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张叹凤

蒋林欣所著《中国河流文学研究》一书快要付梓了，她请我作序，我义不容辞。这不仅因我与她的师生缘——尤记得她本科时的模样，一个小姑娘，作文相当不错，似乎还担任过“课代表”，后来读研究生（这期间曾去广西南宁工作过好几年），而且硕士、博士学位研修都在四川大学。博士是双导师制，由我和靳明全先生共同指导她。靳兄爱才，教务忙，成渝两地飞奔，多嘱我一己勉任。我和林欣先后合作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她博士论文的开题，受到我《中国乡愁文学研究》一书的影响，尝试河流文学专题研究，我颇赞同。这不仅因为我书中对河流的书写意犹未尽，而且因为我来自长江源流岷江侧畔，在我自己的成长经历中，“涛声依旧”是一直催打着我的心扉的。因此，林欣认为我作序是“最合适”的。兴许这也是自古以来我们中国人的师门朋聚传承之乐吧。

我在阅读黑格尔《历史哲学》中国篇章中，尤其欣赏黑格尔对河流文明与海洋文明差异性的分析，虽然黑格尔没到过中国，但他当时去法国旁听汉学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1788—1832）的课，还攻读了不少汉学典籍，包括雷慕沙接手广东人黄嘉略未竟手稿译毕的小说《玉娇梨》，等等。黑格尔可以说相当了解中国人的国民性。他惊叹中国的悠久历史文明是“一个永无变动的单一”，是“世界的一个例外”，他写道：

十三世纪有一位威尼斯人叫做马哥·孛罗，他首先到那里去探寻，但是他的报告曾经被看做是荒诞无稽。到了后来，他所称关于中国幅员和伟大的每一件事都完全被证实了。据最低的估计，中国有人口一万五千万，另一估计作为二万万，而最高的估计增加到了三万万。它的疆土自极北起，绵延到了南方和印度相接壤；东部为巨大无际的太平洋所限制，西部伸展到波斯和里海。中国本部呈现人口过剩的现象。在黄河和长江上，都有亿万的人民居在竹筏上面，能够适应他们那种生活方式的一切需要。这种人口数量和那个国家规定的无所不包的严密组织，实在使欧洲人为之咋舌。

类似的记载我曾录于《中国乡愁文学研究》一书中。例如：

我们遍游各省，见到众多的人杂乱地聚居在一起，他们甚至在木筏子上建房子、种植花草。人口是如此的稠密，以致地球上某些地方恐怕会因此缺乏充足的人口居住。我们考察了五万平方公里的地方，以及居住其间的五千万人口，钦佩一切能够耕种的土地在这里都得到了充分利用。

……

顺长江而下，一个个整洁而富饶的村庄接连不断地呈现在眼前，居民们的面容及其举止表明，他们是那种乐观而勤劳的人，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感到知足。

……

质朴而理智，耐心而富有活力，诚实而勤劳，使得中国人拥有一种超越西方民族的工作能力。

这些都说明什么呢？说明“筑水而居”，吾国与吾民，是“有故事”的国家与民族。近年来文学研究的社会学化、历史哲学化，也是高校走向跨学科通融以及世界视野的必然趋势。林欣的著作是她学位论文研究的增写与拓展，她的方法也正是从社会学到文学，再由文学分析来体现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乃至现代性的问题。就像黑格尔形容的一样，她驾驭着一只竹筏，上溯《诗经》，顺水而下，一直到周氏兄弟、沈从文、汪曾祺、刘绍棠、苏童等人的江河，可以说用功至勤，甚至“包罗万象”“一网打尽”。要把所有相关文学作品囊括进这部书是不可能的，但凡所列举，已实在是相当宏富，并有着紧密关系。论著中对有关现代性的问题以及生态学方面的焦虑现象等的分析，有着她自己独到见解与精彩援引，包括对河流与人类、文学的关系梳理，含金量都比较高。作为研究河流与吾国吾民文学的关系主题，无疑具有参考价值，相信其出版后会进入同行、同人的学术视野，大有裨益。

我出生在惊涛骇浪的岷江边上，就读于锦江旁并就此落脚，将于此终老一生，我也曾乘坐“东方红”一号“长航”首轮自上海到重庆耗时七天六夜，上前年又于埃及尼罗河上，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波罗探长的寝室，由北而南全程穿航，饱览两岸古今文明，如果我再去幼发拉底河航行一番，我这一生庶几就对得起世界文明的滋养，并向这些古老的母亲河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

写个序文却像是写成了抒情散文。话题转回来吧，林欣这部著作的出版，是她学术生涯的一次重要收获，无疑具有纪念意义。她还年轻，供职高校，学术道路可称漫长，今后深入研究，话题还会很多，如果突出文学内容，更多细读，更多审美分析，以小见大，相信行文还会更加精彩、流畅。文末我题两句诗文以做总结并祝福作者以及读者——

晴光潋滟风光好惊涛骇浪亦足惜，

绘事后素文艺美披荆斩棘但无畏。

2020年3月29日
于四川大学南门太守庐锦江百余米外防疫形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