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近日接到已毕业多年的学生秦彬的电话，说他的博士论文经过修改，准备出版，想让我写一篇序，我一方面为学生在学术上的进步高兴，另一方面也为写序这样的事苦恼，因为不擅长也不乐意去做这样的事情，但既然是自己的学生，也不好推脱，只好答应下来，简单地写几句印象和感受，权充作序。

我记得初次见到秦彬，是在2010年年初的事情，那时他在延安大学文学院硕士毕业，报考南开大学的博士，考完之后到我研究室来登门拜访：我所看到的是一位脸膛红润、淳朴憨厚的青年，富有朝气、谦虚好学，我对他印象不错，成绩出来后他考得不错，也就自然录取了。入学之后，秦彬一直在学业上非常努力，而且热心公务，当了他们这一级现代文学专业博士生的班长。第二年博士毕业论文开题时，他告诉我打算写解放区文学方面的论文，我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因为我觉得他和解放区文学的确有点扯不断的缘分，他出生在山东的沂蒙山区，那儿就是著名的革命老区；后来读硕又去了延安，那儿是革命的圣地，所以具有这样特殊的地缘优势，不去研究解放区文学，倒是有点可惜，因为解放区文学与其所产生的地域文化有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不进入其所属的地域文化圈很难有确切、深入的体认。很快我们就商定了论文题目即延安解放区文学中的改造话语，我推荐他去读了匈牙利女哲学家阿格尼丝·赫勒的《现代性理论》和法国学者皮埃尔·罗桑瓦龙的《法兰西政治模式》等研究现代政治思想文化的理论书籍，决定了从现代性的政治文化统合性视角来考察、分析延安解放区文学中的改造话语的研究方式。一年过后，秦彬顺利地完成了论文，通过了答辩，并找到了工作，到了我曾经任教过十二年的鲁东大学文学院任教，也算是完成了一个我们师生之间接力的佳话，鲁东大学是我离开后一直怀念的地方，能有自己的学生去任教，使我感到非常欣慰。

秦彬毕业后在学术上一直比较努力，目前这个书稿就是他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进行修改、深化、完善的成果。现在的书稿聚焦于延安文学话语体系的建立过程，首先分析了延安文学话语体系的传承与发展，谈到其中民族国家意识的强化和延安文学的话语选择问题；其次分析了延安文学话语体系建设中个体书写的转变，包括知识分子的心态转换、人道主义文学滋养以及农民形象重塑等方面；接着论述了延安文学话语体系建设中新型集体意识的觉醒以及延安文学话语体系建设后景观的形成等等。书稿材料翔实，分析深透、新意迭出，可见是一部用心之作。正如书中所言“本书的研究不拘泥于文学文本的分析范畴，而是将研究的视野放置到整个延安社会，从文学背后的话语体系建设入手分析，发现重建社会的战时奥秘。”这也正是作者进入解放区文学研究的独有的问题意识所在。

关于该书的长短我不想多谈，读者读完之后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在这里只想谈谈我对于解放区文学研究的感想。说起来好像也是有点缘分，我读硕士时的导师田仲济先生就是1985年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成立时的第一任会长，那时我刚刚考入山东师大中文系跟田仲济先生读硕士研究生，我还记得1988年我的一位师弟还专门陪着已经八十一岁的田先生到西安参加第三次解放区文学研究会年会。田仲济先生的《中国抗战文艺史》出版于1947年，是中国出版的最早的抗战文艺史，在海内外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以过来人、亲历者的视角来看抗战文学，给人带来一种带露折花的新鲜感和现场感；他自己在抗战时期独家收藏的、众多粗纸印刷的抗战文学报纸杂志更是难得，为他的抗战文艺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史料基础。当时的中国解放区研究会的发起人是天津社科院的张学新先生，后来这个全国性的研究会迁往北京，1987年天津的解放区文学研究者又成立了天津解放区文学研究会，会员也遍布省内外，经常组织活动，我也成为这个会的会员，并被推荐忝任天津解放区文学研究会的副会长，写了关于梁斌、孙犁、方纪等解放区作家的论文，参与了天津解放区文学研究会举办的研讨会，对解放区文学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谈到解放区文学，我想首先强调的是其的确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同于中国以往的所有文学的新型的文学，正如鲁迅1936年在为革命诗人、左联烈士殷夫的诗集《孩儿塔》写序时所言“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的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一切所谓圆熟简练，静穆幽远之作，都无须来作比方，因为这诗属于别一世界。”作为未来光明世界的献祭者、革命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显然不是停留在传统社会的流风余韵中的人所能认同、理解的，也不是沉溺于个人本位的小天地之中的都市无根游子所能接受和欣赏的，如果以他们的文学趣味和审美标准来衡量、裁断解放区文学，显然是拿错了秤锤和尺子，所谓张冠李戴、削足适履是也，比如有些研究者很为丁玲放弃了莎菲的自我中心主义而惋惜，孰料丁玲自己认为她一生最大的骄傲就在于她走上了与时代的黄钟大吕合鸣的集体主义之路；还有研究者以当年创造社成仿吾手持板斧、把守艺术之宫的霸气，把解放区文学的经典之作逐出艺术之宫，说来这都是一种研究者的主观性太强、“自信心爆棚”、评价走偏的表现。

来源于传统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产生于都市的五四新文学传统和诞生于解放区的解放区文学传统的共存并立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三足鼎立格局，它们各有自己的存在的根源和价值，并不是可以被缩减为一家独大的状态；三者是一种相生相克的关系，既互相冲突又互相补充，表现为长期的共存、并荣状态，它们可以在某个阶段表现为一种水火不容的对抗，也可以在另一时期表现为相生互补，其总的发展趋势则表现为三种文学传统的融合、统一，从而创造出既不断绝于传统、又不滞后于时代、同时又具有自身的文化独创性的文学，我认为这三种文学传统的融合应该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发展的方向和趋势。为此，走出一种价值主观化的唯我主义批评立场是非常必要的，秦彬的解放区文学研究也是在走出了一种单一的、主观化的、武断的文学批评模式之后才取得了不落窠臼、让人眼前一亮的学术新意。

祝愿秦彬以后在学术上不懈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绩！是为序。

耿传明
2022年3月14日
天津西青社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