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是战时宣传、启蒙、教育的自然选择,这由文艺本性上天然的优越性所决定。在大西南的宣传、启蒙运动中,广大下层民众开始成为文艺的读者、受众,但由于当时社会中农村的迟滞、闭塞,文化上几近真空,故民众识字率颇低 。针对该现状,就需要找到一条合适的途径与形式,去承载那些民众急需的“现代”内容。
实际上,改变人们思想意识应属理性认识范畴,最有限的形式自然是(战时在知识者们之间流传甚广的)社科类书籍或小册子,如《大众哲学》《联共党史》《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等。但这种理想形式有其前提,及受众需受过相当教育、有相当程度理解能力,于是只能对具备现代文化基础的知识者才能奏效,无法作用于下层民众。以农民为主体的下层民众,基本没受过教育,识字人数较少,(封建)传统意识既陈旧又浓厚,常常对那些在知识者看来是几乎常识的名词、事物都极为陌生。
1938 年,“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曾召开过一个《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 的座谈会,与会作家结合自身的实际工作经历进行交流,其中谈到很多细节,典型地反映了农民的观念意识及其理解程度,与现代文明之间的遥远距离。徐炳昶举了个例子,谈字汇和字汇所传达的观念要能渗入大众生活的重要性。如“送一封信”能为大众所懂得,而“传达消息”大约还能懂,但若改为“传递情报”这样的表达许多人就不大能懂了。老向也提及以往流行在知识者之间的歌曲,在乡下却一点效用都没有。如歌词“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老百姓不懂“奴隶”是什么,所以他们在金华的下乡宣传以失败告终。柳倩也认为在面对以乡民为主的对象时,知识者若用从前上海亭子间想出的文字,是难免要碰钉子的。比如“饥寒”二字农民就不懂何意,而改为“饿肚子”“挨冻”就明白了。亚平也举了个事实,即哑剧在乡村的效果相当不错,倘是话剧,要用国语演出,就往往为观众所不懂,而哑剧纯粹用动作表现,反而大家能够看懂。以上所举事例,主要现代新字句不能为乡民理解所造之困难,但问题常常并非仅体现为字汇,而是其背后所代表的文化与文明。上面的故事就颇能展现内地乡民与现代文明的巨大隔阂:一个卖汽车的到乡下宣传,说了一大堆汽车的好处,之后让大家提问,农民却反问他,没有牛拉,汽车怎么会走?内燃机驱动的汽车是现代工业文明最具代表性的旗帜,而农民的思维、观念则仍处于以“牛耕”为典型代表的农业时代。
人们常说,“语言是思维的外壳”。语言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符号系统,每一个词语、概念背后,都有它所要传达的内容及对象,而这些内容、对象都从属于更深的现代知识体系、文明体系。民众所不能了解的,从根本上说是这些知识与文明,“字句”只是其表现形式而已。另外,知识分子的主观嗜好、习惯、思维方式、表达方式,都会给宣传、教育过程中带来意想不到的障碍。田汉举出他亲历之事,在长沙宣传时有许多标语,用美术字来写;可乡下人连正楷字都认不清楚,美术字就更加难辨;但知识分子这样做其实往往出于下意识,觉得不用些美术字就不过瘾,似乎就不能满足自己。于是,在下意识满足自己口味的过程中,就为宣传、教育工作设置了障碍。老舍也认为许多作家身上还留着浓重的欧化、唯美倾向。诸如类似“老舍的眼光投了一个弧形,心中起了微茫的伤感”的句子,从艺术、美感的角度看颇能投合文艺家的胃口,但这样的句子,在当时“连初中程度的学生也不见得十分了解”,更遑论劳苦大众了。
郭沫若就提到过,现代中国的新文艺虽然已经十分欧化、西化 ,但是相比其他的知识门类,文艺还算是最为“中国化”的:
凡中国近百年来的新的事物,比较上“中国化”了的,还当推数文艺这一部门。其他多半还是直接使用舶来品,竟连《中国社会史》之类还在使用东洋货。就拿自然科学来讲吧,高级一点的学校都还在使用外国教本,且以使用外国教本为荣,各项部门的术语学名都还没有译定,或者也竟直接使用东洋货。和这些比较起来,文艺不能不说较胜一筹的。
因此,在启蒙、宣传运动中,由于其受众、对象成了以农民为主的大众,故采用较为“中国化”的方式才能为他们所理解、懂得和接受,才能在事实上发生效用。既契合民众心理上被野蛮侵略激起的反抗、觉醒、求知欲,又把民众身上散落的自发力量调动、激发、组织起来,使之转化为“抗战建国”之力。既然文艺相对而言还较为“中国化”,便自然成为宣传工具中的重中之重。
试看下面的王季思创作的《抗战军歌》:
好男要当兵,好铁要打枪;
当兵上前线,拿枪打东洋;
一枪打一个,两枪打一双;
中华有男子,中国永不亡!
歌词形式上采取了中国传统的五言诗格式;音韵铿锵、流畅,语言上相当口语化,通俗易懂;更重要的是,其内容能鼓励入伍抗战,明显有破除中国传统意识中“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之观念。而老向所做的诗歌更是通俗:
小日本儿,不讲理儿,
偷东西儿,赛耗子儿。
我是狸猫捉耗子儿,
我要当兵打日本儿。
这篇作品模仿民谣的形式而作,利用口语中常见的儿话音押韵,既诙谐幽默又朗朗上口,利于传唱,但传达的内容主旨却十分明确、清晰。在众多智识低下、文盲众多的民众当中,这样的作品反而因为能够被人们听懂、接受而产生较大影响。地方上也有许多民谣亦发出召唤民众抗战的呼声:
送郎送到门外头,
郎的眼睛大如牛;
问郎在恨那一个,
恨的日本贼骨头。(贵州民谣)
月亮出来月亮黄,
日本鬼子好猖狂;
与其留着来等死,
不如送郎到战场。(云南民谣)
接下来,需要从文艺在宣传、启蒙中的天然优势,展开分析。譬如哲学、历史、社会学等知识门类大都诉诸人的理性,虽然在思想、认识、理论的深刻程度上较有优势,但其对象只能划定在受过良好教育、有一定知识基础的群体。而文艺形式则运用感性、形象、寓教于乐之方式,用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去表现所要传达的抽象内容,激发人们共通的情感。哲学家贺麟在抗战时期也大力提倡民众宣传、教育,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是《宣传与教育》。文中贺麟先指出以往士大夫阶层对宣传的鄙视与轻蔑,追溯了宣传在西方源于宗教的历史,并认为在近代世界以来,“宣传成为任何大众化或社会化的运动所不可少的凭借。近代社会化的运动,也可以说是一种扩大宣传的运动” 。贺麟把宣传的性质看成是,“由少数人的‘知识’,过渡到集体的行为的一种媒介,也就是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引起社会广大的运动,在多数人的行为上,发生伟大的影响所必须经历的过程”。 并且宣传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将高深的通俗化,将复杂的简单化,将系统的直切化”,而要达到这一目的,这需要做到:
宣传的方法,需要艺术化。诗歌戏剧图画种种的表演,都是宣传决不可少的条件。宣传的方法是拿真挚的热情来感动人或感化人。枯燥乏味的宣传,纯粹注入式的宣传,宣传者本身就感觉勉强,听众自然更感觉无味。不过我们说宣传要艺术化,并不是说艺术应该宣传化,或说拿艺术来做宣传的工具。我们只是说宣传应当受艺术的陶冶以感人于无形。这样的宣传,才能给人以具体美化的印象,而不只是呐喊些空洞抽象的口号,以引起旁人的反感。
这是从哲学家视角,就文艺的本质特性得出的认识。前面提到过就影响、改变人们的思想、立场而言,或许社科类读物能起到更为直接、有效的结果,事实上在战时知识者中间也确实发生了很大的效果。但抗战时期整个国家面临的历史任务,是要找到一条“抗战(民族独立)”“建国(现代化)”的道路,故不能无视占中国人口 80%以上的农民。发生在大西南的文艺运动,就是这一历史使命的最重要承担者之一,它要起到宣传、鼓动、启蒙的效果,就只能采用广大民众能够接受的方式去推进。而文艺诉诸人的情感来发生效用,由于情感、感性的形象与美感皆为人类共有,即便那些不识字的人们(甚至对许多没有文字的民族)亦能领受;它影响人们的方式是“感动”“感化”与“陶冶”,包含着某种趣味性,不像某些“空洞抽象的口号”,既“枯燥乏味”,又较难理解。
其实,在面对知识贫乏的农民之时,文艺在启蒙、宣传时的效果一直都是最为突出的,这既由文艺的特性所决定,又在实践中体现得最为显著。比如20 世纪 30 年代中国的乡村建设运动潮流,晏阳初等领导的“中华平民教育总会”是其中重要的一支,其乡村建设理论中有“四大教育”“三大方式”之说。而“四大教育”构成其乡村建设的主要内容,包括文艺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其中的“文艺教育”一项颇为引人瞩目,它包含两方面内容,即文字教育和艺术教育两部分。文字教育是为了获取知识,而艺术教育则是利用文学艺术的特性达到文化教育之目的。“文艺教育就是以文学艺术为工具,逐渐培养农民的文艺兴趣。使他们能在欣赏文艺时见到民族精神的伟大与无限的前途;更要他们能取得现代的科学知识,使能适应现代的生活,所以文艺教育的目的是文化教育。” 可见,即便是以改造乡村为宗旨的乡村建设运动,文艺也因其感性、直观等特征而被视作有效的教育工具,文艺教育的最重要目的不在文艺本身,而在于由文艺承载的“民族精神”“现代的科学知识”等,以期适应现代的生活。
“平教总会”推行的艺术教育,以图画、音乐、无线电及戏剧教育为具体形式。这四种形式都充分利用了直观、直感教育的特性,其中晏阳初尤为重视戏剧,认为戏剧是培养农民知识力的一个“有效的方法”。“他不同意那种认为唱戏听戏是公子哥儿的事,毫无教育作用的观点,而认为戏有很大的吸引力、感染力,能使人于娱乐中不知不觉地接受教育,并且可以打破文字障碍,所以是最理想的教育方法之一。” 其实,在漫长的传统社会历史中,农民价值观的形成大都来自乡间的戏曲、说书等说唱型娱乐节目。晏阳初看重的正是文艺的这种潜移默化“寓教于乐”之力,且文艺形式可跨越文字之障碍,此亦是文艺在宣传、教育中的一大优长。“平教总会”在定县建设中大力发展戏剧实验,不久,熊佛西发现了一个奇迹,“一般农民对于话剧的兴趣非常浓厚,便自动地起来组织剧团,演戏给他们自己看” 。可见,农民识字率虽低,但并不说明他们没有感性的欣赏、领悟能力,而其智识低下也主要由于没有得到受教育的机会,不能说明其禀赋便天然的愚昧、低劣。
所以,抗战时期大西南的宣传、启蒙运动,选择以文艺为主要形式,有其内在必然性。众多新名词、新知识、新观念如果直接抛给民众,常常令其摸不着头脑,但如果用文艺的方式将它们排演出来,则因其生动、形象、直观而迅速被他们领受。比如“活报”这样一种戏剧形式,原本来自苏联,曾在唤醒民众、建立集体农庄的群众运动中起到过极大影响:
“活报”是戏剧中一种轻骑式的短小杂剧,内容包括唱歌、对白、舞蹈、演说,并且配有音乐;由一群天真活泼的小孩子表演,做得非常有趣。“活报”的任务是随时以趣味的方式报告新的社会情形、政治消息、学术思想,和“报告文学”具有同样的性质和优点。它不需要布景,不用特别的衣饰道具,处处可以因环境之需要而演出。用筷子敲饭碗,用锯子代替梵亚林,用洋铁罐作鼓,用木棍击破缸,可以配合一组很齐全的音乐队。在秋收的农场上可以出演,在盛大的会场中也可以出演,把新的内容用土语灌入当地最流行的歌调中,所以,很容易流行普遍。
“活报”这种戏剧形式简单、灵活却又生动、活泼,很适合在农村进行宣传,在战时大西南的文艺运动中被广泛采用,其任务在于“报告新的社会情形、政治消息、学术思想”。而如何传达这些内容,此处特举一例。“联合战线”这个名词对于普通的乡下百姓而言,较为陌生,但“联合战线”所蕴含之内容却至关重要,急需在民众间宣传普及;而“活报”剧则用一种十分简单却又形象的方式,就能使不识字的乡民了解其基本含义。如在一幕叫作“联合战线”的“活报”中,“启幕时为一个某某人分头向几个兄弟挑拨,令他们互相打架,一等到兄弟们打得你死我活时,夺取他们的家产。后来,大家发现某某人和汉奸的阴谋,才知被骗了,拉起手来接成‘联合战线’同打某某人” 。
文艺正因其特殊的表现方式、传达形式,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被赋予沉重的历史使命。而其自身,亦不负时代,在“抗战建国”的宣传任务中发挥了重大作用。
总之,文艺通过启蒙、宣传的方式唤醒民众、组织民众,既提高了群众的救亡热情,又通过思想改造的方式完成广大基层民众的初步“启蒙”,为此后的基层改造(如土改)工作及现代化建设打下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