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梨乡是经济新区最偏远、最贫穷的一个乡,因出产甜美可口的鸭梨,所以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工委要求研究室围绕扶贫攻坚搞一次调研,柯大卫自告奋勇,成为几个参与者之一。经过一番斟酌,他把调研地点选在了鸭梨乡。
乘着一辆破旧的客车,一路颠簸,他终于来到乡驻地。在一片榕树包围下,分布着几排破旧的平房,这就是鸭梨乡政府。乍一看,不像一级政府的办公场所,倒像是公社时期农村生产大队的大院。为了搞好调查,柯大卫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第一排房屋中间挂着乡政府办公室的木牌,门敞开着,柯大卫走了进去。靠窗的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年轻干部,正在低头整理文件。见有人进来,习惯性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找谁?”
“我是区工委研究室的柯大卫,来你们这里搞调研,这是我的介绍信。”柯大卫一边回答,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公用信封,交给对方。
“噢,柯干部,欢迎,欢迎。我姓原,原方,是乡政府的文书。”年轻干部看了介绍信,热情地说。
“书记、乡长在家吗?我想见见他们。”柯大卫问。
“书记到区里开会去了,乡长下村还没回来,我先安排你住下,等他们回来,我再带你见他们。”原方回答。
“那好吧,听从原文书安排。”柯大卫答应道。
接下来,原文书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带着柯大卫来到后院。在最后一排房屋靠西边的一个房间门前停下,找出钥匙,打开房门,帮柯大卫把行李提了进去。柯大卫明白,这就是自己这段时间的住处了。他四下看了一下,房间虽然简朴、窄小,但还算干净,比当年支教学校的住宿条件要好一些。
“柯干部家是城里的吧?”原文书一边帮柯大卫摆放生活用具,一边不经意地问。
“不是,我家也在农村。”柯大卫回答。
“那你是怎么到了城里,而且在区机关上班?”原文书接着问。
“我是大学毕业后经过考试被录用到区机关的。”柯大卫回答。
‘噢,我明白了,你是大学生,大学生好啊,天之骄子嘛。”原文书羡慕地说。
“怎么,你没参加高考?”柯大卫问。
‘参加过,但落榜了,没办法,只好托关系找了这样一份工作。”原文书回答。
“行啊,行行出状元,不论干什么,只要干好了,都一样。”柯大卫安慰道。
“话是这样说,毕竟不是一个档次。你们起点高,前途无量,我们这样的只能干一时,看一时,混口饭吃罢了。”原文书有些自卑地说。
“据我了解,有不少领导干部都是从最基层干起来的,你不要灰心,说不定将来能飞黄腾达呢。”柯大卫鼓励说。
“咳,谢谢柯干部鼓励,看样子我今后得努力了。”原文书高兴地表示。
第二天,书记、乡长回到乡政府,柯大卫在原文书带领下与他们见了面,向他们说明了来意,请求他们多多支持。
晚上,乡里为他接风。乡党委书记老钱一边频频向他敬酒,一边表示歉意:“我们这里条件差,请多多包涵。”
柯大卫说:“不碍事,我从小在农村长大,不怕吃苦。”
接下来,乡长老石和其他领导成员轮流敬酒。柯大卫不胜酒力,但又不便拒绝,只好放开一搏。
第二天,乡长老石向柯大卫介绍了乡里的情况。鸭梨乡资源丰富,但因为种种因素制约,却成了全区最贫穷的一个乡。虽然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听了这一番叙述,柯大卫还是感到震惊。
自然条件差。山多地少水缺,连绵的群山如一道道屏障,阻碍着山里人与外界的联系,年纪大一点的好多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
劳动力缺乏。由于致富无门,年轻一点的村民普遍外出打工,剩下老人、妇女种着零零散散的一点水、旱田,农闲时上山捡点山货、药材补贴家用。许多孩子十几岁就不上学了,帮助大人下田干活。当地干部戏称在家务农的是“三八六 0 部队”,外加一个“儿童团”。
基础设施落后。乡驻地没有一条硬化的街道,唯一通往县城的沙土路崎岖不平,路面窄得容不下两辆对行的车,晴天一身土,碰上雨天,自行车要扛着走,汽车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沟里。由于交通不便,资源无法开发,鸭梨外销受阻,只好烂在树上。外面的人才、物资、信息、资金进不来,里面的产品出不去,形成了“栓堵”。另外,通讯发展滞后,电力供应不足。这一切,成为制约当地经济发展的巨大瓶颈。
大山,养育了这一方人民,也成为压在他们心头的沉重负担。多年来,这里几乎成了被遗忘的角落。上面领导很少来这里视察,就连乡里的领导也走马灯似地换,最近三年,已经换了四任书记、乡长。新任书记老钱和乡长老石都是就地提拔的山里人,因为外面的人不愿意来,来了也住不下,所以组织部门灵机一动,改外派为就地提拔。被提拔的人工作积极性高,又熟悉山里的情况。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些土生土长的干部知识结构、思想观念往往比较陈旧。
老钱和老石属于形象、性格完全不同的人。老钱个头矮小,形象猥琐,作风霸道,根本不懂什么领导艺术。平时话语不多,表情冷漠,让人永远猜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与他打交道,让人感觉很累,很不舒服。相反,老石身材高挑,爽快实在,作风民主,像个男子汉的样子。
老钱以老大自居,独断专行。老石虽有不满,但从大局着想,只好尽量压抑着自己。有一次,老钱竟蹬鼻子上脸,当着众人对老石大发雷霆,横加指责。老石终于忍无可忍,横戈反击。老钱一看这阵势,反而软了下来。
晚上没事的时候,老石经常约柯大卫一起散步。有一天,他们不知不觉走到野外。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只顾聊天,路过一座小桥时一脚踏空,滚到了桥下。二人互相搀扶,吃力地爬上岸,回到乡驻地。浑身沾满了泥水,衣服也磕破了几个洞,十分狼狈。灯光下,二人忍不住相视大笑。
为了让柯大卫尽快熟悉情况,老石下乡时经常特意带着他。正值夏收季节,县里布置限期抢收抢种。那年雨水充足,所以稻谷长势旺盛,成熟期延长。离收获期还有一段时间,但为了迎接上级检查,乡村干部不得不逼着村民抓紧收割。村民舍不得,村里就派干部强行收割。割下来的稻谷泛着青,用手一掐,米粒还软着。
柯大卫不解地问老石:“明明会造成减产,为什么还要这么干?”
老石长叹一声,回答说:“上级这样布置,下面不得不执行。”
柯大卫听后,不禁慨叹一声:“唉,大家天天喊实事求是,但又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实事求是?”
除了催收催种,收粮收款,乡村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结扎流产。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出了问题,轻则通报批评,重则一票否决,降级免职,所以谁都不敢马虎。在“宁肯家破,不能国亡”的口号下,上房揭瓦,牵牛挖粮,强制流产,一些无法无天的极端行为随之产生。
一天深夜,老石让柯大卫跟他去抓超生对象。乡政府的院子里已经集合了十几个计划生育突击队员,分管计生工作的蒋副乡长正在作具体部署,老石简要地补充了几句。他的话音刚落,蒋副乡长就带领队员挤进停在门口的一辆大头车,向茫茫夜色中驶去。老石和柯大卫坐上吉普车,跟随其后。
大头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拐进了一个村子,来到一个胡同口停下来。蒋副乡长和队员们从车上跳下来,悄悄摸到一个独门院落,迅速形成包围。一个队员训练有素地翻墙跳进院子,从里面打开了院门,几名身强力壮的队员一拥而入,接着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吆喝声。屋里出现一点动静,一会儿又静默下来。队员们继续喊话、敲门,屋里的女人终于拖着臃肿的身子,极不情愿地开了门,她的男人耷拉着脑袋惊魂未定地站在后面。队员们押着他们上了大头车,向乡卫生院驶去。当晚,那个孕妇就被强行做了引流。因为是大月份流产,医生费了好大劲,孕妇疼得鬼哭狼嚎。据说,那孩子流下来时竟还活着,但不久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