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光阴密密匝匝，无异于一张无形的网，网住每一个人。三姑里的人家都逃不过，王福全也逃不过。尽管跟河汊里的水没有两样，看不出波纹，这一河白水，绝对活着。

阿爸过世一年多后，爷爷也去世了，小妹小弟、女儿儿子，也一天天长大，家里的花销日渐增大。王福全的手艺，就是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只要有手艺做，再远的地方，都肯去。

突然有一天，突突突突的机器声，在吴淞江上响起，几条灰色的船，贴着江面，飞快向前，把大大小小的手摇船撂在后面。这种安装了机器的水泥船，就是快，就是威猛。

王福全隐隐不安。

没过两年，吴淞江里跑着的都是水泥船。水泥船好啊，柴油机做动力，不用人摇橹，装的东西又多，跑起来又快，一下子就把木船比下去了。又结实，只要不磕磕碰碰，就不用操心修船，省事。附近的大队、生产队，都去买这种船，老木工造船的手艺再好，再很少有人问津了。

形势逼人。王福全暗暗叹气。没有了造船、修船的活，还能把人难死？只要有地方造房子、有人家做家具、还需要做农具，他就不担心，还没到木匠师傅吃不成手艺饭的时候。

有人莫名高兴，站在村边上，不指名道姓地说：“时代不一样了，有些人自恃手艺好，有鸟用！现如今都是水泥船，没有造船、修船的师傅，照样活得水灵！只怕这些大师傅，这辈子再没有机会造船了。”

王福全听到，一笑。

难不成这造船、修船的手艺，就真的要这样荒废掉？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独门技艺，真的就没用武之地了？

自己念书少，总想着妹妹弟弟、女儿儿子能多读一些。读书识字，是很光彩的事情。没想到妹妹读了几年，不想上学校，不读就不读，随了她。弟弟上学也不正经，读到三四年级，老是逃学，跑到吴淞江边去游泳、钓鱼。好说歹说，过不了三天，又不管用。不管用？有办法，抓住一回，揍一回，打痛了，总该长记性。

一天，弟弟又逃学，扛着一根竹棍，直奔吴淞江，高兴得不得了。王福全在村里做活，瞅得一清二楚。心里很来气，丢下手头的事情不做，直接去江边抓人。

竹棍刚伸到水边，就被扯了回来，弟弟一回头，见是他，晓得事情不妙，拔腿就想跑。王福全早有防备，一把拽住，拎着一只小耳朵，问：“你自己说的话，就忘记了？”

“没忘，没忘。”弟弟服软。

“没忘，没忘到江边来干啥？上学是到江边来钓鱼？”

越说越来气，啪啪两声，王福全在弟弟屁股上用力捶两下，真打痛了，弟弟咧嘴大哭。

“哭，哭，回家哭去。钓鱼？等一会你就要戏水，前不久河浜里都淹死了小孩子，没看见？你肚皮有多大，能把吴淞江的水喝干？”

押着犯人一样，把弟弟押到学校，跟老师说了一通好话，还一再叮嘱，他这个弟弟，皮得很，再捣蛋，只要不打脑袋瓜子，使劲揍，没关系，到时候还要请老师喝酒！

弟弟终究对读书没有兴趣，十二三岁时，阿爸去世了，索性不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做啥，王福全一寻思，就让弟弟跟自己学手艺，学成了，好歹也是一种本领。

弟弟跟在他身后，斧锯刨錾，这是基本功。王福全要求很严，要是三遍还教不会，火气就往上蹭，出了错，一样骂骂咧咧。手艺场上，他就是师傅，容不得一丝马虎。

手艺传男不传女、不传与外人，这是“香山帮”的老规矩，师承“香山帮”，就不得僭越。想拜王福全为师的后生不在少数，他谨遵训诫，只带两个舅子和弟弟跟他学手艺。周围的人，怎么劝说，也说不动他，无可奈何。

王福全大弟弟整整二十岁。时间来去无形，多少调皮捣蛋的小孩子，在草地上打几个滚，就长大了。 r04HV8V5HV2MA9GGmC3oL7Gok6jxtfmuVQmjJG0thG5ODSuAW4CJRIO5ta3P7A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