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末开始,《水浒传》因其特有的反抗内容,尤其是明末李青山、李自成、张献忠等起义者对小说的某些模仿,令小说文本及其相应的戏曲表演等屡屡列于“禁书”之林,如乾隆十九年(1754)皇帝曾语气严厉地下旨:“将《水浒传》毁其书板,禁其扮演,庶乱言不接,而悍俗还淳等语。” 然而屡禁不止的客观事实至少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小说的深入人心,尤其是其富有传奇色彩的情节和人物、替天行道的主题等更是传播日广,另一方面自小说改编的戏剧在民间更是大受欢迎。戏曲与小说文本相比,由叙述体转化为代言体,情感代入感更强,更富直观性,亦消解了文本阅读本身的某些障碍,降低了接受门槛,扩展了水浒故事的传播空间。但作为舞台演出对小说情节必然多有增删等变化,对于小说原有主题的阐释更是起到了巨大的冲击作用。
受时代价值观念的影响,清初创作的水浒戏深受明末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影响,亦体现了对“水浒忠义”的批判与思考。如《宣和谱》以“宣和”为名,立意中便有批判“宋”(实指明)统治者失误的意图,而以王进、栾廷玉等《水浒传》中原有的人物剿灭梁山寨,是对宋江“伪忠义”的戏曲表达。清宫廷大戏《忠义璇图》是对水浒戏曲题材的全面整理与加工,而在基本上全本展现宋江等人“忠义”之举的同时,却以“冥判”的方式对宋江等人的“伪忠义”严加谴责。
清代水浒戏的创作多以改编为主,其中的改编一是直接改编小说《水浒传》的情节。如署名洪升所作《闹高唐》《闹华州》,张子贤《玉麒麟》《河灯赚》《髯虎记》《高唐记》,史集之《清风寨》《双飞石》《鸾刀记》《屏山侠》等虽有佚失,但据其剧名即可略知与《水浒传》情节的对应关系;另唐英《十字坡》,张韬《戴院长神行蓟州道》,李素甫《元宵闹》,范希哲《偷甲记》,沈自晋《翠屏山》,无名氏《闹江州》《清风山》《金兰谊》《大名府》《天星聚》《生辰纲》等现存诸剧,亦多选《水浒传》中某一情节或人物事迹进行演绎,只是其中的主题表现与明代水浒戏中对“忠义”的张扬已有所区别,多展现一种或归隐或反思的形态,尤其是后文重点考论的《宣和谱》《虎囊弹》《忠义璇图》,更是对小说既有承续又有较大主旨改编的典型例子。
清代水浒戏的另一种改编是表演形式的改变,受舞台实际演出的限制,动辄数十出的“传奇”多被节选改编,以“折子戏”的形式呈现于民众面前。像《借茶》《活捉》《拾巾》《杀惜》《放江》《刘唐》《前诱》《后诱》《盗甲》《夜奔》《打虎》《挑帘》《裁衣》《诱叔》《杀嫂》《杀山》《酒楼》等,虽源自《水浒记》《义侠记》《翠屏山》等剧,但在具体演出时又多有变化,地域性、口语化色彩明显,舞台表现更为活泼,异趣于相对平和、稳重的书面形式。此外伴随花、雅之争,各大地方戏曲种类中亦多见“水浒戏”的踪影,就其现存剧本来看,亦展现出迥异于杂剧、传奇的舞台表现特点。
以无名氏所作《鸳鸯笺》为例,虽为王英、扈三娘故事的演绎,但与小说《水浒传》情节已有较大改变,称王英知书,扈三娘明理,二人以鸳鸯笺赋诗唱和,时迁从中暗中传递信件。虽为水浒人物,但小说中的形貌猥琐、好色低能的矮虎反成一能诗能赋的才子,只会偷鸡摸狗的时迁竟成月下老人,促成了小说中的“哑口美人”扈三娘得以充分展现个人的情思,令小说中绝不般配的二人结合减少了刀光剑影和外界的压迫意味,而增添了不少才子佳人的情趣。此剧已佚,《曲海总目提要》有所著录,并录其简略情节:
淮北人王英,字子千。侨寓苏州,短小多勇力,粗知书,号矮脚虎。避乱逃生,至郓州境上,闻祝家庄祝龙、祝虎兄弟豪迈,欲往投之。时云龙山公孙胜往投宋江,英与遇于酒肆,二人畅饮,结义而别。祝家庄者,土豪祝太公之家。太公二子,长龙次虎,皆勇悍绝伦。庄东曰李家庄,庄主李应,号扑天雕,与妻杜琼英并骁勇,善使飞刀。庄西曰扈家庄,庄主扈成,其父道隆,祝氏之婿也。道隆已殁,子成为祝太公甥。其妹三娘长大姣好,号一丈青,善使日月双刀,马上惯用红绵套索。李、扈两庄,皆奉祝为主而羽翼之。时祝庄教师栾廷玉死,龙、虎方欲别聘一人,而英适至,兄弟皆待之甚厚。然英谓龙、虎佻达,其心顾倾于宋江。龙与英射猎,扈三娘亦率女侍出猎,猛虎突出,英手搏杀之。三娘见而羡其勇。龙呼英与三娘相见,英窥三娘之美,特钟情焉。时迁于翠屏山睹杨雄、石秀杀潘巧云事,闻秀欲因戴宗投梁山,遂与结伴而行。嗾雄、秀先往,迁抵李应酒肆,偷食其鸡黍酒食,醉卧庭中。应觉欲擒之,迁乃纵火焚其室。自叱 云:“我梁山泊好汉时迁也”。应庄失火,乃走诉于祝,而琼英往投三娘。祝太公欲使人追捕时迁,英欲藉迁以通江,遂自请行。途遇郑天寿,英故交也,方偕迁行,间英何往。英不识迁,告欲追贼之故。天寿邀英入己庄,问其行止,英言本意欲投宋江。天寿言非时迁不可,因以迁告。三人共相结。迁见英情状恍惚,假寐窃听之。英念扈三娘不置,中夜出鸳鸯笺一幅,书绝句云:“秦国佳人映彩霞,悬山隔水路途赊。有时邀请飞仙至,定折嫦娥镜里花。”迁俟英熟寐,窃其笺,潜诣三娘卧室。三娘亦思英,书一绝于鸳鸯笺云:“花影移阶夜已深,空庭寂寞且回身。低头懒上妆台望,人在吴宫月在秦。”诗成,三娘隐几而卧。迁潜以英诗换之。两人见所易笺,各惊骇以为神异。时宋江已招公孙胜入山,欲与祝家庄结为唇齿。胜言王英正投祝氏,可令说祝,江即遣秦明下山觅英。而高俅授祝太公父子为武寨都总,竖大言牌于寨口曰:“填平水泊擒晁盖,踏破梁山捉宋江。”秦明见之,怒而击碎,祝虎率众追明。天寿、英、迁冲出,虎乃退去。明出公孙胜书,致江请英之意,三人遂偕明共投梁山。宋江闻大言牌怒,遣头领石秀、花荣、刘唐、张顺等共攻祝家庄。荣、唐、顺皆被擒捉。英请自往招三娘入寨。及战各相认识,英自述姓名及诗笺事,三娘心甚留恋,而一时莫为计,遂擒归禁置空屋,令老仆守之,且戒勿令祝氏兄弟知,盖意欲纳为夫也。祝虎于元宵灯节,见李应妻琼英观灯于扈氏,欲诱奸之。会宋江兵至,应夫妻出战,与三娘并得胜,置酒宴之。虎于筵上捉琼英手,琼英怒诟,为虎母柴氏所知,责骂其子,琼英不复言。虎复用计遣应击燕顺。燕顺者,郑天寿所招清风寨之盗魁,归于宋江者也。虎遣应出,欲潜图琼英,琼英与应谋,诡言家出怪,请虎来护,虎谓得计。亟至李庄,琼英醉之以酒,潜涂其面,令入帐中,唤云妖至。虎家丁入内,虎闻喧攘而出,家丁以为妖,共击杀之。应夫妇同上马去,祝龙闻而追之,琼英飞刀杀龙,遂往投江。江方以荣、唐等被擒,使时迁密往,属为内应,且遣武松、林冲等率兵亟攻之。祝太公无计,使英作书致江,进金银请降。会三娘于阵上为林冲所追,落马陷坑中被擒入寨。江使李应夫妇守之,其兄成又殁于阵。英致江书,并附鸳笺于内,江遂纳祝太公降,使英与三娘结夫妇。共受招安,随征方腊云。
一百二十回小说《水浒全传》中琼英为没羽箭之良配,三打祝家庄之役中更无此旁逸斜出之情节,结合《宣和谱》对栾廷玉、王进、扈三娘等人物事迹的另类演绎,足可见清代水浒戏创作的某种“另写”意味。
戏曲与小说相比,更易聚众,更易触动人心,更易引发某种群体情绪。故而在禁毁小说的同时,有清一代对水浒戏的查禁亦是不遗余力。由现存清代水浒戏演出剧目来看,有不少水浒戏确实涉及男女之情。像《前诱》《后诱》《挑帘》《诱叔》等,在小说中是为表现武松、石秀的刚直不阿、不贪女色,而落实到戏曲中,难免要在人物语言、动作、表演上凸显闫婆惜、潘金莲、潘巧云的风姿及男女情动之态,如《后诱》中闫婆惜与张文远之间的对话:
(贴 )奴家不晓得什么“莺期燕约”。
(付 )尊嫂。
(贴)什么尊嫂!若说尊嫂,须知“朋友妻、不可戏”了吓!
(付)介没叫 ?
(贴)我么,要叫娘。
(付)吓,阿听见要叫娘厾?介没娘请坐子,让我跪子,叫我个嫡嫡亲亲个骚娘吓!
二人的对话虽无明显的勾引之意,但在表演时必然女性角色会呈现出某种娇媚之态,这在某些道学之士看来,难免会带有某种“淫”意。除此还有某些戏曲语言口语化色彩浓厚,甚为活泼动人,舞台效果应当很好,但难免有些“不雅”之语,如《戏叔》中武松一怒搬走行李,潘金莲又闹着要休书时,武大郎难免气怒交加:
(丑 )住子!夫妻淘里,罗里无得句说话?开口休书,闭口休书!就是个把兄弟住拉屋里,那就要哩搬起来?
(贴 哭打桌介)天吓!还我休书来!
(丑) 个打家生 ?我也会打个 ,我打穿 个卷铜照壁,打碎个火石溜春,滩个镬子底,我 穿 个花娘!等我舂穿子 个马桶底,看那亨撒尿!
(贴)呀啐!气死我也!
(丑)阿呀!我个娘吓! 是气弗得个,前夜头气子了,放子一夜个屁,亏得我两个膝馒头塞住子。
(贴)没廉耻!
(丑)看你花消粉碎恨难禁,
(贴)无奈强徒苦逼凌!
(丑)须信路遥知马力,
(贴)果然日久见人心!明日快叫他搬。
(丑)就搬耶,臭花娘!
(贴)吓!你骂那个吓?
(丑)罗个骂 介?
(贴)你说什么花?
(丑)我说娘头上到带介朵好花。
(贴)贼嘴!
(丑)臭花娘骂哉,阿是骂子皇后了?
(贴)吓唷!天杀的!好骂!
(丑)阿唷!好打!我 穿 个花娘!弗要箭箭上肚, 会打,我也会打个 !
(贴)你敢打!
(丑)打没打哉, 穿 个花娘!非但打,我还会踢,我就踢!
(贴)啐!(下)
(丑)个一脚直踢子个毴养个戏房里去哉!(浑下)
此出折子戏来源于明传奇《义侠记》第八出《叱邪》,然而传奇中武大郎在听闻潘金莲索要休书时仅有一句“大嫂且息怒,从容再作理会罢” ,清代改编其语言风格展现出明显不同的口语化、民间性,插诨打科变令舞台表演更易受到观众的喜爱。
乾隆年间黄文旸等人奉令收集天下曲本,主要的责任恐怕亦是审查,大量水浒戏或者改头换面进行局部调整与修改,或者干脆被禁,不再公开上演。像道光年间专门在苏郡设局禁戏,余治《得一录》卷一五记载此次活动明确规定:“一应昆、徽戏班,只许演唱忠孝节义故事,如有将《水浒》《金瓶梅》《来福山歌》等项奸盗之出,在园演唱者,地方官吏将班头并开戏园之人,严拿治罪,仍追行头变价充公”。 “奸盗”作为《水浒传》等的标签被明确禁演。同治七年(1868),江苏巡抚丁日昌也开展了大规模的查禁淫词小说的行动,将《水浒》《西厢》放在一起批评,认为二者是诲淫诲盗的典范,在《札饬禁毁淫词小说》中指出:“大率少年浮薄,以绮腻为风流,乡曲武豪,借放纵为任侠,而愚民鲜识,遂以犯上作乱之事,视为寻常。” 淫戏罪在“伤风败俗” ,而水浒戏更兼“以凶猛为好汉,以悖逆为奇能……市井无赖见之,辙慕好汉之名,启效尤之志,爰以聚党逞凶为美事,则《水浒》实为教诱犯法之书也” 。如此“诲盗”之戏更是统治者绝对无法容忍的。
故而某些清代水浒戏中或者回避某些敏感情感,或者进行人物或故事的重新演绎,强调所谓的真忠、真孝、真节、真义,而将水浒众人归之为伪忠、伪孝、伪节、伪义。这种趋向虽然不一定能够完全代表清代水浒戏创作的主流,但至少可以从侧面展现清代水浒接受观念的某些变化。对于此点,《宣和谱》《忠义璇图》《虎囊弹》中均有所体现,故本作选取此三种清代水浒戏以点代面,做一简单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