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庄周边只有一些缓缓的丘岗,而没有什么高山。但是,只要朝西一望,就可以看见一座座隐隐的青山从天际奔来,又向远方展开,像一道深色的屏风,遥遥地把天空与地平线隔断。
我多么希望我们村边也有大山,但是没有;我曾经问过我的父亲,山那边有什么,他的回答是:还是山。这令我十分惊讶。我不能想象,那些住在深山老林里的人怎样生活——我只经常看见他们挑着一担担的木柴或者焦炭,沿着那条土路到那小镇上去出售,卖完了就扛着扁担、绳子——绳子上有时还吊着些东西,匆匆地赶回去。他们的腰背常常是微微地佝偻着的,脸上的皱纹也刻得很深,面无表情,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老实本分极为憨厚的。
我们村里不少人家有亲戚在山里。从这些人家的孩子那里,我零星地得知山里的一些事情,比如他们不种水稻,只种些玉米;他们封山育林,有时也出售一点木材;出产各种栗子,有一种黄栗还可以磨成粉,做豆腐。当然偶尔也可以打到野味……我还知道我家对门黄家的山里亲戚在当地多少是有些“头脸”的,主要是这个亲戚曾经当过兵,退伍回来在大队里当民兵营长。而这大小也是个官,何况很能干,在大队上说话是算数的,就是支书也都要听他的。他一回乡就主张出售一批木材,然后利用这点资金,给队里开了几孔石灰窑,又办了一家笔墨厂,专做毛笔与石墨,所以村上的经济有了些改善,他本人在当地就更有了威信。黄家的奶奶还告诉我,这位营长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儿子,长得可是白净漂亮,也很聪明,可以说是很讨人喜欢。怎么聪明呢?据说一岁就叫得出星星、月亮、太阳的名字,两岁就能辨认出许多野花,平时也很乖,大人出门做事,他就待在家里和陪伴他的猫儿狗儿玩,一点没有给大人添麻烦。五六岁就能帮大人做点事,如看守茶园、掘竹笋、采蘑菇等等。听了老奶奶的讲述,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佩服——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做到她说的那些,但是,一个清秀而伶俐的男孩的形象也就活现在我的脑海。我甚至有了见到他的愿望。
我没有把握是否能见到他。但是,有一天,我母亲忽然告诉我,黄家奶奶的山里亲戚来了。我丢下饭碗就跑,跑去一看,果然看到她家比较热闹,几个人正围着饭桌吃饭,其中有一位国字脸的中年汉子,估计就是那位营长,而一边木榻旁正有一位少年也坐在那里吃着饭。我的目光自然就被吸引在这少年身上,见他果然跟我差不多大,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像两汪纯净的清潭,两颗瞳仁就像小小的蝌蚪在那潭水里灵活地游动,一个人坐着却很安静,用小小的手握着竹筷,在一下一下地往嘴里拨饭。
我在他面前的一只木板凳上坐下来,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并没有太多的反应,更没有恼,只抬起头,看了看我,忽然嘴角一咧,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还隐隐地露出两颗虎牙。
他的笑大大地增加了我的好感。我便一连串地问他:“你从山里来吗?你今年几岁了?你上学了吗?山里好玩不?”
他又绽开了笑容,眼睛闪亮着,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更有些不明白了,便急切地拉着他的衣角,说:“你来,我带你一起玩。”
他真的跟我走了。我带他到一道沟渠边,从作业本上撕下一片纸页,我们折叠了一只纸船,然后放到了水里漂流。可惜,小纸船没漂流多远就倾侧了。他忽然告诉我:
“我爸爸说将来带我去看大海。大海,你知道吗,好大好大的一片水,看不到边,蓝色的。如果刮起大风,波浪会涨起那么高,可吓人了。我爸爸当过海军,我将来也要当海军,我每天都要看到大海……”
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或许,我那时的头脑里还没有大海的概念。最多从小伙伴们那里听说,小河的水是流向长江的,而长江的水是流向大海的,至于大海有多大,大海是什么样,我却似乎没有想过,也想象不出。
“你们那里有什么呢?”
“有大山啊!我们出门就看见大山。我们家也在山腰上。我们村庄没有你们的村庄大,但所有的房屋都靠得很近。在村子里玩,下雨天不需要打伞,从廊檐下走到哪一家都不会淋湿……”
“你们的山大吗?”
“大!站在山上望,到处都是山。爸爸说,就跟海一样看不到边……”
“有野兽吃人吗?”
“有啊。我们村子里就有小孩被老虎叼走了。”
“那你不怕吗?”
“不怕。我们晚上不出门。白天老虎也不敢来。我们那里有好多好多的树,村子当中的一棵树老大老大,大得三四个小孩都抱不拢。我们经常在树下做游戏哩!”
“……还有好多好多的鸟儿。有的鸟儿很小,有的鸟儿很大,像公鸡一样大。对了,还有雉鸡,它们身上的毛可漂亮了,各种颜色都有:红的、白的、绿的、灰的,可好看了。有时鸟儿啊、雉鸡呀,都飞来,落满了树丫和篱笆,它们的叫声可好听了。对了,我们村对面的山梁上还有一座塔,就叫雉鸡塔。塔你知道吗?听我奶奶说,老早这塔下压着一只雉鸡精哩!还有许多竹园,竹园里有竹鸡,还有鹁鸪鸟,你听,鹁鸪鸟是这么叫的,‘鹁咕—咕,鹁咕—咕’,爸爸说,它叫雨又叫晴哩!还有獾……”
啊,我不禁有些吃惊,我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竟然知道得这么多,我只知道有麻雀、八哥,最多只知道乌鸦、喜鹊哩,山里却有这么多好玩的,我不禁羡慕起来。
对人总有一份好奇或许就是我从来的本性。我竟然又问起他会做些什么,他告诉我,他会做弹弓——这我也会呀,但他接着说他还会做弹夹,好几种弹夹哩——用来夹黄鼠狼的、夹老鼠的,甚至有夹刺猬和獾的,他父亲会的更多。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的,但他说,他会用竹篾编龙、虾和蝈蝈笼,一边说,一边扯来几片长叶草,三五下就编了一个简单的笼子,不由我不相信他的话。
那天下午,我们在打谷场上推铁环。参加的自然还有别的小伙伴,大家玩在一起,并不感到陌生。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很快天上就涌上了乌云,风向也变了,而且风力也越来越大。正当我们要跑回家去时,却见这个来自山里的新伙伴用撕下的纸条随意地一折叠、对穿,一眨眼就做成了一只斗笠状的螺旋,然后找来一截小竹棍朝那小窝窝一戳,举起来迎着风,它就呜呜地旋转起来,就像一架小小的电扇,看得我目瞪口呆,仿佛觉得他是在变戏法似的。他说这是一架风车,并把它递给了我,自己也很快又做了一架,我们就迎着风一直跑到了东山坡。站在坡顶上,手里的风车飞快地旋转,呼呼作响;我们又往坡下奔去,那风车像飞机的引擎就要将我们带到空中,让我们迎风飞翔。我们一边跑着,一边还不停地喊叫:“呵呵,呵呵,我们飞起来了,我们飞起来了,我们要飞到大海上去!……”那一天,我们玩得多么快乐!
虽然我们彼此都有些不舍,他第二天还是回到山里去了。我于是日日盼望他重来我们村。我相信,他会把更多新鲜、有趣的故事和玩法带来,给我们展示无尽的新奇。可是,第二年,我却等来了他的噩耗。原来,他得了一种什么怪病,很难医的,据说曾在县城住过一段时间却没有治愈(县城距我们村倒是不远,可是当时我没有听说),我家对过的黄老奶奶说,他临终时很痛苦,连声喊着“招架不住了呀!”我听了非常难过,又疑心这不是他的口吻,但想到他总是比他同龄的孩子显得大些,便有些相信了。然而我究竟没有再问下去,我的心里是排遣不出的痛楚与怅然。
我后来再也没有玩纸风车,因为我总觉得我的这个山里来的小伙伴正是乘着那纸风车飞走了,不知飞向何方……偶或这纸风车还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多么希望看到一个山里来的孩子举着这样的纸风车奔跑在海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