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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善后

回到办公室,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编稿。

忽然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袭来,我心中隐隐作痛。

此时我意识到,伴随我多年的采访、写作、编辑、策划、晋升——以往生命中所有这些重要内容将不复存在。新闻生涯带给我的快乐与欣慰、成功与光环、痛苦与烦恼、艰辛与尴尬等等,精神和物质的诸般好处及坏处,将统统离我而去。

我很清楚,此去美国对于我,不过是利弊参半的等值交换。我不得不牺牲为之付出半生心血的事业和社会圈子,来换取感情的归宿和女儿的前程。虽然懂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不料这抉择来得如此悲壮,我只好痛并期待着,保住的鱼或熊掌物有所值。

思前想后,我决定设法退休。我可以放弃事业,却不能失去安全。

退休金和公费医疗是我留给自己的后路,有了后路,万一婚姻失败,我和女儿也不至于没着没落。

我到单位人事部门查询了有关病退的文件,在一处条款上找到了自己申请退休的依据:工龄满30年,年龄满50岁,有慢性疾病的职工可以申请病退。

我有胃病和失眠症多年,这当然是慢性疾病,于是我顺利拿到了北大医院的疾病诊断书,病情为:难治性抑郁失眠症。

我很快写好病退申请报告交给部领导。

不出我所料,编辑部一片哗然。

报社正处在一个微妙的特殊时期,因为近年的整改让大家拿钱少了、干活难了、人际关系紧张了,所以单位上下怨声载道,不时有人另谋高就。每一次欢送会,总是引得大家心猿意马、感慨万千。

正常调动不管去哪儿都是人往高处走,而我的退休报告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要回家歇菜。这自然引得同事们大惑不解、议论纷纷——毕竟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我占据的又是大家眼热的职位。

分管采编室的编辑部副主任林涛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知道肯定是谈退休的事。

“退休报告怎么回事?跟谁赌气呢?工作有什么问题想办法解决嘛,干吗非要走这一步呢?我告诉你,退休,从我这儿就通不过。”林涛俨然在批评一个闹情绪的孩子。

这下麻烦了,没想到领导会以为我在闹情绪。我在报告里言辞切切地陈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和痛苦,以及退休对我的身体和工作的好处。看来我的退休理由令人生疑,而且现在人的思维方式,习惯于忽略说法直猜隐情了。只是他不知我的底细,自然猜不准了。

“领导误会了,我真是因为长期失眠太痛苦了,最严重的时候,连续一个月睡不着,你想那是什么滋味?现在整天考核,工作压力这么大,我睡不着觉还得写稿、编稿、出差,你看我都瘦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非得癌症不可。”我愁眉苦脸地诉说,信不信是他的事。

“那你想过没有,退休以后天天憋在家里,你的忧郁症不更得加重?要不这样,我帮你争取一下,病休半年怎么样?这可完全是为你着想,毕竟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林涛恳切地说。

我心里着实感动。林涛为人仗义,他当记者的时候我们就经常合作,他当了领导我也很配合他的工作。我知道报社不缺我这样的老家伙,等着提拔的年轻人早就望眼欲穿地盯着我的职位了。我相信他是为我好,但我别无选择,也不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谢谢,领导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真的不想干了,退休以后的生活也打算好了,我的要求符合规定,就让我去吧。”

“这样吧,先别忙着决定,回去再好好想想,说不定过两天想法又变了呢,”不愧为领导,说话周全而有分寸,“等你深思熟虑以后,真的拿定了主意,咱们再谈好吗?”

林涛的好意让我既感激又为难。我希望他只是做一下挽留的姿态,不是真的打算留住我。因为按照规定,虽然我“可以申请退休”,但领导也可以不批准。现在我只能给领导面子,假装回去好好考虑。

第二天一上班,编辑室主任、顶头上司老于就来找我。我想应该是林涛派他来做我工作的。

老于开门见山:“你申请退休真是因为身体情况,没别的原因吗?”

“是呀,还能有什么呢?”我把跟林涛说过的理由,添油加醋地重复了一遍。

“咱俩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句大实话吧,”老于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说,“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看咱们现在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还动不动就罚钱,干得有什么意思啊,说实在的我都想退。你听说经济室小刘了吗?小伙子干活儿不要命啊,这个奖那个奖还真没少得,上礼拜五骑着自行车去采访,路上突然心口憋闷透不过气来,上医院想采取点儿措施再接着干,当时就被留下做手术了,大夫说再晚一会儿就没命了,这都是累的呀。你看看咱们这儿,这几年多少得癌的?所以呀,身体第一,我觉得你的想法特别明智……”

原来,老于是代表他自己来支持我的。

他的话入情入理,跟我的利益也一致,可我心里却不大舒服。我明白他盼我赶快走人腾地儿,给谁腾我心里有数。但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对,老于比我年轻好几岁,自然不愿意身边有这么个业务强资格老,不好指挥的副手。现在好不容易我自己要走,使把劲儿推推,没准儿我就真走了,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谢,谢谢理解,”我装出找到知音的样子,“可领导不理解,昨天林涛找我谈话,他以为我是闹情绪呢。我身体都这样了,哪还顾得上为工作闹情绪呢?还是你了解我,帮我跟领导说说吧。”

“咳,领导总得挽留一下嘛。这是你自己的事,你非要退谁也拦不住。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不是最近失眠挺厉害吗?我看……你干脆在家歇着吧。好好休息,这边有什么我帮你支应。”

我很快反应过来:我在家休息,然后他找领导诉苦,说室里怎么忙,我有病上不了班,我那摊活儿堆在那儿没人干,没准儿他还说我身体一直不好,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想让我上不了班成为既成事实,再从工作的角度给部里施压。我知道这是成全我,却对他感激不起来。

我请假在家,每天有人来电关心。问候之后,便打听我申请退休的真相。

我拿出祥林嫂的劲头,耐心细致地逐个诉苦,同事们想不出别的原因,只好相信我是身体不好,加意气用事。

一周后,我得到消息,我的申请已经部门领导同意,并送往报社人事部门审批了。

我大大松了口气,人事部门应该没问题,我的申请中规中矩无可置疑。

接下来要做的是向父母汇报。

我曾经跟母亲提过找老外的想法,大概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她并没往心里去。现在见我真要带孩子走,老娘方知此事属实,便忧虑起来。

“你还真要带着早早去美国?还把工作也辞了?我说你挺大个人,做事怎么这么冒失呀!”她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数落我。

我说别急,正要过去跟您和我爸谈这事儿呢。

“千万别过来,你爸正为这事儿生气呢,血压都上去了。你们爷儿俩都那么倔,回头吵起来他心脏病再犯了。咱俩就电话上说吧,这会儿他不在家。”

“好吧,”我说,“那您告诉我都担心什么,我一件一件地跟您解释。”

“那个美国人你才认识几天呀,就跟人家跑,还带着孩子,要是让人骗了怎么办?你人生地不熟的,连英语都不会说,到时候困在那儿怎么办呀?再说了,你这边工作没了,要是在国外混不下去,怎么生活呀?还有……”母亲忧心忡忡地列举她的疑虑。

还好,这些担忧合情合理。只要不认为嫁给老外就等于嫁给大猩猩,我就有解释的余地。

我说:“放心吧,我不会受骗。美国政府在批准我们移民之前,把大熊的情况查个底儿掉,看他是不是有稳定的工作?有没有能力养活我们?他犯过法没有?虐待过老婆孩子没有?人家是怕万一我们到那儿出问题,给美国政府添麻烦。您看人家政府都出面管了,肯定安全。再说我有什么好骗的?我又老又没钱。”

“你非要去我也拦不住,要不你自个儿先去看看,觉得那边可靠,再回来接早早。”母亲更加放心不下她外孙女。

“早早得到美国上大学呀。谁家不是千方百计地送孩子出国留学,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您还拦着,这不是耽误她吗?”我赶紧拿女儿的学业说事儿。

“唉!”她叹了口气,大概不知说什么好了。

“另外我不是辞职是退休,退休金公费医疗都有。万一婚姻不如意,我先忍两年,等早早拿到绿卡我再回来。反正再不好也没损失什么,还成全了孩子,这多合适呀,您就别担心啦。”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母亲貌似被我说服了。

母亲告诉我,父亲最近心脏不好,对我的行为很气愤。千万别惹他,先躲着点儿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父亲。他老人家不爱说话挺倔的,有点儿像电视剧里的石光荣。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谈过心,我不懂他,他也不懂我。在我的心目中,父亲更像是一幅挂在墙上的标准像,我们之间永远都存在距离。我有点儿纳闷,孩子要远行,一般的父母更多的是担心和离愁别绪,可为什么父亲却如此震怒?

难道是恨我投靠资本主义或者崇洋媚外,打算对我进行严肃的共产主义理想或爱国主义教育?那我还真不知何言以对,不是不会反击,而是怕击得兴起,伤到老爷子的尊严,他心脏病发作我可担待不起。

刚放下母亲的电话,妹妹君就打来电话,说父亲嫌我没找他汇报特恼火。她说这事儿躲不是办法,走之前总得跟父母道别吧?还是考虑怎么跟他谈一次。

看来这场交锋是逃不掉了。

“听说你要到美国去结婚,怎么回事?”是父亲打来的。

“爸,我找了个男朋友是美国人,我们打算结婚。还没来得及告诉您。”我还没想好对策,只好强作镇定。

“中国十几亿人,为什么要跟美国人结婚?”听得出他强压怒火。

我告诉父亲,跟大熊结婚不是因为他是美国人,而是因为我们彼此中意,最主要的是他能接受早早,中国男人很难接受别人的孩子。

“你认识他才多长时间呀?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上当受骗怎么办?我在报纸上看到越南妇女被人骗到非洲,受虐待回不来……”父亲开始详述越南妇女受骗的故事。

爹妈怎么都这么抬举我?我一无财二无色,弱不禁风的也干不了重活儿,估计找上门去人贩子都不收,人家骗我有意义吗。不过我欣慰的是,父亲这次是担心我的安全,而不是为他的革命道理,我第一次觉得他像位慈父。于是心中涌起几分歉疚:我该早点儿跟他解释清楚,还让他为我着急。

“爸,您就放心吧,美国政府已经对大熊的情况做了调查……”

“美国政府是什么东西!从前打朝鲜现在打伊拉克,到处横行霸道,干过一点儿好事没有?!”父亲一提美国政府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无话可说。

“你一意孤行,后果自负。但是有件事你必须严肃对待,”父亲转入正题,“你的党籍问题怎么办?要跟组织交代清楚。”

我忙说不用跟谁交代,出国没地方缴党费,就算自动脱党了。

“砰!”电话那头一声拍击,“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你必须写出书面材料,跟组织说清楚。另外,查查美国共产党还在不在?能不能通过这边的党组织,跟他们取得联系。”

找美国共产党接头?这老爷子……我真服了。

我无可奈何地说:“爸,我不是15岁,我都50岁了。婚姻也好,党籍也好,让我自己处理好吧?”

父亲更来气了:“你处理?我这个60年党龄的老党员,一生对党忠心耿耿,最后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美帝国主义,我的党性立场还要不要……”

我终于明白了他老人家的愤怒从何而来,是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毁了他一世英名,害得他晚节不保。顿时,刚刚给我点儿亲情的慈父不见了,板着脸的画像又回来了。

凭什么让我牺牲自己的幸福和女儿的前程,去成全你的“党性”!我的歉疚荡然无存,一股怨气从心里往外冒,我跟他辩论起来:“说到党性,我得跟您澄清一下。共产党是讲阶级的,大熊是给资本家打工的普通劳动者,属于工人阶级,共产党员不能跟工人阶级结婚吗?而且,《共产党宣言》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您连国门都不让出,怎么联合,怎么解放?另外,美国打朝鲜打伊拉克又不是大熊的主意,凭什么把账记在他头上……”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只听那头一声怒吼,电话挂断了。

我的心变得冰凉。

想起以往暗无天日的婚姻,想起再婚之路的艰难,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一丝曙光,不想又碍着别人的“党性”!我知道,我跟父亲永远讲不明白,只求他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接连几天,我心里七上八下,耳边总是响着父亲愤怒的声音,想到他年迈苍苍还被我气成这样,我的心就一阵绞痛。可是,这件事没有让步的余地,跟大熊的婚姻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不可能因为父亲的观念而改变。 xE8ow0nlOqDXFT5O2og1r1FrLcMlTmXrgPpkU+dTpxyQ4+7u088D+OvN8AcWe31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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