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出头的王福全,做木工时间不短,年纪不大,已是行内的老师傅。早些年还跟着爷爷,现如今独当一面。爷爷总是告诫他,艺不压身,德可服众,手艺人,不单拼本事,还要有德性。当初嫌爷爷唠叨,一句话要叨叨半天,真正踏入社会,爷爷说的话,句句管用。
源自“香山帮”木工,老祖宗的手艺,不能轻慢。造房子、做家具、做农具,没一宗能难倒王福全。乡下经常用到的水车,就分好几种:风力水车、人力(脚踏)水车、牛力水车,每一种尺寸和巧妙都不一样。没真功夫,想把这几样水车做好,难。
王福全更有一样过硬的本事,造船、修船。
船在水网之地,极其紧要,家家户户都不能少。生活在水乡,自小就与船打交道。物品搬来运去靠船,捕鱼捞虾割芦苇驾船,串门走亲戚也摇船。船,跟日常生活融为一体。木船种类很多,打鱼船、农用船、运输船,还有专门赶鸭子用的鸭划船。
“香山帮”的师傅,不仅会造房子、做家具,造船、修船,更是他们一等一的本事。要是哪个师傅不会修船、造船,那就等于叫别人看自己的笑话,“香山帮”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口。
爷爷把造船、修船的手艺,悉数教给全福,得到爷爷真传,又肯琢磨,年轻人这方面的本领,一点不在爷爷之下。三十左右,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伯父也干这一行,暗暗摇头,年轻人后来居上,不服气还真不行。
造船不容易。
斧、锯、刨、钻这些工具,样样要娴熟,凿、锥、钉、拼这些工艺,一样不通都不行。拼接得再好,木头与木头之间都会有缝,泥缝先用麻丝塞紧,外面再抹桐油灰,不能有丝毫马虎,往往要做几遍。待前面的泥灰干了,再来一遍,每一遍,都不能大意。船里船外都要泥缝,船底怎么办?得把船翻过来。翻船是力气活,一般的船,都得十来个劳力。待船底船帮妥了,再翻过来,船的里面一样要认真对待,一点点缝隙都不能有。
最后才是上油,用上好的桐油,涂刷里里外外。上油的时间有讲究,正中午最好,大日头一晒,桐油都沁入木材里,等船下水,木材涨起来,船板跟船板之间配合就更紧密,不用担心渗水。桐油最起码刷两遍,讲究的人家,刷三遍四遍的都有。舍得本钱,做出来的船,耐用。船匠师傅就是用最古老的造船手艺,精心打造,细细侍弄,才造出一条一条木船。
刚开始,王福全帮爷爷打下手,做些锯木、出料、钉边、钻眼、调浆、捶桐油灰之类的活。计算船体尺寸,构建船形轮廓,安置关键部件等技术活,都是爷爷亲力亲为,不会让他动一下,生怕他弄坏了木料。造船这手艺,是看家本领,不轻易教人。爷爷告诉他,长眼睛要看事,边上有人,只顾做活,从来不跟他说怎么做。回到家里,再跟他温习,一点一点教他,多大的船,什么样的尺寸,如何选材料,要注意到哪些问题。这都是积累下来的老经验,学不到关键技术,就造不了船,再小也不行。吴淞江两岸,出过不少船匠,可惜有些人造了一辈子船,始终只是个帮手。
造船,先要根据载重量和需要的构造,落实尺寸和要加工的部件。船底拼装完好,再做船帮和船沿。这些工序全部完工,船的整体骨架就有了。上船边板,最考验人,不能有一丝急躁。不光全身使劲,还得借助绳索,把船板扳弯,一块一块上上去。力气加巧劲,配合得恰到好处。力气用过了,船板就会断。这可是大忌讳。一身的手艺,哪能叫一块两块船板就给戳翻,再厉害的师傅,都小心谨慎。不能有一个地方出问题,是不是大师傅,功夫过硬不过硬,一目了然。
有船就得有橹。橹安装在船尾、五厘米见方的硬木上,靠“垫脐”与“橹人头”(方言,支撑点)配合,两者成直角,东西不大,技术含量却不低。用手摇动橹檐绳,伸入水中的橹板就会左右摆动,船就会借力向前滑动。看起来简单,一样考验木工师傅,入水的弓面做得不好,船就走不了直线,越用力,越跟喝醉了酒一样,两边跑,不听使唤。
要想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王福全跟在爷爷身后,每一个动作,都不会溜过他的双眼,琢磨不通,晚上回到家里,就跟爷爷讨教。王福全读书少,死记心厉害,大小尺寸,全在他脑子里,做什么活,这些尺寸倏地一下蹦了出来,一点不吃力。譬如说多长进深的房屋,需要准备多大的屋梁,载重几吨的木船,要建多大的龙骨,大小部件之间的配合,信手拈来。他的脑袋,成了一本书,有时候比书还管用。
造船不简单,修船未必容易。
木工修船,一块块船底板,一颗颗铁马钉,一格格船隔舱,就连一条细微的裂缝,都要仔细检查,该清的清,该整的整。每一锤,每一锯,每一钻,每一凿,都得小心注意。锤的轻重,锯的刚柔,钻的快慢,凿的深浅,好像无关紧要,都关系船的维修。旁人看着简单,好像也没花多少精力,一条破船就叫木工师傅捣鼓好了,究竟要费多少心思,木工师傅自己清楚。有道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一条七零八落的破船,修理过后又能在水面上穿梭来回,这,就是木工师傅的本事。
王福全学得一身好本领,造船、修船技术一流,有人嫉妒,有人称赞,得益于家传技艺,跟他的勤奋、认真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