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生日的萧乾先生,1999年2月11日溘然长逝,令文坛一片唏嘘。病中的冰心、巴金,还分别为他的九十华诞致信祝贺,三人相约携手跨越新世纪,如今言犹在耳,而这位“小老弟”却已走在了前面。痛失挚友的心情,可想而知,更何况这三位年逾九旬的文坛巨匠之间保持了长达七十年的友谊,其间沧桑变幻、历经荣辱,而矢志不渝,情同手足,令人感叹。
1981年12月,巴金(左二)及女儿李小林、夏衍(右三)及女儿沈宁、冰心(右二)及女儿吴青在北京合影。(新华社稿)
晚年冰心在北京医院养病多年,与老朋友们的交往已是身不由己,但旧日的友情和如今的牵挂却时时萦记于心。她与巴金一直保持通信,每逢生日,更不忘每每以鲜花相赠,殷殷之情并不为时空阻隔。她与萧乾同住在北京医院,萧乾身体好的时候,还亲自前来探望。因为萧乾少时与冰心的弟弟谢为楫同学,所以至今冰心依然亲切地称他为“小弟弟”,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由于已年值99岁高龄,一向不服老的冰心,记忆力已明显衰退,但奇怪的是,新近发生的事,她往往记不住,而年代久远的往事,她倒往往记得很清楚。她认识巴金,是20世纪30年代初期,那时巴金还处于创作的早期,约了朋友一起来拜访冰心。
“巴金比较沉默,腼腆而稍带些忧郁。”冰心在83岁时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依然带着几许大姐的风范。她一直认为,巴金是那种不是为了当作家而写作的人,他心中的爱与恨都很强烈,不吐不快。
冰心曾经在一篇题为《一位最可爱可佩的作家》的文章中说,巴金最可佩服之处,在于他的真诚,为文为人,都是如此。她说:“我最记得40年代初期在重庆,我因需要稿费,用‘男士’的笔名写的那本《关于女人》的书,巴金知道我们那时的贫困,就把这本书从剥削作家的‘天地出版社’拿出来,交给了上海的‘开明书店’,每期再版时,我都得到稿费。”
冰心深有感触的,还有巴金对恋爱和婚姻态度的严肃和专一,这是她佩服巴金的另一个原因。“巴金对萧珊的爱情是严肃、真挚而专一的,这是他最可佩处之一。”冰心晚年在读巴金寄来的新出版的《随想录》中《再忆萧珊》一节时,还深深地为这对患难夫妻的一片真情所打动,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1980年夏天,冰心与巴金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巴金是团长,冰心是副团长,陪同出访的还有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和冰心的女儿吴青。冰心至今认为,她与巴金最好的一张合影,是在日本时照的。她还记得,在日本的一个夜晚,两个女儿结伴出去逛街去了,她与巴金留在饭店里有一次长谈,谈话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巴金的“滔滔不绝”。
如今俩人都已是九旬老人,健康状况亦不尽如人意。但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友情,以及数不尽的世事沧桑,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地固守着他们的信念,互相鼓励着,跨进新世纪。
萧乾与冰心的弟弟谢为楫是少年时的同窗好友,那时他们同在北京的崇实小学读书。放学后,萧乾常常连家都不回就跟着为楫到位于中剪子巷的“谢家大院”去玩耍,慢慢地和为楫的姐姐谢婉莹(冰心原名)也玩熟了,于是跟着为楫喊她“大姐”,竟一直就叫到了90岁。
萧乾喜庆九十华诞,又适逢十卷本《萧乾文集》出版,冰心发来热情洋溢的贺信:“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小弟弟。我的眼前常浮现出你当伙计时到我家送稿费的样子,你那股调皮劲儿一辈子也没改。当年的小伙计成了大作家,出了十卷文集,祝贺你。现在我们两人都在医院里,不知你有没有信心和我拉着手一起进入新世纪。”
长萧乾十岁的冰心,曾经十分羡慕萧乾的“老当益壮”,甚至与他商议:“你把精力匀给我一点好不好?”她觉得萧乾一生孤独,一生辛苦,一生漂泊,倒是步入晚年“终于走上了他一生最安定最快乐的生命道路”。
冰心不仅是萧乾的“大姐”,而且一度还兼着“师娘”的双重身份。1933年,萧乾由辅仁大学转入燕京大学读新闻,选修了冰心的丈夫吴文藻教授的社会学课。当时冰心在燕京、清华两所大学同时任教,萧乾又成了他们在燕南园府上的常客。
“文革”中,冰心和萧乾两家人都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但因担心落得“串联”的罪名,并没有往来,只是心底里默默地彼此祝福。到了80年代,冰心的丈夫和三个弟弟相继去世,一向很重感情的冰心,有一次对来访的萧乾夫妇说:“我的三个弟弟都不在了,见了‘饼干’,就像见了我弟弟一样。”后又托人嘱萧乾“有空就来看看我”,足见情意深厚。
巴金经常说:“友情是照亮我一生的明灯。”纵然相隔千山和万水,纵然体衰病弱行不便,巴金关注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老友冰心与萧乾。他那颗跳动的心,始终被爱与友情燃烧着。
在巴金寓所的客厅,淡淡的夕阳洒进屋内,刚洗净的沙发套散发着清香。黑色的钢琴静静地躺在那儿,精巧的玻璃柜内摆着友人送的各式小礼品……一切依旧,一切故然。只是巴金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靠门边的凳子上,疾病已使他离家有好几年了。住在医院里的他,此刻在发着高烧。然而存放在这里的友情,却是浓得化不开。
在巴金的书柜里,珍藏着厚厚的8卷本的《冰心全集》、6卷本的《冰心选集》以及她的散文集、童话集等。打开冰心的作品,但见扉页上都有冰心的手迹:“巴金老弟留念”、“送给亲爱的巴金老弟”。
普普通通的题签,容纳的却是他们半个多世纪的友情。巴金与冰心相识于20世纪30年代初。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巴金随靳以一起去看望冰心。从此,冰心就将巴金看成自己的弟弟。所以,她称巴金总是“老弟”。这种非亲缘又胜过亲缘的关系,随着时间的增延而越来越浓厚。
1984年,冰心在《贺叶巴两位》一文中写道:“我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几十年来,相知愈深。解放后,我们还一同参加过出国访问团。最后一次一同出国的机缘,就是1980年春到日本的访问。那次出国,我的女儿吴青和他的女儿小林都参加了。小林叫我‘姑姑’,吴青叫他‘舅舅’。仿佛我们就是亲姐弟似的。”
记得有一次巴金病后访问香港,冰心此时已患了脑血栓病,却十分地不放心巴金的身体,立即写信“关照”,要他好好注意休息。收信后的巴金非常激动,回信道:“您的友情是更好的药物,想到它,我就有更大的勇气。”1993年,巴金9O岁生日时,冰心送来了用90朵玫瑰缀成的花篮。知巴金者唯冰心也。玫瑰,带刺的花朵,巴金最喜欢了。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每逢巴金生日,送玫瑰的人越来越多。
年轻时代的巴金(新华社稿 白瑛 摄)
早年的巴金比较孤独,他是在读冰心的作品中,找到温暖,找到失去的母爱的。巴金至今清楚地记得,就在他离开四川老家的那年夏天,他还和弟弟在一起一边读冰心的《繁星》,一边学着做小诗。这些诗句,一直存在他的心底,至今不忘。年少时,他跟着冰心爱星星,爱大海。成年后,一直到今天,冰心不仅是他的大姐,更是他的精神支柱。每一回,冰心到上海,巴金都要去机场车站接送。每一回,巴金去北京,都要去探望冰心。
曾经多少次,被疾病折磨的巴金想搁笔不写了,但看到冰心仍在写,仍在呐喊,便“不敢躺倒,不敢沉默,又拿起笔来了”。1989年5月5日巴金给冰心写信道:“70年了,我还在跟着您前进。”1O月12日,他又在给冰心的信中写道:“我常常想,您好像一盏明亮的灯,看见灯光,我们就心安了。”1994年5月20日巴金又一次在一篇文章中表达自己的心情:“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
在巴金的家里,可以见到萧乾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版的任何一部书:《尤利西斯》《人生采访》《一个中国记者看二战》《感觉的记录》《我的中国我的岁月》《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的作品,题签最多的是“芾甘教正”这几个字。在台湾版的《人生采访》一书中,萧乾写道:“芾甘,你编校的这本书过了海峡。”芾甘,是巴金的号。
萧乾9O岁生日时,巴金写去贺信:“听说你出了1O卷文集,很欣慰。要是你年轻时像你70岁以后那样勤奋,写得远不止这些,你是有才华的。我们都老了,我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中国现代文学馆。我多么盼望新馆开馆的那一天,你能陪我一道去剪彩。新的世纪就在眼前,让我们共同迎接它。”
巴金第一次见到萧乾是在北京沈从文的家里。从文先生称呼巴金“芾甘”,萧乾也跟着先生叫,这一叫就是60余年。后来,巴金在蔚秀园沈从文的新居中住了一段时间,萧乾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萧乾曾写道:“我能活下来……得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不能再惊动了,另一个我应称他做‘师傅’。”这个不能再惊动的人,是已故沈从文先生。而他要称为“师傅”的,正是巴金先生。
萧乾不能忘记1957年那一个心酸又温暖的日子。那时,他已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这天他被通知去怀仁堂开会。走进这个令他向往的会场,却没有人理他,他也知趣地缩在一个角落。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那个声音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他抬头一看,是巴金,正朝着他走来。顿时,他惊愕不安,又激动万分。巴金在他身边坐下,他连连说:“这不是你坐的地方。”巴金就像没听见,亲切地问这问那,并嘱他“要虚心,要谨慎”。直到总理在喊巴金的名字,他才离去。
“挚友、益友和畏友。”萧乾这样概述他与巴金的友情。解放前,他的许多作品是巴金编辑出版的。那本“过了海峡”的《人生采访》,是巴金一篇篇从报上帮他剪下来汇集出版的,这是1948年的事。可以说,萧乾是在巴金的敦促和鼓励下从事文学创作的。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梦之谷》,便是在这种敦促和鼓励下完成的。20年前,文艺的春天到了。巴金便写信叮嘱萧乾:“我对你的要求是,80岁以前写出三四本书,小说或散文都行。”萧乾没有辜负“师傅”的心意,这20年,他出版的书籍有几十本之多。
萧乾先生在“文坛三老”中,是“最年轻”的。经历了传奇般的旅人生涯,他“不带地图采访人生”的艰辛悲欢融汇了太多的苦涩,也凝聚了太多的甘美。
啜饮过“梦之谷”的清幽芬芳,踏过“南德暮秋”法西斯的废墟,熬过停笔廿载、屈辱颠沛的绝望凄冷,也拥抱过重获创作生命的喜悦欢欣,这位与20世纪一样经受坎坷磨难的世纪老人,带着相交大半生的老朋友的挚爱真情,走到生命的终点。
在北京医院,作者第一次见到萧乾先生的夫人文洁若女士时,萧乾先生的健康状况已不乐观。医院方面正在组织会诊,医务人员神情严肃地进进出出——抢救在进行中。原来约好的采访,只好在其亲友之间进行。
自1997年春因肾病和冠心病住院以来,萧乾以一贯的旷达热情接待来访的友人、学者,经院方特别批准,萧乾先生是他所居住的病区内唯一不限制探访的。而且即使是在病床上,已过米寿的萧乾先生还不废笔耕,写下数篇他称之为“余墨”的回忆文章,并与文女士合译了一部环保题材的英文中篇《夜幕降临》。
说到萧乾与冰心的友情,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还在上小学的萧乾与冰心的三弟是同窗好友,去谢家玩时,喊那位头上还留着月牙弯、却已发表了好几篇作品的端庄少女做“大姐”——一喊就是70多年;而原名“萧秉乾”的萧乾,因为谐音而被冰心昵称为“小饼干”,直到后来成为冰心子女的“饼干舅舅”、孙辈的“饼干爷爷”。萧乾追忆说:“小学时,我同她的亡弟是同窗,中学时,我在北新(书局)学徒,给她送过校样和稿酬,大学时,我又师承文藻先生。她到过的地方,大多也有我的足迹。”
在萧乾先生眼中,冰心是坚强而敏锐的。“冰心老人之了不起,首先就在于她虽有时浸在回忆中,然而她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凛然地盯着现实。什么尖锐的问题她都敢碰,什么不平她都要鸣。……她拥有一腔火热的正义感和一颗大无畏的心灵。”1992年12月,冰心研究会成立时,被选为副会长之一的萧乾发出贺电:“老年的冰心更勇敢、更辉煌。她那支一向书写人间之爱的笔,就挥向邪恶的势力及腐朽的风气,真是光芒万丈。”冰心94岁生日时,萧乾把自己的六卷本选集作为寿礼送给冰心,并在贺信中写道:“如今,活下来就是胜利,能干出点活来更是胜利。”
萧乾是冰心在世上最老的朋友,更是冰心挚爱的弟弟。文洁若说,年近百岁的冰心遵医嘱很少会客,但萧乾例外。每次探访结束时,冰心总会深情地握着萧乾的手,吻别他。1995年4月,正在住院的冰心闻知萧乾与文洁若合译的《尤利西斯》出版,高兴地口授一篇祝词,送到在社科院召开的国际研讨会上宣读,一时场上掌声雷动。
对于巴金,萧乾更多的是一种对师长的敬佩。他说:“我很幸运,早年就遇到两位老师,一位是沈从文,另一位就是巴金。我们的友情终身不渝。”
20世纪80年代初,萧乾在长文《挚友、益友和畏友巴金》中写道:“巴金心胸开阔,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教我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给了我最重要的启迪。……在巴金的引导下,眼界更开阔,心胸更开阔,文学视野也更开阔一些。”
萧乾先生曾为“巴金与二十世纪学术研讨会”题词:“巴金的伟大,在于敢自我否定。”他称巴金为“一个敢于透视自己的人”,对于巴金的反思求真精神深表钦敬:“我有幸同这位对人对己都努力做到诚实的人生活在同一时代,我也为我们之间有过整整六十年的友谊而自豪。”
他曾为巴金《最后的话》一文中的“最后”二字专门写下一封词意恳切的信,勉励巴金保持乐观,信中说:“我们都算有点后劲儿的。……我认为那个‘势头’应该保持到最后一息。那才真正是‘最后’。”
如今已年届九旬的萧乾先生,曾经体味幼年失怙的绝望,也曾在二战的炮火硝烟中穿行,还曾因不堪“文革”中的屈辱折磨而试图自杀。当一切都成过眼云烟,看尽世事沧桑的老人是如此达观、怡然。他说:“死,这个终必到来的前景,使我看透了许多,懂得了生活中什么是可珍贵的,什么是粪土;什么是持久,什么是过眼浮云。我再也不是雾里看花了,死亡使生命对我更成为透明的了。”
他推崇培根的观点:人生最美的挽歌莫过于当你在一种有价值的事业中度过了一生。因此,尽管晚年疾病缠身,动过两次大手术,但萧乾先生仍旧不废笔耕、尽心竭力,正如他自己说的:“我的姿势不一定总是好的,有时还难免会偏离了跑线。然而我就像一匹不停蹄的马,使出吃奶的劲头来跑。”
事实正是如此。1979年恢复文学创作以来,萧乾先生共出版著作、译作近四十部。刚动完肾脏手术,还“在死亡边缘徘徊”,肾部插着根橡皮管子,就着手日后被挪威王国政府授予国家勋章的《培尔·金特》中译本;在病床上,与夫人文洁若合译了天书一般的洋洋巨著《尤利西斯》,填补了一项重大空白;《未带地图的旅人》《关于死的反思》《我这两辈子》《一个中国记者看二次大战》等多种回忆性作品,真实地勾勒出这位勤勉执着的旅人的足迹。他还多次出访国外,进行文化交流。他虽然年届耄耋,但活力与激情丝毫不减,对生命的热爱丝毫不减:“我一面随时准备辞世,同时又在尽可能地延长我的寿命。……为了把丝吐尽,我惜命。”
在我们的文章即将结束的时候,惊闻萧乾先生去世的消息,不胜悲痛。丝尽泪竭,他倾尽最后的心力,把这一生的句号,画得圆圆满满。 (与赵兰英、程瑛合作)
【后记】这篇文章原载于《北京青年报》1999年2月21日,文章刊出之日,萧乾老人刚走10天;当月的最后一天——1999年2月28日,冰心先生也走完了她的百岁人生;6年之后的2005年10月,巴金以101岁圆满谢幕。人常说“文人相轻”,可这三位文坛老人的世纪友情,却贯穿着相互敬重与提携,可歌可泣,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