处,不由得由衷感佩:这才是真理呀!

如此的好色之徒,为何竟然日复一日过着牡蛎的生活?老夫作为一只猫确实觉得费解。有人说他是由于失恋,有人说他是因为消化不良,也有人说他没钱只能臆想。众说纷纭。但不管怎样,他也算不上什么影响明治历史进程的大人物,怎么理解也都可以吧。但是,主人曾以艳羡的口吻探询寒月君的女友,这是确凿无疑的。寒月君提起筷子从拼盘里夹了一块鱼糕,有滋有味地用一个门牙将其咬成两半。老夫担心他剩下的这颗也会掉下来,但这次他的门牙相当结实。

“没什么,两个都是风尘女子,您不会认识的。”寒月冷淡地回答。

“原来……”主人拖长音调,省略了“这样啊”几个字。他陷入了沉思。

寒月君可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试着怂恿道:“天气太好啦。您要是闲着,一起出去散个步怎样?攻下了旅顺,街上大变样呢。”

主人的脸色似乎在说,比起旅顺的事,还不如讲讲那两个女朋友的故事呢。他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个决心:“那就走吧!”说着他站了起来。

主人仍然穿着他那件袖口印有族徽的黑棉夹袄,据说这是他大哥留下的遗物。穿了二十多年的结城绢 的夹层里垫着棉絮。结城绢再怎么结实,这么一直穿着也受不了啊。许多地方都已经变得很薄了,透过阳光能看到衬里补丁上的针脚。主人在衣服穿着上没什么年底和新年之分,也没有日常穿着和出门行头的讲究。他把手往怀里一揣,摇摇摆摆就出门去了。不知是没有别的衣服,还是怕麻烦不愿更换,老夫搞不懂。不过就穿着邋遢这事来说,不能认为是主人失恋所导致的。

两人出门后,老夫就不客气地将寒月君吃剩的鱼糕一扫而光。如今老夫已然不是只普通的猫,起码大有资格和桃川如燕 及格雷 那只偷吃金鱼的猫比肩,老夫原本就没将什么车夫家的大黑放在眼里。就算老夫把盘底一扫而光,也不至于有谁说三道四吧。何况背着人吃点心这种毛病,并不仅仅局限于我辈猫族之所为。

家里的女佣之流就经常趁夫人不在家,将糕点果子偷了吃。不仅是女佣,现在连夫人所吹嘘的受过上等礼仪教育的孩子们也都有了这种倾向。

就在四五天前,两个小孩起了个大早,主人夫妇都还在睡,两姐妹在餐桌前相对而坐。这家人每天早上的习惯是将面包分成几份,蘸着糖吃。这天砂糖罐子正巧就在桌上,还多配了把勺子。这会儿没人像往常那样给她俩分配砂糖,老大就从糖罐里舀出了一勺,撒在了自己的盘子里。老二有样学样,也像姐姐那样将同等分量的砂糖舀进了自己的盘子。两人怒目相对了会儿,老大又舀了满满的一勺;老二也立刻抓过了勺子,加了同样的分量。这样一来,姐姐紧接着又舀了一大勺,妹妹不甘示弱再舀一大勺。姐姐把住了罐子,妹妹抢过了勺子。你一勺我一勺,转眼之间,两人盘子里的砂糖堆积如山,而罐子里却连一勺砂糖都没剩下。就在这时,主人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出来,两姐妹好不容易交替舀出来的砂糖,又被原样倒回了罐子里。

由此可见,人类从利己主义出发所推导出的所谓公平理念,在逻辑上也许优于我辈,但从智慧角度上来说,则远比我辈低劣。完全可以在盘子里的砂糖堆积如山前,速速舔个干净,这一来岂不快哉?一如既往,老夫想要表达的心思她们无法理解,只能怀着遗憾趴在饭桶上默默地目睹了全过程。

不知主人跟着寒月君出门后去了哪儿,怎么去的,他回来得非常晚。第二天早饭时出现在饭桌前,已是九点前后了。老夫照例趴在饭桶上抬眼看去,主人正默默地吃着炒年糕——一口接一口。年糕切成小块,他吃了有六七块,最后剩下了一块,说声“饱了”就搁下了筷子。要是换了别人如此任性,主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得意的他浑身散发着主人的威光,平静地瞥了眼浑浊汤汁里年糕焦糊的尸骸。

夫人从壁柜深处取出了健胃药放在桌上。

“这药没用,不喝了。”主人说。

“可它对你很有效呀,还是喝了吧。”夫人劝他。

“淀粉也好,什么也好,通通不行!”主人犟上了。

“你这人真是一天一个主意呀。”夫人似乎在自言自语。

“不是我一天一个主意,是这药没有功效。”

“瞧你说的,前些天你不还在说这药有效,要天天吃顿顿吃的吗?”

“那些日子见效,这些日子就没效啦。”

这两人像联句写诗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往下说。

“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好的药,也不会有啥效用。多少得耐着点性子吧。你这肠胃炎和别的病也不一样,不容易根治呢!”夫人说着,回头看向捧着茶盘待命的女佣。

“夫人说得太对了。要不再稍许喝上一点儿?不然这药是好是坏也说不清楚不是?”女佣无条件支持夫人。

“够了!不喝就是不喝。你们女人能懂什么?都闭嘴!”

“反正我就是个女人。”夫人将药瓶推到主人面前,强逼着他喝下去。

主人一言不发走进书房。夫人和女佣面面相觑,矜持地笑了。这会儿要是跟进书房爬上主人膝盖,必倒大霉。老夫悄悄绕到院子里,翻上书房的檐廊,从隔扇门的缝隙向书房里窥探。主人翻开了爱比克泰德 的书正在读着。要是这会儿他能跟平时一样把这本书读进去,那还真有点儿了不起呢。刚过五六分钟,他“啪”的一声将书合拢,扔到了桌上。果然这就读不下去了吧,老夫心里正这么想着,再一看,这回他又拿起了日记本,写了下面一段话:

和寒月君去了根津、上野、池端、神田一带散步。在池端的幽会茶馆前,一个穿着春装的艺伎在打羽毛球。春装的裙摆还带着花边,看起来相当漂亮,可人却太丑了,总觉得有点像我家的那只猫。

说人长得丑,有必要专门把老夫拿出来举例吗?老夫要是去理发铺子里刮把脸,也不比人差多少。人类自负到这种程度,真是太讨厌了。

拐过宝丹街角,又走过来一名艺伎。这艺伎肩溜背挺,长得很标致。一身淡紫色和服,穿在身上也很有品位。她露出洁白的牙笑着打招呼:“阿源,昨晚不巧啊,刚好忙着呢。”她嗓音像乌鸦叫声一般沙哑,这让她罕见的风采大打折扣,令人唏嘘。不知她叫的阿源是何许人,回头去看又未免麻烦。我依旧袖着手向御成道走,寒月却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再没什么比人心更费解的了。这一刻,主人的内心是恼怒、兴奋,还是希望从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点点慰藉?老夫一点儿也不明白。想要嘲讽这社会吗,还是想要融入这社会呢?是因为愚蠢和无聊而动了肝火,还是希望自己能超然物外?这些老夫全都摸不着头脑。

我辈行事就单纯得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愤怒时尽情宣泄,哭泣时就哭个死去活来,日记之类的无用之物绝不会去写,因为毫无必要。像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写点儿日记什么的或有道理,能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宣泄在阴暗角落里。至于我辈猫咪的行住坐卧,拉屎撒尿,全都是真正的日记。完全不必通过这样烦琐的特殊手段,将自己的真实面目保存下来。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上美美睡上一觉呢。

在神田某某亭吃晚饭,喝了两三杯久违了的“正宗”清酒,今天早晨胃非常舒服。看来有肠胃炎的人晚上喝上一点儿最佳,健胃药显然不行,谁说好都不行。说破天,不管用的玩意儿就是不管用。

主人胡乱抨击着健胃药,好像在跟自己争吵,他早晨的那股无名火似乎从这儿能摸到点头绪。也许人类写日记的本意即在于此吧。

前些日子某某说,不吃早饭对胃好。试着两三天不吃早饭,结果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其他别无效验。又有某某忠告,必须戒掉对腌制品的喜好。据他所言,所有胃病均起源于腌制品,停止进食腌制品,身体将因此固本复原。此后一周内我筷子没碰过咸菜,可也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功效,所以最近又开始吃起来了。请教某某,告知只有进行腹部按摩治疗才行,但不是普通的按摩,必须是“皆川流”的古法按摩,一般的胃病按摩一两次后就能根治。传说安井息轩 酷爱按摩,连坂本龙马 这样的豪杰也时常去按摩。我马上就去上根岸 试了试。可又被告知,必须按摩到骨头里去才有意义,还要将脏腑的位置颠倒一次,不然根治起来就会很麻烦。这也太难为人了吧,算了,还是按这残忍的按摩手法来干吧。如此这般,做了按摩后我身软如棉,那种感觉就像是得了昏睡病,按摩了一次后就再也不想提起了。

A君说必须要吃流食。我试着天天只喝牛奶,那段日子肚子里哗啦啦的肠鸣像发大水,让人整夜都辗转难眠。B君说可以尝试腹式呼吸,通过横膈膜带动整个脏器运动,自然而然就能使脾胃的工作节律恢复正常。这也多少试了试,总觉得肚子里不舒服。而且,虽然时不时想起要一心不乱地采用腹式呼吸,可过了五六分钟就又全都忘了。倘若不想忘记,就得时时惦记着横膈膜,弄得书也读不进,文章也写不成。美学家迷亭看我这副样子,讥讽我又不是个快要分娩的男人,还是算了吧。于是呼吸疗法告一段落。C先生告诉我,吃荞麦面挺好的,我飞快地吃了一碗又一碗,这法子除了让我老是拉肚子外并无别的好处。为了治好肠胃炎,这些年来能试的办法我都试了,通通不行。唯独昨晚和寒月喝下的三杯正宗清酒有点效果,从今而后每天就喝上个两三杯吧。

这想法绝对不会长久。主人的心就像老夫的瞳孔变个不停,他是个不管做什么都没长性的人。在日记里他对自己的胃病担心得要命,表面上却又强忍着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非常别扭。

前几天,他一个叫某某的学者朋友来访。此人提出了一种观点:一切疾病无非是祖先和本人因罪恶结下的孽缘。学者看起来经过了大量研究,作为一套响亮的理论,此说也算条理清晰、秩序井然。很可悲,我家主人之流并不具备反驳这种理论的头脑与学识。而此时他又正为自己的肠胃炎所苦。不管怎样,就算为了保全面子也得申辩上几句什么:“你这说法很有意思。不过卡莱尔也得过肠胃炎哦。”主人牛头不对马嘴地敷衍道。意思似乎是既然卡莱尔得过肠胃炎,那我得个肠胃炎也不算丢人吧。朋友马上接茬道:“就算卡莱尔得过肠胃炎,但肠胃炎病人不必然就是卡莱尔。”朋友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主人沉默了。

如上所述,主人的虚荣心相当严重,实际上他当然还是盼着自己没得胃病。说什么今晚开始要每天喝上两三杯,确实有点滑稽。他今天早上吃了那么多年糕,思量起来,说不定跟昨夜和寒月君的推杯换盏有关。说到这里,老夫也有点想要吃年糕了。

老夫虽说是猫,却并不挑食。既不像车夫家大黑那么有力气,能到斜街的鱼铺去远征;也不像新街口二弦琴琴师家的花子小妹那样阔气,没这身份。所以老夫不挑食,小孩掉下来的面包屑能吃,煎饼果子的馅也能舔。都说腌制的东西相当难吃,可为了历练,老夫也曾尝过两片泽庵咸萝卜 ,那种滋味不可描述。老夫差不多什么东西都能吃下去。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这种奢侈任性不是教师家的猫该有的。

据主人说,法国有个叫巴尔扎克的小说家,是个极度奢侈的人。这里指的不是巴尔扎克的口腹之欲很强,而是说他作为一个小说家在写作上非常铺张浪费。有一天,巴尔扎克想给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起个名字,想了种种却怎么也不满意。刚好朋友来玩,朋友啥也不知道就被他带着出了门散步。巴尔扎克一直沉溺于他的思考,对这名字搜肠刮肚。他走在街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店铺的招牌琳琅满目,可中意的名字就是没有。巴尔扎克只能带着他朋友瞎逛,朋友也莫名其妙跟着走。两人就这样从早到晚在巴黎街头溜达探索。往回走的路上,巴尔扎克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一家裁缝铺子的招牌上,招牌上写着“马卡斯”。巴尔扎克一拍手叫道:“就是它,非它莫属了。马卡斯,多好的名字!马卡斯前面再加个首字母Z,简直完美。没有这个Z肯定不成。Z.马卡斯实在是太棒了。自己起的名字,起得也算不错了,却不知怎么总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那种故意而为的感觉特别没意思。这下总算有了个舒服的名字啦。”他完全忘了朋友的困惑,独自一人高兴得不得了。为了给小说人物取个名字,就必须在巴黎逛上一整天,这也未免太讲究了吧。

奢侈能达到这种程度,也算了不起。像老夫这种,主人跟牡蛎似的,这种身份就别谈什么奢侈了。啥都行啦,只要有口吃的。老夫的这股子心气,应该是境遇使然吧。所以,此刻老夫想要吃个年糕,绝非是奢侈导向的,而是出于这样的立场——有口吃的就先把它给吃掉。想到主人还没吃完的年糕说不定还剩在厨房里,于是老夫向厨房迂回潜行。

早晨见过的那块年糕粘在碗底,颜色还和早晨时一样。老实说,年糕这种东西老夫还从未品尝过。它看上去很好吃,气味却又略略有点糟糕,表皮还沾着菜叶。老夫搭上前爪将菜叶挠聚到一起,瞧了眼爪子,上面粘了点黏糊糊的年糕。闻了下,感觉像锅巴盛到饭桶里时发出的香味。吃,还是不吃?老夫环视四周,四下无人,也不知是祸是福。女佣不管是年底还是正月,总是板着同一副面孔打羽毛球,孩子们在里屋唱着“兔儿呀,你在说些什么”。若是想吃,就在此刻了。如果错失良机,明年之前就再不可能知道年糕的滋味,这样的日子岂不牵肠挂肚?这一刻,老夫虽说仅是只猫,却感悟到了一条真理:来之不易的机缘,将鼓励一切动物敢于去干它们并不愿干的事。

说实话,老夫并不是那么想吃年糕。恰恰相反,越是深入地盯着它在碗底的样子,就越觉得恶心,吃它的欲望已完全消失。如果这时女佣打开后门,或听到孩子们的脚步声从里屋向这边过来,老夫应该会毫不惋惜地丢下这只碗吧,而且到明年年底脑海中也不会再浮起和年糕相关的念头。然而,谁也没来。不管老夫如何踌躇,也依然不见人影。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着我,吃了它吧,快吃了吧。

老夫紧紧盯着碗底,心中默默念叨着来个人就好了。但还是没有人来,这块年糕看来不吃是不成了。终于,老夫将全身重量全都扑向碗底似的,猛地咬住了年糕的一角。使出了这么大的劲儿将它咬住,一般的东西当然就此被咬断。可是,震惊!老夫觉得已然搞定正要松口,却发现牙拔不出来了。老夫又尝试着咬了一口,牙仍然无法动弹。年糕是妖孽!发现这点已然迟了。就像陷入泥沼的脚焦急地往外拔,却咕叽咕叽更深地陷了下去。越咬嘴巴就变得越是沉重,牙口动不了。虽然牙上还有感觉,但也仅仅是有感觉,不管如何处置,局面都已无法收拾。

美学家迷亭先生曾评价我家主人,说他是个黏糊无决断之人。这话说得好极了。年糕的性格也和主人一样黏黏糊糊的,切之不断。不管怎样咬啊咬,就像用三除十永永远远也除不尽。正烦恼间,老夫不知不觉间领悟到了第二条真理:一切动物都具备预知吉凶的直觉。

年糕粘在牙上,真理虽已悟出了两条,老夫却并不感到愉悦。牙齿似乎被吸入了年糕的实体部分,像是要被拔出来一般疼痛。再不快点咬断它溜走,女佣就要来了。孩子们的歌声也已停止,肯定是正往厨房这儿飞奔而来。尾巴摇了几圈没起什么作用,将耳朵竖起来、趴下来也都不成,老夫郁闷极了。想想也是,耳朵和尾巴跟年糕没有任何关系。关键是老夫发现摇尾巴、竖耳朵和趴下来反倒是吃亏了,于是作罢。终于,老夫想到唯有借助前爪才可以将年糕扒拉下来,于是先抬起了右边的爪子在嘴巴周围来回搓揉,可仅仅靠搓揉还不可能解决问题,又伸出左边的爪子,以嘴巴为圆心剧烈地画了个圆圈。但放出了魔法大招,仍然杀不死妖孽。老夫心里牢牢记着忍耐是最重要的,左右爪子轮换着抓挠,可年糕却依然耷拉在齿缝间。唉,太麻烦了!两只爪子一起上吧。这一刻,奇迹出现,老夫仅凭两只后脚直立了起来。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已然不是一只猫了。

弄成了这副样子,是不是猫还有啥关系呢!不管怎样,得先把这妖孽年糕搞下来,一股心气陡然而生,老夫两只爪子噼里啪啦往脸上猛烈抓挠。前爪的运动过于剧烈,稍不留神就会失去重心跌倒。将倒未倒之际就必须调整后足的平衡,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于是就在厨房里这儿那儿地跳着转圈。真没想到老夫也能这么灵巧,第三条真理蓦然闪现眼前:危机来临时就能发挥平日所不具备的能力,此乃天佑。所幸受到苍天庇佑,老夫拼了性命和妖孽死战。正在此时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从里屋往厨房走。这会儿来人可不得了,老夫蹦得更高了,绕着厨房打转。脚步声越来越近。啊,太遗憾了,“天佑”还是差了点儿意思,终于被孩子发现了。

“哎呀,猫吃了年糕在跳舞哪!”她大声叫喊了起来。

首先听到这叫声的是女佣,她扔下羽毛球和球拍,“哎哟喂”叫着蹦了进来。夫人说:“讨厌!”她穿的是带族徽的绉纱。连主人也从书房出来了,骂道:“这蠢货!”只有孩子们叫着“有意思,有意思”,接着众人就像约好了似的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恼怒、郁闷、窘迫,无法停止的跳跃。众人的笑声总算停歇,那个五岁的女娃子又说了句:“妈妈,猫咪这也太过分了吧!”已然平稳下来的笑声再次像海潮般奔涌而来。老夫知晓许多人类缺乏同情心的行径,但如此时这般憎恨人类的感觉却从未有过。天佑终于消失,老夫也终于和过去一样四脚着地,闭嘴扮演了一出翻白眼的丑态。

见死不救主人觉得于心不忍,命令女佣:“把年糕给它摘了。”女佣看了眼夫人,那眼神的意思是:“让它再跳会儿不是更有趣吗?”夫人既想看老夫接着跳,又不想眼看着老夫真的就此死去,便没吱声。主人又回头看了眼女佣:“不弄下来它就死了,赶紧的!”女佣像是做梦正埋头吃着大餐,陡然被叫醒似的,一脸不情不愿地揪住年糕猛地一扯。会不会像寒月君那样门牙被她扯下来啊?还说什么痛不痛的,牙齿扎扎实实卡在了年糕里,被这么毫不留情地拉扯可真受不了,从而老夫真切体验了第四条真理:一切安乐均必然经历苦难。老夫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发现这家人已然都回到里屋去了。

这会儿丢了大脸还待在家里被女佣之流瞅着,总感觉心情很差。还不如干脆去新街口二弦琴琴师家拜访花子小妹呢,老夫从厨房的后门溜了出去。花子的美貌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老夫虽是猫,但对于物种的情欲也算略有心得。在家每当见到主人哭丧着脸,或是挨了女佣的斥骂而心情不爽,必定前来向这位异性朋友倾诉衷肠。这样一来不知不觉间心情就会变得开朗,先前的烦忧和困顿也全都忘怀,那种心境就像是重获新生,异性的影响堪称巨大。

她在家吗?从杉树篱笆的缝隙看进去,花子戴着正月里的新项圈,正仪态端庄地坐在檐廊上。她后背圆弧的完美不可增减一分,穷尽了曲线之美;而她翘曲得恰到好处的尾巴、盘叠得当的双足、微微扇动的忧郁的耳朵,这一切都美到无可言喻。尤其是她身处温暖向阳之地,身体端正静肃,气质内敛,那满身远超天鹅羽绒的光滑毛发,即便无微风拂过仍能感觉到它们似乎在微微颤动,反射着春光。

老夫神情恍惚地眺望着,好一会儿才终于神魂归位。“花子,花子。”我低声叫道,招动着前爪。

“哎哟,先生!”花子下了檐廊,红色项圈上的铃铛丁零丁零晃着。呀,过年啦!连铃铛都戴上了。这声音可真是好听,正赞叹间,花子来到了身边。“哟,先生,新年好呀!”花子向左侧摇着尾巴说。

我辈猫咪相互问候时,必须将尾巴像棍子似的竖起,然后再将它向左侧团团转上一圈。街坊中将老夫称作先生的唯有花子。如前所述,老夫尚未取名,因为是住在教师家里,于是花子就尊敬地以“先生”相称。被尊称为先生自然感觉大佳,老夫每次都“是、是”连连答应。

“是啊,是啊,新年好呀。你这身打扮真是太漂亮啦!”

“是呢,这是琴师年底给我买的。漂亮吧?”她丁零丁零摇着铃铛让我看。

“这声音也太好听了吧,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讨厌!大伙儿不都戴着吗?”她的铃铛仍在丁零零晃荡着。

“声音好听吧?我开心极了。”铃铛丁零丁零、丁零丁零持续地鸣响。

“你家琴师真是太宠你啦!”和自身情况一比,老夫情不自禁流露出羡慕的口吻。

“真的,就跟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花子很单纯,她天真无邪地笑起来。

猫并不是不会笑。人类似乎认为除了他们自己外,就没有会笑的动物了,这可错啦!老夫笑起来是将鼻孔挤成三角形,然后震动喉结,人类当然不可能理解这种笑。

“对了,你家主人究竟是做啥的?”

“咦,我家主人,瞧你这问的。她就是一个琴师呀,弹二弦琴的琴师呀。”

“这我知道。我问的是她的身份,在过去这算了不起的人物了吧。”

“是的呢。”

“等着你的姑娘呀小松树……”隔扇门后响起了琴师弹奏二弦琴的声音。

“好听吧?”花子炫耀地说。

“听上去不错,可老夫听不懂。弹的究竟是个啥?”

“那支……那支曲子叫什么来着?琴师最喜欢这曲子了。琴师已经六十二岁啦,身子骨却结实着呢。”六十二岁竟然还活着,当然是足够结实的了。老夫嗯哼了一声,稍稍停顿了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更机智的回答。

“不单如此。据说她以前身份很高贵,她老是这么嘀咕。”

“嗬,她从前做什么的呢?”

“听说是天璋院 秘书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啥?”

“天璋院秘书的妹妹出嫁后……”

“这样啊。哎,稍等下,是天璋院妹妹的秘书……”

“哎呀,你错啦。是天璋院秘书官的妹妹的……”

“我明白了。是天璋院的什么人,是吧?”

“嗯哪。”

“是秘书官吧。”

“对了。”

“出嫁了?”

“是他妹妹出嫁啦。”

“对了,对了,是我弄错了。是妹妹出嫁后那家的……”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是她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吗?”

“没错,这下你明白了吧。”

“不明白。这也太乱了吧,没啥重点呀。究竟是天璋院的什么人?”

“你也相当糊涂了呢!天璋院秘书的妹妹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呀,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样啊,这下可就全明白啦。”

“弄明白了就好。”

“是啊,是啊。”老夫没辙,唯有投降。我辈因时而异,也有不得不说点儿违心话的情况。隔扇门后的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琴师的呼唤:“花子,花子,开饭啦!”

花子小姐兴高采烈:“哎呀,琴师叫我啦。我得回去了,不好意思。”

都说不好意思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再来玩呀!”伴随着丁零丁零的一串铃声,她跑到廊檐下,又突然折返回来。

“你脸色很不好呢,怎么啦?”她担心地问。

吃了年糕跳舞这种事能说吗?“没啥,稍稍想了点事,头就疼了起来。想着跟你说会儿话说不定头疼就好了啦,这才过来找你的。”

“这样啊,那多多保重了。回见!”她看起来还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

老夫因为吃年糕丧失的能量瞬间又被充满,心情好得很。回去时和往常一样踩着融化了的冰凌,穿过那座茶园,从建仁寺的断壁缺口中探头看去,车夫家的大黑又在一片枯菊上弓起腰打呵欠。老夫如今已不是一见到大黑就战栗的猫了,可是跟他说话还是嫌麻烦,于是干脆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走了过去。以大黑的脾气,他是绝不会默默容忍蔑视他的事情发生的。

“嗨!没名没姓的乡巴佬儿,这段日子有点得意过头了啊!不管捞了教师家多少饭,也不必摆出这副高冷脸吧,那样就太没劲了。”

大黑好像还不知道老夫已经很有名了。跟他解释也是说不明白的,不如敷衍下尽快告辞为上。

“哟,黑哥呀,给你拜年!还是这么精神哪。”老夫竖起尾巴,向左晃了一圈。大黑竖着尾巴,却并不还礼。“还拜个什么年哪!人家就只在正月里拜年,可你这小子一年到头都是拜年拜年的。小心点,你这一脸忤逆的喷子!”“一脸忤逆的喷子”应该是句骂人话,可老夫听不懂啥意思。

“请教下,这‘忤逆的喷子’是个什么意思呢?”

“啥?你小子是不是太贱啦?挨了骂还问骂的是个啥,所以说你就是个新年傻蛋呀!”

“新年傻蛋”这个说法倒颇具诗意,可它的含义跟“喷子”二字联系在一起,这话就更令人费解了。原来是想请教他长点见识,可就算问了,他也不肯好好回答,只能彼此面对面沉默地站着,略略显得有些尴尬。就在这会儿,大黑家的女主人扯着嗓子吼了起来:“搁架子上的大马哈鱼不见啦,了不得啦,又被那只黑畜生叼走啦!除了那畜生还有哪个!等它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它!”

音浪毫不留情地在初春恬静的空气里振动着,将树梢上平静怡然的荣华盛世彻底庸俗化了。既然咆哮来临,那就让咆哮来得更猛烈些吧。大黑一脸桀骜,他方形的下颌略略向前撅着,示意老夫:“听见那咆哮了吗?”一直在和大黑敷衍应酬,老夫完全没有注意到。低头一看,他脚下踩着一块值两钱三厘左右的大马哈鱼骨头,鱼骨头上沾满了泥。

“黑哥还是老样子,那么能干啊!”老夫忘了这会儿对话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马屁就跟了上去。

这点马屁对大黑来说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改变不了他的心情。“说什么哪,傻子!一两块大马哈鱼就算能干啦?小瞧人是吧,老子是车夫家的大黑!”说着他像挽起袖子似的前爪逆着毛一直捋到了肩头。

“哪里哪里,黑哥的情况我一开始就心里清楚。”

“既然你清楚,还说什么老样子,你小子什么意思?”他拉开架势不依不饶。我想他要是人类的话,估计就得揪住衣襟来上一记小勾拳。这下可真麻烦了,老夫小小吃了一惊,心里正发怵,那女主人神一般的轰鸣再度响起:“喂喂,西川桑 ,西川桑你来得刚好,正找你有事哪。送一斤牛肉过来,赶紧的。行吗?听明白了没!牛肉软点的部位来一斤哦!”她订牛肉的声音穿透了这一片的冷清孤寂。

“嘁!一年就买上这么一回,还故意那么大声嚷嚷,拿着一斤牛肉向左邻右舍炫耀。真是个拎不清的老妈子。”大黑讥讽着,四肢抻开。老夫无意敷衍,只是沉默地看着。“才一斤,差了点儿意思吧,真没办法哪。也行吧,一送来就吃了它。”那口气就像这斤牛肉是为他叫的一样。

“这回可真是一顿大餐啦,可以,可以!”老夫巴不得这家伙早早回去。

“你小子懂什么,给我闭嘴!真是太吵了。”他说着,突然用后爪刨起冰碴儿撒在了老夫头上。老夫吓了一跳,正抖落着溅到身上的泥,大黑却钻过了篱笆,身影消失不见了。应该是奔西川先生送来的牛肉去了吧。

回到家,里屋异乎寻常传来主人如沐春风的爽朗笑声。呀,怎么回事?老夫跃上敞开的檐廊,溜到主人身边,这才发现来了陌生客人。他头发整齐地向两边分开,棉布的小仓 裙裤上绣着绢织的族徽,看起来像个极其认真的学生。主人手暖炉的一侧,和春庆涂 烟盒并排放着的是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谨此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字样。哦,老夫就此知道了这人的姓名,这人原来是寒月君的朋友。半路进来,对两人说话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但感觉似乎和前面说过的那个美学家迷亭君有关。

“他说那可是非常有意思的,无论如何让我得一起去。”客人沉着地说道。

“啥,是说去那西餐厅吃个午饭非常有意思吗?”主人续满了茶,将茶杯推到客人面前。

“这个,说是很有意思吧,不过我那时也并不清楚。反正是那个人的事情。我想,说不定还真有什么有趣的事儿……”

“哦,你们一起去了。原来是这样。”

“还真有些吃惊呢。”主人流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拍打着老夫的头。老夫正趴在他的膝盖上,感到稍稍有点疼痛。

“又是一场愚蠢的滑稽戏吧,那家伙就喜欢搞这个。”他马上联想到了安德烈亚事件。

“可不是吗。他问我想不想吃点儿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吃了啥?”

“先是看着菜谱,东拉西扯聊了各种料理。”

“下单前?”

“嗯哪。”

“后来呢?”

“后来……他回头看服务生,问他是不是没什么特色菜。服务生不服气,反问他:‘烤鸭片还有带骨小牛排怎么样?’先生说:‘这些老套路还用专门跑你这儿来吃?’服务生不知他说的老套路是什么,带着古怪的表情不言语了。”

“可不是吗。”

“后来他又转过来对我说,你要是去了法国或英国,天明调 呀、万叶调 什么的,随随便便就能吃到。可在日本,不管你去了哪儿都是老一套,叫人根本就不想走进西餐厅。总之他说的都是些气焰嚣张的话——对了,他去欧美留学或旅游过吗?”

“留学或旅游?迷亭这人不搞这些的。当然,这人有钱,也有时间,想去的话他随时都能去。恐怕他把自己将来打算做的事,当成是已经做过了的吧,都是跟你吹吹牛的。”主人觉得这句话讲得很漂亮,自顾自笑了起来,客人却并未表现出佩服的样子。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他以前出过国呢,就情不自禁认真听他讲下去。他讲的那些就跟亲眼见过似的,什么鼻涕虫做的汤啦,什么洋葱土豆炖青蛙啦,形容得全都活灵活现。”

“这些也都是从谁那儿听来的吧,这人扯淡起来很有名的。”

“看来还真是这样啊。”客人边说边盯着花盆里的水仙,脸上带有略感遗憾的表情。

“那你刚才说很有意思,说的就是这些?”主人还惦记着那话题。

“不不,这就是个开场,正文这才开始。”

“嗯哼。”主人切入好奇的感叹词。

“后来他就说:‘鼻涕虫、青蛙什么的都算了吧,就算想尝也吃不进嘴。你看咱俩就来个橡面丸子 怎么样?’我不知道这里有坑,就随口答应。”

“嗯哼,这橡面丸子有点意思哪。”

“可不是吗,相当完美!当时先生说得太认真了,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似乎在请主人原谅自己的疏忽。主人却对他的歉意毫无表示,满不在乎地问道:“后来呢?”

“先生接着就叫来了服务生,让他拿两份橡面丸子来。服务生问:‘是洋葱牛肉丸子吗?’先生越发一本正经,纠正服务生说:‘不是洋葱牛肉丸,就是橡面丸子。’”

“啊?究竟有没有橡面丸子这么一道菜?”

“是啊,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可先生非常沉着。我觉得他是个欧美通,当时我又认定他去过欧美留学或旅行,就完全相信了他,还在边上帮腔矫正服务生的发音说:‘没错,就是橡面丸子——橡面丸子。’”

“服务生怎么说?”

“服务生呢,现在想来也真够滑稽。他琢磨了好一会儿说,太对不起了,今天不巧没有橡面丸子,要是洋葱牛肉丸子的话,现在就给您上两份。先生非常遗憾地说:‘要这样的话专程来这儿就太不值当了。你们就不能想想办法弄个橡面丸子上桌吗?’他拿出二角银币塞给了服务生。服务生答应了,说这得先去跟厨师商量下,然后就往里屋去了。”

“看起来他倒是真的很想吃这橡面丸子呢。”

“过了会儿,服务生从里屋出来说:‘还真巧了,您要下单的话这菜能给您做,不过等的时间会稍稍长一点儿。’迷亭先生真能沉得住气,跟他讲,反正是过年闲着,稍等等没事的,吃了再走吧。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香烟,开始吞云吐雾地抽起来。没辙呀,我也跟着从怀里摸出《日本新闻》读了起来。服务生又走进里屋商量去了。”

“还真能折腾啊。”主人身子往前凑了凑,那股专心致志的劲头像是在读前线传回来的战报。

“服务生又从里屋出来可怜巴巴地说:‘店里做橡面丸子的材料没存货了,去了龟屋老铺,还去了横滨十五号,也都没买到。这会儿真是太不巧了。’先生看着我,念念叨叨地说:‘太糟了,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也不能不言语呀,只好附和着说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是啊,的确如此。”主人也表示了赞同。天知道他赞同的是什么。

“服务生也是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说:‘等材料备齐了,还请务必赏光。’先生问他要准备什么材料,服务生嘿嘿地笑着并不言语。先生追问他材料是不是日本流的俳人 ,服务生回答说:‘是的,就是那玩意,所以去了横滨也没买到,真是太抱歉了。’”

“啊,哈哈哈。原来梗是落在了这儿,这可太有意思啦。”主人异乎寻常地放声大笑,膝盖抖得厉害,老夫差点摔了下来。他笑得停不下来。安德烈亚的坑不是他一个人遇到,这似乎让他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愉悦。

“我们二人出门后,先生对这橡面丸子的梗非常得意,问我:‘怎么样,整得还漂亮吧?’‘佩服之至!’我说着就要告辞。午饭拖到这么晚还没吃,肚子饿得实在是受不了。”

“这可真给你添麻烦了。”主人第一次对来客表示了同情,对此老夫也无异议。两人谈话中断了片刻,老夫喉头蠕动的声音传入了两人耳中。东风君将已经凉了的茶咕嘟嘟一饮而尽,改换了话题:“今日登门,其实有件小事想要拜托先生。”

“哦,有何指示?”主人也郑重起来。

“如您所知,我热爱文学和美术……”

“好事呀。”主人鼓励道。

“前些天同人相聚组织了一个朗诵会,以后打算每个月聚一次以继续这方面的研究。第一次朗诵会去年年底已经举办过了。”

“稍稍问下,你们这朗诵会听起来像是用某种节奏朗读诗歌、文章之类的吧,具体是怎么个搞法呢?”

“先从古典作品开始,以后慢慢也想纳入同人的创作。”

“古典作品?白乐天《琵琶行》这样的吗?”

“不是。”

“那是芜村 的《春风马堤曲》之类吗?”

“也不是。”

“呃,那你们到底朗诵些什么呢?”

“上次朗诵了近松 的殉情剧。”

“近松?是那个净琉璃 的近松吗?”并无第二个近松。只要提起近松,自然就是那位戏曲家了。连这都要问,主人真是愚不可及。可他自己却对此毫无感觉,还细细抚摸着老夫的头。反正这世上有些人就这副样子,别人给他个斜眼,他却自以为是被他的风采迷到了。所以主人的这点认知误差也不足为奇,他喜欢摸就让他摸吧。

“是呢。”东风君应了声,窥探着主人的脸色。

“是一个人读,还是定出些角色分别朗诵?”

“是定出角色,交替朗诵的。这样做的主旨是希望贴近作品中的人物内心,发挥人物性格,而且也需要一些手势和身段来配合。台词尽量以表现出那个时代的人物为主,小姐也好,学徒也好,都要像真实人物出场那样去表现。”

“啊,这不是和戏剧演出一样吗?”

“差不多,只是没有服装和布景。”

“这话问得有点失礼了,你们这样搞能成吗?”

“作为第一次,我想算是成功的吧。”

“你刚才说过,第一次朗诵的殉情剧是……”

“那个……就是艄公载着客人去芳原 。”

“那可是个大场面!”主人不愧身为教师,他微微歪着头,日出牌香烟的烟雾从鼻孔里出来,绕过脸颊一侧飘向耳边。

“哪里话,算不上什么大场面。出场人物也就是客人、艄公、花魁、侍女,还有就是老鸨和龟奴而已。”东风君不动声色地说。

听到“花魁”一词主人脸色略显尴尬。看上去他对侍女、老鸨和龟奴这些术语也还缺乏清晰的理解,不由得问道:“这侍女在青楼里应该就相当于丫鬟吧?”

“这还没仔细研究。侍女在茶馆就是丫鬟,老鸨看上去应该算是妓女房间里的女佣。”东风君刚才还在说要尽可能贴近作品中的人物,可他对老鸨和侍女的身份也似乎并不了解。

“原来这样啊。侍女归在茶馆这一路里,老鸨是打理妓院日常起居的。可这龟奴又是怎么回事?是指一个人还是一个地方?是人的话,那么是男性还是女性呢?”

“我觉得龟奴应该是个人,多半是个男性吧。”

“可他在青楼里是负责什么的呢?”

“这个,我们的研究还没达到这深度,回头去查查看。”

再这么榫不对卯地聊下去,还不知会弄出什么奇葩玩意儿。老夫瞄了眼主人,没想到主人竟意外地认真。

“搞朗诵的除了你,还有些什么样的人呢?”

“各种人才都有。法学士K君的角色是花魁,他留着小胡子,朗诵的却是女人娇媚的台词,那是相当有意思。而且那花魁正勃然大怒的时候……”

“那朗诵时也得发怒呀,必须如此吗?”主人很担心的样子问。

“当然。无论如何,表情太重要了。”东风君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艺术家风范。

“发怒的表现够精彩吗?”主人问出了金句。

“初次发怒就要求到位,这恐怕有点勉强了。”东风君也妙语回敬。

“那么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主人问。

“我是艄公。”

“哦,你演的是艄公?”主人言下之意是你要能演艄公,我演个龟奴啥的也不是问题。

“我演艄公有点勉强吗?”东风君毫不避讳地挑明了潜台词,但他并没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语调仍然很平静。

“就是因为演了这艄公,好不容易办起来的朗诵会搞得虎头蛇尾。谁也没想到会场隔壁住了四五个女学生。也不知她们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这天有朗诵会,就凑到了窗外听。我扮演艄公时用的是假嗓,总算把调子定下来了,我想这下没问题了,正演得来劲……可能是身段有点过火了吧,一直憋着的女学生突然就哇哈哈地笑出了声。我又是吃惊,又是扫兴。因为被中场打断,不管怎么调整后续也接不上,朗诵到这儿就只好散了。”

如此收场的朗诵会竟敢声称是成功的,那么失败的场面又将是怎样的呢?略加想象就忍俊不禁。老夫的喉头情不自禁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主人越发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嘲笑人类反而遭到了人类的爱抚,这确实很值得感激,可这也正是毛骨悚然之处。

“飞来横祸哪。”新年刚开了个头,主人就早早发布了新年悼词。

“第二届朗诵会我们想再努力点,规模搞得更大点。今天来拜访就是为了这件事。说实话,我们也想恭请先生加入,多多仰仗先生的大力支持。”

“可勃然大怒我也演不来呀。”主人态度消极,当即一口回绝。

“不不,能不能表现勃然大怒并不重要。这是赞助的会员名单。”说着他打开紫色布包,郑重其事地取出了一本小菊花封面的本子,“恳切希望您能在这儿签个名,然后盖上章。”他将本子翻开,放在了主人的膝盖前。一眼看去,当今知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学士之流的名字赫然在列。

“呃,倒不是不想当这赞助人,不知当了有什么义务?”牡蛎先生看起来有点担心。

“要说义务,倒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只要登记下姓名表示支持就可以了。”

“要只是这样我就加入。”主人得知无须承担什么义务,马上就放松了下来。那副表情似乎在说:“只要不用负责任,就算是谋反宣言的联署我也签了。”何况还有那么多著名学者均名列其上,自己的名字能排在里头即是无上光荣。主人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那么干脆地答应下来也算合乎情理。

“稍等一下。”主人说着走进书房去取印章,老夫“啪嗒”一声摔在了榻榻米上。东风君抓起点心盘上的蛋糕一把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了好一会儿,看起来一副很难受的样子。这让老夫不由得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年糕。主人从书房取了印章出来,蛋糕恰好就在这时落进了东风君的胃里。主人好像没有留心到点心盘上的蛋糕少了一块,要是注意到了,应该首先就会怀疑是老夫干的吧。

东风君离开后,主人回到了书房,看到桌子上不知何时放着一封迷亭先生的来信,上面写着“新年谨致恭贺”字样。迷亭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正经了?主人觉得有些诧异。这迷亭写信从来就没个正形,前些日子来信说:“其后并无眷恋的妇人,也未收到任何香艳情书,姑且无所事事,消磨时光。虽然不该这么说,但还是请您放心。”和这样的书信相比,这封贺年信就显得异常得体。

“本意趋府拜谒,恭贺新春。但与大兄所持之消极主义相悖,弟愿竭尽全力以积极之方针,直面此千古未有之新年。故日复一日,忙碌如目之转睛,请予明察海涵为盼……”原来如此,主人心中认可迷亭君的说辞,这人一到正月就换着法儿找乐子,忙是肯定的了。

“前日忙里偷闲,如兄所知欲宴请东风君品尝橡面丸子,不巧材料售罄,心愿未达,常自郁郁……”

主人默默微笑着心想:你看,来了吧。

“明日某男爵约牌局,后日是美学学会的年会,大后天则是鸟部教授的欢迎会,再大后天……”

真是啰唆,主人跳着往下看。

“如右所述,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诗会等,会议连发,持续不断且无幕间休息。万不得已奉书贺岁,以代新年拜贺之礼,伏乞宥恕……”

没啥事就别特意跑来啦,主人对着信自言自语。

“下次驾临寒舍,欲与尊驾共进晚餐,畅聊久别重逢之情。寒舍虽无美味珍馐,却有橡面丸子。现已悉心筹措……”

还搞什么橡面丸子,简直失礼。主人有点恼火了。

“惜乎!橡面丸子近日材料不敷其用,恐有烹制不及之虞,届时另有孔雀舌风味亦佳,敬请品尝……”

迷亭似乎还暗藏了一手,这勾起了主人读下去的兴趣。

“如兄所知,孔雀其舌之重,不足半指,而大兄胃口绝佳,为了……”

简直胡说八道,主人不屑。

“非捕获二三十只孔雀不足以填充大兄伟岸之躯。然余除在动物园与浅草游乐场零星见过孔雀外,此物于一般的花鸟店却踪迹难觅,为招待大兄堪称费尽苦心……”

你不是自寻烦恼吗?主人毫无感激之意。

“此孔雀舌料理在古罗马鼎盛时期曾风靡一时,极尽奢华风雅,余闻之,食指大动 ,其渊源来历还望大兄明察……”

明察个鬼,这傻子。主人对迷亭所言嗤之以鼻。

“十六七世纪以降,孔雀已成为全欧洲宴席上不可或缺之美味。莱斯特伯爵在凯尼尔沃思城堡 宴请伊丽莎白女王时,就曾以孔雀作为佳肴。著名画家伦勃朗创作《宴宾图》,也将开屏的孔雀置于案头……”

孔雀料理的来历真要像他说的这样,恐怕也没必要写得这么仔细吧。主人愤愤不平地想。

“总之,近期这样持续宴饮吃喝,即便如弟也必定离大兄之肠胃炎不远矣……”

“什么大兄之肠胃炎,真是多余!非把我当成肠胃炎的样板吗?”主人嘟嘟囔囔。

“据历史学家研究,罗马人一天内要举办数次宴会,每日两三次面对摆满丰盛酒菜的饭桌,无论肠胃如何,康健之士都将消化不良吧。自然就如同大兄……”

如同大兄!太失礼了。

“为了消除奢侈享乐与健康生活之矛盾,他们竭力钻研,得出结论,须在大量摄取美味的同时,保持肠胃的正常活动,并由此总结出了一条不传之秘……”

嗯哼?主人顿时来了兴趣。

“罗马人饱食后必定入浴。入浴后再以一种独特手法使浴前咽下的食物悉数吐出,清扫肠胃,以奏机体清理之功。此后再行入席,席卷钟爱之珍馐,旋即再度入浴,再度吐出。如此这般循环,既不耽误天下珍味之享用,也消除了对脏腑诸功能之损害。窃以为此法可谓一举两得矣……”

一举两得,这倒确实。主人流露出歆羡不已的表情。

“二十世纪之今日,交通便利,宴聚频仍,此点自不赘言。值此帝国多事、征俄两载之际,我辈战胜国之国民,正是继承罗马入浴呕吐术研究之良机。若非如此,我大国民之命运,恐不久之将来亦如吾大兄沦为肠胃炎之患者,诚为痛心哉……”

又来什么如吾大兄,主人觉得这迷亭简直是个智障。

“此其时也,国人精通西洋文明者,探究其古史传说,发掘其废弃秘法,并应用于我明治社会。此举既可收防患于未萌之功效,亦可报平素恣意享乐之隆恩……”

这段说得有点意思了,主人微微颔首。

“因此之故,近日于吉本、蒙森 、史密斯 诸家之作均有涉猎,惜乎!迄今未见头绪。如兄所知,愚弟心意已决,即绝无半途而废之理,坚信呕吐秘法再现于世之日不遥远矣。若有所发现当即禀告,勿虑。至于前述橡面丸子及孔雀舌之宴,弟研究有所突破后亦即行奉上。如此,方能了却愚弟之心事,亦对备受肠胃炎之烦忧的大兄颇为相宜。匆匆草上。”

哈,总算是扣回主题了,这封信写得一本正经才让主人从头读到了尾。主人笑着说,都忙着过年还搞这种恶作剧,可见迷亭这家伙还真是闲得可以。

后来的四五天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白瓷盆里的水仙日渐凋零,绿萼梅却在瓶中陆续开放,成天盯着这些过日子也真够无聊的,去找了花子两次,可都没见到。起初还以为她不在家,第二次去才知道她病了,在家里躺着。老夫匿身在洗手钵旁一株摇边竹的暗影下,听到了二弦琴琴师和女佣在隔扇门后的对话。

“花子吃了吗?”

“没呢,早上起就啥都不吃。这会儿正让她睡在被炉上暖和着。”听上去都不像是在说猫,完全当成了人在照料。和自己的境遇相比,老夫一方面不无羡妒之意,另一方面想到自己的心头所爱受到如此关爱,又不禁为之欣喜。

“这可不行呀,啥都不吃身子就会一直垮下去。”

“可不是吗。我们一天不吃,第二天根本就啥也干不动了呢。”女佣答道。她似乎感觉猫是比自己更高级的动物,在这户人家说不定猫的地位还真比女佣要更高。

“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去啦,那医生怪里怪气的。我抱着花子去诊所,他还以为是我着凉感冒了呢,伸手就要给我把脉。我把花子放在膝头上,跟他说病的不是我,是她。医生咯咯笑起来,说什么猫的病他也不会看呀,扔那儿搁着,过会儿就会好了吧。这话说得不是太绝情了吗?气死我了,跟他说这猫贵重得很呢,那咱们就不看了!然后我就把花子裹进怀里,快快抱了回来。”

“所言甚是呀。”

“所言甚是呀”,这无论如何不是老夫之流能听到的话。不愧是天璋院的什么什么,不是这身份根本用不了这词,听上去就相当高雅,令老夫感佩于心。

“总觉得她抽抽噎噎在念叨着些什么……”

“嗯呢,肯定是着了凉导致的喉咙痛。凡受了风寒的,是谁都得咳嗽……”

天璋院的什么什么对女佣使用着异常郑重的词汇。

“说是最近又流行什么肺炎了。”

“真的。这一段时期肺炎、鼠疫什么的,新毛病是越来越多了。这日子一点也不可大意呢!”

“从前幕府时代没有过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得当心点。”

“说的是呢。”女佣被深深感动了。

“说是感冒了,可她也没怎么出门呀……”

“还别说,跟您说吧,这一段时间她结交了不好的朋友啦。”

女佣像是说出了个国家机密似的一脸得意。

“不好的朋友?”

“嗯哪,就是门前街上教师家那只脏兮兮的公猫呀。”

“教师?是每天一早就不成体统乱吼的那人吗?”

“没错,就是那个洗把脸都要发出怪声的家伙,像一只鹅快被捏死了。”

主人发出的怪声就像一只快被捏死的鹅一样,这比喻相当漂亮。老夫的主人有个习惯,每天早晨他在洗手间洗漱时,牙刷一塞进喉咙就会毫无顾忌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大吼大叫,高兴的时候他就更为振奋了。总之无论心情好坏,他都叫得毫无休止、劲头十足。据女主人说,搬到这儿之前他没这毛病,有一天他突然就叫了起来,然后就一直持续到现在,一天也没停止过。这是个有点麻烦的毛病,究竟为啥坚持不懈地要在刷牙时叫喊?这种事不是老夫的想象力可以揣度的。这也罢了,还刻薄地说什么脏兮兮的猫,这就让老夫更想竖起耳朵听下去。

“弄出那种声音也不知是在念什么咒。明治维新前呀,就算衙门里跑腿的、提鞋的,也都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当年公馆的街上,这样洗漱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嗯哪,可不是吗。”女佣胡乱感叹附和着,连连点头称是。

“有那样的主人,这只猫跟野猫也没什么区别。下次再来,你敲打敲打它。”

“当然要敲打!花子病了全怪那家伙,此仇必须要报。”

简直是飞来横祸呀,蒙受了不白之冤,此地还是少来为妙。老夫最终还是没有见到花子,怏怏而归。回到家中,主人正在书房里作执笔沉吟状。要是把从二弦琴琴师家听来的评价告诉他,想必他会大光其火吧。诚所谓不知即佛,此刻他正嗯哼嗯哼地走在神圣诗人的道路上。不料,自称忙碌无暇拜谒,并专门为此奉上贺年信的迷亭君竟飘然而至。

“在写诗?写了什么好的?拿来看看。”

“嗯哼,看到了一篇好文章,正想着翻译过来看看呢。”主人凝重地说道。

“文章?谁的?”

“不知道是谁的。”

“无名氏?无名氏的作品里也有很棒的,千万不可小觑。全文发在了哪儿?”迷亭问。

“《第二读本》。”主人沉着地回答。

“《第二读本》?《第二读本》怎么了?”

“我翻译的这篇作品就发在《第二读本》上呀。”

“开玩笑的吧?你是想在这节骨眼上来报孔雀舌的一箭之仇吧。”

“我和你这种吹牛的人不是一回事。”主人捻着胡须,泰然自若。

“从前有人问山阳先生 近来有何大作,山阳先生拿出了马夫写的讨债信说:‘近来好文,莫过于此。’天下曾有此逸闻,你审美的眼光说不定还意外准确呢!哪篇?你念念,我来帮你判断下。”迷亭先生说,那口气似乎他就是审美能力的亲戚。

主人拿腔拿调读了起来,就像和尚在念诵大灯国师 的遗训。

“巨人……引力……”

“啥?巨人,引力,什么玩意儿?”

“巨人引力,这篇文章的标题。”

“怪里怪气的,都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多少有点勉强吧。也就是个标题,先搁一边,赶紧念正文吧。你声音不错,听上去还挺有意思。”

“别乱打岔!”主人打了个招呼,又念诵了起来。

凯特看着窗外,小家伙们在扔着球玩耍。他们把球扔向高高的天空,球在半空中不断地向上、向上,过了一会儿球掉落了下来。他们又将球扔上去,一而再,再而三,每次扔出去后球都会落下。他们问凯特:“球为什么会掉下来?为什么不能一直往上去呢?”妈妈回答他们说:“因为地底下住着一个巨人,他就是巨人引力。巨人引力非常强大,它将万物都吸引向自己的方向。房子被吸在了地面上,不然就会飞走,孩子们也会飞走。你们都见过树叶飘落吧,那就是因为巨人引力的召唤;书本掉到地上的事也有过吧,那是巨人引力对它说:‘来吧!’球扔到空中,巨人引力呼唤它,球就掉了下来。”

“就这些?”

“嗯哪,挺棒的吧。”

“什么玩意儿,不好意思,还真没感受到棒不棒的。橡面丸子的回礼收到。”

“谈不上什么回礼啦,真心觉得不错才译了过来,你不觉得吗?”主人盯着金丝边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

“真是让人吃惊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这回还真上了你的当,服,服了。”迷亭君自言自语,主人却还是迷迷瞪瞪。

“没想着要让你服。只是觉得这篇有点意思,就翻译出来看看。”

“不、不,必须有意思,不然还算什么文章呢。很了不起的,佩服!”

“也没那么了不起。我这段日子不画水彩了,就想着要写点东西。”

“这可不是你那远近不分、黑白不明的水彩画能比的,佩服之至。”

“被你这么一赞,我就更有干劲啦。”主人一直都在夹缠不清。

这当口儿寒月君口中嚷嚷着“前日失礼了”,走进了屋内。“啊,失敬。这会儿刚好正在恭聆一篇大作,吊唁橡面丸子的亡魂。”迷亭先生没头没脑地解释道。

“啊哈,是吗?”寒月君也没头没脑接下了话茬儿。

唯独主人晕乎乎的,反应迟钝:“那天你介绍的那个叫越智东风的人来过了。”

“啊,来过啦?越智东风是个耿直的人,就是有点古怪,说不定会给你添麻烦。但他非得让我把他介绍给你……”

“倒也谈不上什么添麻烦……”

“他来这儿,没把他自己的姓名来历解释一通吗?”

“没呀,好像没有说起这些。”

“是吗?他这人有个习惯,不管上哪儿,都要对刚认识的人说说他的姓名。”

“说些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迷亭君迫不及待插嘴问。

“他非常介意把‘东风’二字用音读 来念。”

“哟——哟——哟!”迷亭从烫金花纹的皮烟盒里捏了撮烟草。

“一定会先声明,我这名字‘越智东风’不念Ochi Toufu,而该念成Ochi Kochi 。”

“妙呀!”迷亭将飘起的烟雾吸进腹部深处。

“完全是文学灵感的神来之笔。把‘东风’念成Kochi,就构成了‘远近’这个俗语,而且连姓名都能押上韵脚,这就是他的得意之处。所以他总是抱怨,如果把‘东风’二字用音读来念,大家就感受不到他这一片苦心了。”

“这的确相当古怪了。”迷亭先生趁着说话的间隙,将沉入腹底的烟雾从鼻孔喷出。烟雾却在半途中走岔了,把喉咙当成了出气孔,先生握着烟管被呛得吭吭直咳。

“那天他来时说,在朗诵会上扮演了艄公,被女学生笑话了。”主人笑着说。

“嗯哼,这个啊……”迷亭用烟管敲打着膝盖。老夫感觉到了危险,稍稍挪开了一点。

“这个朗诵会吧,前些日子请他吃橡面丸子那会儿,他就说起过。说第二届无论如何要搞得盛大些,邀请些知名文人参加,还说要请先生您也务必出席。然后我又问他,第二届是不是还搞近松的通俗剧?他说不是,这次他们选了比近松更新的作家的作品《金色夜叉》 。我问他在里头扮演什么角色,他说他演阿宫 。东风演阿宫,有意思吧,我是绝对要去为他捧场喝彩的。”

“还真是有点意思。”寒月君的笑容有点古怪。

“不过那人就这点好,不管在哪儿都很实诚,不轻浮。这点跟迷亭之辈全然不同。”主人这话,是对安德烈亚、孔雀舌和橡面丸子三项宿怨的一次性报复。

迷亭君看起来却毫不介意地笑着说:“反正我这样的人也就是块行德的砧板 ,无所谓的啦。”

“起码也该是你自己说的这样吧。”主人说。其实他并不理解“行德的砧板”是什么意思。但长年的教师生涯,让他对蒙混过关的手法相当熟稔。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将职场经验运用到了社交上。

“行德的砧板,这话是什么意思?”寒月君实诚地问道。

主人将行德砧板的话题强行摁下,看着壁龛的方向说:“那水仙是年底从澡堂回来时顺路买下的,到这会儿花开得还挺好。”

“说起年底,去年年底我还真有过一段神奇体验呢。”迷亭耍杂技似的将烟管在指尖上旋转着。

“什么体验?说来听听。”行德砧板的话题终于被搁下了,主人松了口气。

迷亭先生的神奇体验,如下所述——

“确切记得是去年年底的二十七日。就是那个东风君提前告知要来拜访,说是要请教文艺方面的高见,希望我能在家等他。我从早晨就开始恭候,可这位先生却迟迟不来哪。吃了午饭,我坐在暖炉前正读着巴里·培恩 的幽默作品,在静冈的母亲来信了。打开一看,估计是上年纪了,什么时候都把我当成了孩子。什么三九天夜里不要出门啦;什么洗冷水澡也行,不过要把暖炉点起来,不然就会着凉感冒啦。不愧是做父母的,真是操不完的心,外人根本说不出这些话,懒散如我这会儿也被深深感动了,进而产生了一种心情——像我现在这样怠惰地混日子真是虚度光阴,必须写点了不起的作品彰显家门才对头。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应该让明治的文坛知道天下还有个人叫迷亭先生。

“接着读下去。信上又说:‘你们可真是幸福哪。自从同俄罗斯开战,年轻一代付出巨大辛劳,为了国家奔忙劳作,而你们却在年底就开始了正月里的潇洒玩乐。’我可没像家母想象的那样恣意享乐呀——接着往下看去,那更了不得,母亲把在这次战争中死掉、负伤的我小学朋友的名字都列了出来。逐一念着那些姓名,不知为何竟感到人生苦涩,连活着都没意思了。最后信中写道:‘我已上了年纪,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祝你新春享用年糕之乐 了吧。’家母信中写的都是些琐屑之事,让我更是郁闷。这会儿东风君要是来了就好了,可这位先生却仍然没来。再过会儿就要吃晚饭,想着写封回信吧,就提笔写了十二三行。家母来信得有一米八长,这本事兄弟是怎么也整不会的,从来都是写个十来行就到了极限。坐了一整天,肠胃感觉不大舒服。心想东风要是来了就让他等会儿吧,出门寄信顺便散个步。

“我没向常去的富士见町那边走,鬼使神差走向了土坝三番町。那个傍晚刚好天色有点阴,风从河沟上迎面扑来,非常冷。神乐坂方向开来的火车从堤坝下驶过,发出‘呜呜’的汽笛声,感觉相当孤寂。黄昏、战死、老衰、转瞬无常,这些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经常听说有人上吊,我想恐怕都是恍惚间被这种气氛所诱惑,产生了求死之心的吧。我略略抬头向坝上看,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那株松树下。”

“那株松树?哪株?”主人打断话头插话道。

“那株上吊的悬颈松呀。”迷亭君缩了缩脖子。

“悬颈松不是在鸿之台吗?”寒月君顺着话头延伸开去。

“鸿之台那棵是挂钟的,土坝三番町那棵是上吊的。为啥叫悬颈松?很早前就有传言说,不管谁走到这株松树下,都会生出想要上吊的念头。土坝上有几十株松树,可要是有人上吊,那就肯定是吊在这株松树上,每年都会有两三个人挂上去。也不知怎么的,别的松树就生不出‘让人想死’的气氛。瞧,这株松树的枝干,好巧不巧向道路方向横伸出去。啊哈,看着它在那儿漂亮地摇曳生姿,就这么闲置着真让人觉得可惜啊。我一门心思想要看看是否能有个人挂在那儿,会有人来吗?环顾四周,太不巧了,不见人影。真是没辙,莫非要把我自己挂上去吗?不、不,把自己挂上去命可就没啦!太危险了,还是作罢。据说过去希腊人在宴会上有把模拟上吊作为余兴的趣味:一人爬上桌将脖子套进打了结的绳索,其他人就将桌子踹倒,然后松开绳索,头上套着绳索的家伙就会带着绳子飞出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无须惊慌,兄弟也想试试。我把手搭在树枝上,松枝顺着我的心意弯曲下来,它弯曲的形状真是太美了。只要想象着自己把脖子挂在上面荡啊荡,心里就快活得不行。我正想着无论如何要干上一把,又转念一想,东风君要是来了,这会儿正干等着呢,不免可怜哪!还是先和东风如约见面,然后再从头来过吧,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回了家。”

“你就这么浴火重生啦?”主人问道。

“有点意思哪!”寒月君微笑着说。

“回到家,东风没来,却看到了他寄来的明信片。说是今日突遇无法推辞之事,不能出门,且容日后再约面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这一来,我就能毫无挂念地上吊去了,想到这里就心情愉快。我飞快地穿上木屐,飞速回到了刚才待的那地方一瞧……”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看了眼主人和寒月君的脸。

“瞧见什么了?”主人略略有些心焦。

“渐入佳境了哟!”寒月君捻着他和服短外套上的带子。

“一瞧,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挂在了那儿。你看看,就差了这么一步,真是令人遗憾哪。如今想来,当时真是被死神给缠上了。要让詹姆斯 之流来说的话,恐怕是我潜意识中的幽冥界和我所生存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而产生了相互的感应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迷亭君从容回答道。

主人心想又被这家伙给捉弄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嘴将豆沙馅的小团子塞进去咕叽咕叽嚼着。

寒月君仔细扒拉着火钵里的灰,低头哧哧地笑。过了会儿终于开口说话,语调却极为平静:

“听上去确实有点古怪,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自己最近也摊上了类似的体验,所以一点也不怀疑。”

“啊?你也想过要去上吊?”

“不、不,我那不是吊脖子的事儿。说起来也是去年年底,而且是和迷亭先生几乎同日同时发生,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有点意思。”迷亭君张嘴将豆沙小团子塞进去。

“那天在向岛的朋友家办过年演奏会,我也带着小提琴去了。宴会聚集了十五六个小姐和夫人,算是这段日子来的一大快事吧,安排得妥妥帖帖,洵是盛会呀。吃了晚餐,演奏也结束,聊起八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正想着说几句告辞的话回家吧,一个博士的夫人来到了我身边,压低声音问我是否知道某某小姐病了。其实两三天前我和她见面时,她还和平常一样,根本看不出像是生了病的样子。我吃了一惊,仔细询问起了她的病情。说是就在和我见面的那天晚上,她突然就发起烧来,不住地说着各种胡话。只是这样也还罢了,她的胡话里,据说还时不时地出现我的名字。”

主人理所当然在肃穆地倾听,连迷亭先生也没说什么“不简单哪”之类的陈词滥调。

“请来了医生,也没弄清是个什么病。诊断就说是烧得厉害,伤到了脑子,要是连安眠药也不能让体温降下来,那就危险了。我一听这话,顿起不祥之感。就像被噩梦魇住了似的,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骤然凝结成了固体,从四面八方把我紧紧捆住。回家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这事,心中痛苦不堪,那个美丽、快乐、健康的某某小姐啊……”

“失敬了,先等等。你从开头起就叫她某某小姐,都说两遍了,要是没啥不方便,我想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迷亭君回头看了眼主人,主人含含糊糊应了声“嗯”。

“这个……说不定会给她带来麻烦,还是算了吧。”

“你想全都这么含含糊糊地说下去吗?”

“不要冷嘲,这是个极其严肃的故事……不管怎样,一想到那女人突然得了急病,我心中不禁塞满了朝荣夕悴之感慨,满身的活力也似乎总罢工,转眼间就变得垂头丧气,步履踉跄来到了吾妻桥附近。我靠着栏杆往下看,潮涨潮落分不清楚,只觉得黑色的水凝结成了一整块移动着。从花川户方向跑来了一辆人力车,过了桥。我目送着车上提灯的火苗,它越来越小,在札幌大厦处消失了。我又向水面看去,这时能听到上游方向远远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哎呀!这会儿根本不可能有人喊我,究竟是谁?

“我试图透过水面向下看,可那里一片黑暗,啥也看不见。没错,就是心理作用,还是早早回去。这样想着刚迈出一两步,又听到微弱的声音在远处隐隐约约叫我的名字。我又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第三次被呼唤时,我紧紧握住栏杆,膝盖却忍不住哆哆嗦嗦地抖了起来。这声音是从远处传来,还是从河底冒出来的,根本就分辨不清,应该是某某小姐的声音吧。我忍不住应了声:‘我在的!’我回答的声音相当大,在寂静的水面上回荡着。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吃惊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人、没有狗、没有月亮,什么都没有。当时,我似乎被卷入了夜晚的核心,不由自主地向这声音的来处而去。某某小姐的声音如泣如诉,钻进我的耳中似乎在向我求援。这次我答道:‘马上就来。’说着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凝视着漆黑的河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呼唤我的声音就是从水底破浪而出的,就在这下面,我这样想着,就跨上了栏杆。盯着流水下了决心,只要她再呼唤一声,我就跳下去,紧接着令人哀怜的一丝声音漂浮了上来。就是这会儿了!我蓄力纵身一跃,像颗小石子那样毫无眷恋地向下坠落。”

“总算是跳下去啦?”主人吧嗒吧嗒地眨着眼问。

“没想到还真走到了这一步。”迷亭君揪着自己的鼻尖说。

“跳下去后,我神魂飘散,好长一段时间如在梦中。终于睁开眼,虽然冻得要命,全身上下却毫不沾水,也没有呛了水的感觉。可我确实跳下去了呀,真是不可思议!这可有点儿奇怪哪。向四周一打量,这才真正吃了一惊。我原本站在栏杆上纵身一跃想要跳河,却搞错了方向跳到了桥的正中央。此时此刻,真是太可惜了。仅仅因为颠倒了前后方向,就没能抵达那呼唤声出现的地方。”寒月君边眯眯笑着,边和往常一样把衣纽当个累赘似的搓揉着。

“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它的特别之处就是和我的经历非常相似,这又将成为詹姆斯教授的研究材料了吧。如果写一篇以人类感应为题的纪实文学,想必会震惊文坛吧。可是……那位某某小姐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迷亭先生紧追不放。

“两三天前去拜年,她正在院子里跟女佣打羽毛球呢,病看起来倒是全都好了。”

“我也有过。”主人此前一直保持着沉思状,这会儿终于不甘示弱地开了口。

“有过?有过啥?”在迷亭君眼中,我家主人似乎从来就不存在。

“我的事也是在去年年底发生的。”

“大伙儿都是去年年底,好巧,真是奇了怪了。”寒月君笑了,他豁了的门牙间粘着豆沙团子的残渣。

“怕不是同日同时吧?”迷亭君也插科打诨。

“不,日子不一样,约莫是二十日前后的事。家内跟我说今年过年就不要礼物了,换成去听摄津大师的戏吧。带她去倒也不是不可以,我就问当天演什么,家内翻着报纸说:‘演《鳗谷》 。’我讨厌《鳗谷》,便说算了,那天就没去。第二天,她又拿着报纸来,说:‘今天演出的是《堀川》,今天去吧?’《堀川》这出戏里净是三味线弹唱,光表面热闹,内容很空洞,我还是认为没啥意思,依旧没去。家内拉下脸来,走开了。第三天家内摊牌了:‘今天演出的是《三十三间堂》,我一定要去看摄津唱的《三十三间堂》。不管你喜不喜欢《三十三间堂》,既然是请我看戏,那就一起去好了。’我说:‘你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吧。不过这一场宣称是告别演出,肯定人山人海,最后没预约的也会突然拥进来看,我觉得你不一定能挤得进去。想去看戏得先和那里的茶房联系,预约座席是正常的手续流程,你没联系就违反常规了,虽然很遗憾,但今天也还是算了吧。’家内眼神哀婉,语带哭腔说:‘我是个女人呀,怎能明白这么难的东西?可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也没看她们办什么正规的手续,全都堂堂正正去看了戏回来。就算你是个教师,也没必要这么麻烦才能看一出戏吧?你真是太过分了!’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不去也得去了。她瞬间高兴起来,说:‘要是晚饭后乘电车去,必须四点前到,不然手忙脚乱的,真受不了呢。’问她为啥四点前不到不行,家内按照铃木家君代教给她的话跟我说:‘不早点去就找不到座位,那就进不去啦。’我追问确认了一句:‘过了四点就不成了,是吗?’‘是呀,那就不行了。’她回答我说。让人奇怪的是,就在那会儿,突然间就浑身哆嗦了起来。”

“夫人?”寒月君问道。

“什么夫人!她活蹦乱跳着呢,是我呀!不知怎么的,只觉得自己像气球被戳了个洞,身子突然就抽抽着萎缩了下去,无法动弹,眼前漆黑一片。”

“这是急病发作啦。”迷亭君加了句注释。

“唉,这下真是糟了。家内一年里也就这么个愿望,不管怎样都要圆了她这心愿。平日里对她都是各种叱骂,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只让她照料孩子、操持家事,从来没有回报过她洒扫庭除、烧火煮饭的辛劳。那日刚好有闲暇,兜里又有四五枚小钱,必须带她去看戏。家内想去,我也想带她去。心里虽是这样想,可这会儿恶寒袭来,眼冒金星,别说去坐电车了,连走到换鞋的地方都办不到。啊,真是可怜哪。一想到这,寒战更为猛烈地袭来。快快请医生来看,开方吃药,四点前应该能痊愈吧。

“于是和家内商量,去请甘木医生,不巧他昨夜值班,还在大学里没回家。回话说甘木医生两点左右会回家,一到家就让他立即登门看病。麻烦哪,这会儿要是喝点杏仁水,四点前肯定能好起来的。可人要是不走运,什么事都不会按照希望的那样发展。偶尔盼着能看一眼妻子欢乐的笑脸,可与期待相反的事却陡然降临。她流露出怨恨神情问我:‘你到底去还是不去?’我说:‘去,一定去!这毛病四点前肯定会好,你就放心好啦。’赶紧去洗了把脸,换上和服,‘你等着就成了。’我嘴上这么说着,胸中无限感慨。寒战越来越剧烈,两眼也愈来愈晕眩,万一四点前好不了没法践行承诺,这小心眼的女人真不知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令人遗憾的情景即将来临,怎么办才好呢?为防万一,应趁现在跟她讲透世事无常、盛极必衰的道理。这样的话,情况一旦有所变化,就有了精神准备,不至于手足无措。这不就是丈夫对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我迅速将家内叫进了书房,跟她说:‘你虽然是个女子,但对这句西方谚语也应该有所感悟吧——Many a slip,Twit the cup and the lip 。’‘这种洋文谁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还故意用英文来耍弄我,你可真行。’家内怒气冲天,果断砸烂了我好不容易才谋划好的计策。‘反正我不会英语,你那么爱英语,为啥不去找个教会学校毕业的女人做媳妇?世上再没你这么无情的人了。’

“我不是向你们自我辩解,那时我说出那一句英语绝对不是出于恶意,完全是出于爱妻子的至情至性,可我却没法向家内讲明白这一点。更何况我一直打着寒战,因为晕眩而头脑不清。这条世事无常、吉凶难测的道理,跟她说得确实有点急了,都忘了家内不懂英语这件事,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说起来完全是我的错,草率了。由于这事搞砸了,我的寒战更为猛烈,眼前也越发昏暗。家内按我的嘱咐先脱了外衣去洗了个澡,也化了妆,从衣柜里翻出和服换上,已是一副随时待命可以出发的样子,我只能视而不见。心想甘木医生早点来就好啦,看钟时间已到三点,离四点只差一个钟头了。家内拉开书房门,露出脸说:‘差不多该要走了吧。’夸奖自己的老婆有点奇怪,不过我真是从来没见到妻子这么漂亮。她双肩裸露着,肥皂打磨过的肌肤闪耀着柔润的光,与黑绸短外套交相辉映。这张脸由于肥皂和对摄津大师戏剧的期待,有形无形两方面的滋润使它大放光彩,一种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期盼的心情油然而生,那就振作起来出去走一趟吧。

“刚抽了支烟,甘木医生终于如约而至。我向他讲述了我的症状,甘木医生瞧了瞧舌头,握了握手,敲前胸,揉后背,翻眼睑,翻来覆去检查。然后他手支着额头,暂时陷入了思索。我说:‘不知怎么,总觉得多少有点危险。’医生很镇定,说:‘不至于,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家内问医生:‘这种情况稍稍出个门不会碍事吧?’‘这情况啊……’医生说着又陷入了思索。‘要是感觉不糟糕的话……’他说。‘呃,感觉糟透了。’我说。‘要这样的话,先给你开点一次性的退烧药和药水喝吧。唉,不知怎么总觉得会变得不好起来。但别慌,绝对不会发生您担心的这种情况,千万不要神经紧张。’医生说完走了。三点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我们让女佣去买药。在家内的严厉命令下,女佣飞奔而去,又飞奔而回。这会儿是三点四十五分,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原本已觉得没什么了,可突然间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来了。家内将药水倒在茶碗里,端到了我面前,我端起来想要喝,胃里却有个什么东西‘咯’的一声咆哮出来。不得已我放下了茶碗。家内催促我快点喝下去,喝了就好了。不赶紧喝了出门,情理上的确说不过去。

“我下了决心,将茶碗举到唇边准备一饮而尽,不料又是‘咯’的一声,不知什么紧紧揪住了我的胃让我喝不下去。想要喝,又将茶碗放下。就在放下茶碗的那一瞬间,客厅里的挂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哎呀,四点了,再也不能磨蹭,我端起了茶碗。不可思议呀,兄弟,实在是不可思议。随着四点的钟声敲响,恶心的感觉刷地就消失了,我毫不觉得苦涩,一气喝下药水。之后到了四点十分左右,才知道甘木先生果然不负盛名,名医就是名医。病状做梦一般消失不见,后背再无飕飕的凉意,眼前也不再昏花阴沉。当时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的一场大病,转眼之间就霍然痊愈,快活打心眼里冒了出来。”

“那后来一起去看戏了吗?”迷亭君一脸不得要领地问。

“想去呀,可四点钟已经过了嘛。家内自己说过了四点就进不去啦,没办法,此事就此作罢。甘木先生要是早来十五分钟,那就成全了我对爱妻的情分,家内的心愿也能被满足。就是仅仅差了这十五分钟,酿成憾事。如今回想起来,当时那节骨眼上真是太惊险了。”

说罢,主人流露出自己总算尽了义务的表情,说不定他还觉得自己在两人面前挣到了面子。

寒月君照例露出豁了的牙笑着:“那真是太遗憾了。”

迷亭君装糊涂,自言自语地说:“能有你这样贴心的丈夫,实在是作为妻子的幸福啊!”

隔扇门的阴影里,传来了夫人咳嗽的声音。

老夫规规矩矩依次听了三人的谈话,心中无喜无悲。人类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强迫自己的嘴唇一张一合,为并不可笑之事欢笑,为毫无趣味之事愉悦,此外他们啥也不是。我家主人心胸狭隘又任性偏执,老夫之前虽然早就了然于胸,但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所以对他的了解还存有盲点。而正是因为这些盲点的存在,老夫才对他稍有敬畏之感。可听了他刚才的那番话,瞬间就生出了鄙视之意。他为什么就不能默默地听着这两人谈话呢?不想认输的念头冲昏了他的头脑,一通扯淡之后他又能得到什么?也许是爱比克泰德在书里写过,让他必须这么干吧。

总之,主人、寒月和迷亭都是太平盛世的闲人。他们看起来像被风吹拂的丝瓜那样超然和澄澈,而底子里却充满了世俗的名利心和欲念。就算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闪现着那种争强好胜的意识。进而言之,他们和他们平日里所痛斥的那些庸人俗物,原本就是一丘之貉。这些人在老夫看来,真是可怜极了。只是他们的言语举止和那些普通的半吊子相比,还没带上那种令人生厌的酸腐味,也算是略有可取之处吧。一念及此,顿觉三人的对话无聊之至。还是去看看花子姑娘怎样了吧,老夫转身溜达到了二弦琴琴师家庭院的入口处。

已是正月初十。门前装点的松枝和草绳都收了起来,明媚春日在没有一丝云彩的深空中照耀四方。不到十坪的庭院,看起来比新年第一缕光落下时显得更为生机盎然。檐廊上摆着一只蒲团,却不见人影。隔扇门也紧闭着,琴师说不定外出洗澡去了。琴师在不在无关紧要,老夫挂念的是花子的病好点了没。庭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人迹,老夫不顾脚上沾了泥,登上檐廊。在蒲团上躺下试了试,还真是舒服哪。接下来,恍恍惚惚间连探望花子的事都忘了,直接睡了过去。突然间,隔扇门的后面传来人声。

“辛苦啦,做好了吗?”琴师显然并没有外出。

“做好啦,回来晚了。一进佛像店,他们那儿正巧完工。”

“在哪儿?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啊!有了这个,花子也就能安息啦。金粉应该不会脱落吧?”

“嗯,我也在意这个。他们用的是高级材料,说是比人的灵位牌还耐用呢。还说‘猫誉居士’中的‘誉’字,潦草些的写法比较好看,笔画上略略有点变化。”

“啊,赶紧请到佛坛上去,香也点起来吧。”

花子怎么了啊?不知怎么的,情况不大对头,我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当”的一声铜钵声敲响,随之响起了琴师的祷念:“南无猫誉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来祷祝吧。”

“当——”

“南无猫誉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次是女佣的声音。突然间,老夫心中一阵战栗,站在蒲团上像一只木雕的猫那样连眼珠也无法转动。

“真是太遗憾了,起初也就稍稍有点伤风。”

“甘木桑要是给点药吃,说不定也就好起来了啊。”

“就是,那个甘木桑太坏,他太瞧不上花子了。”

“不要说别人的坏话,这也是命呀。”

听上去她们也请甘木医生来给花子看过病。

“总之,我觉得就是门前街教师家的那只流浪猫胡乱勾引她出去的缘故。”

“没错,那畜生就是花子的灾星呀。”

老夫想要稍稍自我辩护一下,又觉得这会儿需要忍耐,于是咽了口唾沫接着往下听。谈话中断了片刻。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自由公平的,花子这样优雅的猫却得早死,丑陋的流浪猫竟活得逍遥自在……”

“说得太对了。花子这样可爱的猫,敲锣打鼓也找不到第二位啦!”

女佣对花子使用了量词“位”,而不是“只”,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花子和人类当成了同一个种族。这样说起来,这女佣的面相和我辈猫族也确实长得挺像。

“要是可能,真想找个猫替花子去死呀……”

“要是教师家的流浪猫死了,您就如愿以偿啦。”

让她如愿以偿,老夫可就麻烦了。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体验过,也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可前些日子太冷了,老夫钻进了闷火罐里,女佣不知道老夫在里头就扣上了罐盖。想想当时吃到的苦头,就情不自禁感到惊恐。据大白说,那种难受再持续一会儿可就没命了。替花子去死,老夫心甘情愿。可要是不遭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话,那老夫可就不干了,为了谁都不好使。

“花子虽说是猫,可高僧给她念了经,又取了法名,花子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是呢,她算是幸运儿呀!要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是那和尚念的经文也太短了点儿。”

“是有点儿短啦,早早就结束了。我问过月桂寺的和尚,他说经文就是要停在最有效果的地方。因为她是只猫,念到那儿正好能把她送到极乐世界。”

“嗯。可那只流浪猫哪……”

老夫时不时地声明过,至今尚未取名。可那女佣老是用流浪猫来称呼老夫,真是无礼之至。

“它罪孽深重,不管念多少经文也上不了极乐世界的。”

此后也不知她们重复了多少遍“这只流浪的野猫”。老夫在她们谈话的中途就不想再听,从蒲团上滑落到了檐廊一侧,一跃而下。那一刻,我只觉得全身八万八千八百八十根毛发全都竖立了起来,随着身体颤抖着。从那以后,老夫再也没去二弦琴琴师家附近转悠过。到如今,大概也该轮到琴师自己去享用月桂寺和尚那缩了水的诵经祈福了吧。

这段日子里老夫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总觉得这个世界令人倦怠,已经变身为堪与主人比肩的一只怠惰猫了。主人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人们总是说他是失恋啦,如今老夫也觉得此说不无道理。

仍然没有抓到过老鼠。女佣这老太婆甚至提出了一个建议,要将老夫从家里赶出去。主人深知老夫绝非凡品,所以老夫依旧在这家里吃吃睡睡,从容地瞎混着。就这点而言,对主人的恩情老夫应予感谢,同时对他的这双慧眼毫不迟疑地表达钦服之意。而对于女佣老太婆不知老夫身价并施以虐待,老夫也就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如果今天左甚五郎 出手,将老夫的肖像雕刻在牌楼的立柱上,抑或有个日本的斯坦仑 看上了老夫,将老夫的英姿描绘在画布上,这些愚鲁之辈终将会为他们的愚昧而感到羞耻吧。 jdI3+ZSN4+KO1zvMR6BxpaMjan44GKr/0RJY18FOmSvgphiF0jZ7w3eySIS4Ac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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