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寻找婚姻。
翻报纸、查网页、打电话,我拿出志在必得的气魄,四处寻找婚恋信息。
婚姻媒介上竟有那么多优秀男士在彼等候:
“某男,留美博士,50岁,身高182,儒雅博学,性格随和,离异无子女。寻50岁以下知识女性……”
“某男,贸易公司董事长,单身,52岁,身高180,才华横溢。寻有品貌温柔女性,年龄不限。”
“某男,大学教授,49岁,身高178,学识渊博,彬彬有礼,寻女性知己为妻。”
我迫不及待地逐个联系信息源头,并一一收到热情而肯定的答复:“我们这儿有很多适合你的优秀男士,希望你尽快过来办理会员手续……”
在奇缘婚介所,自称李老师的中年女士搬出几本装潢精美的会员簿,为我推荐人选。
李老师目光热切,态度诚恳,言谈话语更让我热血沸腾:“现在好些四五十岁的单身成功男士,再婚的时候,更看重女方的素质和文化品位,像您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气质这么好的女士,肯定特受欢迎。您到我们这儿就算找到婚姻了,保证不会让您失望。”
交出一万元会员费后,我怀着出征般的期待与忐忑,准备迎接万元大钞换来的缘分。
不幸的是,广告上的优秀男们不是“出差”“出国”踪迹难寻,就是年龄变大了,身高变矮了,而且既不博学,也没有才华,有的干脆就是被淘汰的废弃物品。没变的是,交出的会费回不来了。此时回想李老师眼中的“热切”才悟出,那是对我钱包的觊觎。
身为记者的我何曾受过这等欺诈,待要大动干戈讨伐无良,却发现并无相关的法规和部门可以制约其劣行。若是通过媒体揭露,还得搭上自家隐私,权衡之下只得作罢。
我继续跟老师会员们周旋,打电话,约见,面谈——既然交了学费就不能空手而归,就算是亲历暗访吧,说不定写篇报告文学稿费超高,我还赚了呢。
很快我发现一个规律,收费前,老师们无一例外地亲切和蔼、信誓旦旦。钱到手,则个个躲躲闪闪、支支吾吾,乃至经常电话找不到人。
我总算明白了,“地摊儿货”的确不好销,婚介的不烂之舌,能把她们的钱说进自己的腰包,却没法把滞销变成畅销。面对这些忧愁的求助者,婚介们唯一能做的是趁其之危,狠宰一刀。
终于,他们为我介绍了一位董事长杨总。杨总举止潇洒、气质不凡,我们交谈还算投缘。因为第一次见面在他的总经理办公室,我对他的身份并未生疑。
正庆幸自己走运,一个自称是杨总太太的女人打来电话,问我是什么人,为什么给杨总的手机打电话?
惶恐之下,我赶紧打电话找杨总,手机关机,座机没人接。待赶去他的公司时,却被告知并无此人。
待我气势汹汹找到婚介,老师们却一脸无辜:“他户口本上写着爱人去世,我们怎么知道他还有老婆?”
我无言以对,待要往下追究,一想除了更生气不会有别的结果。所幸自己尚未坠入情网,还得感谢那位“杨总太太”。
李老师又为我介绍了一位吴先生。她说上次的事儿很抱歉,这回特意为我挑了一位很优秀的人选作为补偿。
吴先生是个医生,58岁,高大威猛。之前见了太多的歪瓜裂枣,见到吴先生这样的感觉非常不错。
吴先生谈吐幽默也很热情,在中介聊了十分钟就要请我吃饭。
峨嵋酒家的餐桌上,我们边吃边聊,谈得兴起,他要了两瓶啤酒畅饮起来。
他两次离异,第一次因为前妻跟别人暧昧不清。第二次闪婚后发现性格不合分手。他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工作。
听我讲了自己的情况,吴先生说:“非常理解。你正是我想找的那类女人。”然后突然他抓住我的手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吓一跳,见他已有几分醉意,我便告辞说:“今天就算认识了,我们改天再聊吧。”
他说:“不行,你不能走,我要去你家。”他拉着我不肯放手。
不想出现更尴尬的局面,我假装去洗手间趁机溜了。
刚进家门便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对不起,还以为你喜欢我呢,冒昧了。”
我回复:“对你印象是不错,但我们需要慢慢了解。你的第二段婚姻不就因为发展太快,最终破裂的吗?”
“中介怎么跟你说的?”他打过电话来:“我不找婚姻,只交女朋友。说白了吧,就为解决生理问题。这点我跟她们讲得很清楚,你不知道吗?”
什么?!一种被捉弄的屈辱涌上心头,我冲进中介把李老师一通臭骂。
她无奈地笑笑说:“条件好的不是没有,可人家要找30岁以下的,您这岁数要求还那么高,我们上哪儿给您找去呀?”
“那当初你们怎么说……”我似乎明知故问。
“现在不都这么挣钱吗?”李老师摊牌了。
瞬间,我被点醒了。人家在挣钱,不择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君不见电视网络报端之上,婚托儿假恋的故事五花八门,骗钱骗色骗感情的闹剧天天上演。身为媒体中人,我本该明白,却为何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可见,当一个人急于得到某种东西的时候,他的智商会急剧下降,受欺被骗都是自找。
我决定逃离婚介,因为我想到了赌场的规则:幻想挽回损失的,只能输得更惨。
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某大学教古汉语的陈教授。
陈教授58岁,瘦高身材,戴一副金丝眼镜,头一次见面便跟我探讨古典文学长达一个小时,态度严肃认真,像是面试学生。
面试通过,陈教授时常打来电话,或传授古文或致意问候。
尽管跟他相处有点儿别扭,但我深知按照行情,找到这样的夫子已属不易,于是告诫自己:能“来电”的男人这辈子别惦记了。
“孩子也快独立了吧?”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陈教授开始探询我的家境。
离婚后我带着女儿搬离了原来的家,为了给她攒学费,我舍不得花钱租房,住进了我妹妹君的家,再后来从单位申请了一套两居室的公租房。我盘算着,若是找到合适的伴侣,我的月薪随我加入新家庭。我的存款和兼职收入支付女儿的留学费用。这样两不妨碍,应该可行。
听我说起打算送女儿出国留学,他收起笑容。
“留学要好大一笔费用呀,她父亲负担吧?”他装出不经意地问道,但我感觉他很在意。
“她留学的钱我都准备好了,”我想让他明白女儿的学费不会成为我的负担,也就是说,万一他跟我真走到结婚那一步,女儿的留学费用跟我们的婚姻无关。为显得有诚意,我透露了学费来源:“我卖了离婚分得的财产,为她凑足了学费。”
“那你这辈子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下?”他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平衡。
“你是说……”他的弦外之音让我诧异,“我得给自己留一笔改嫁费?”
“我有一套三居室……”他顿住没往下说,但我明白财产不对等他亏了。
“你的房子是你的婚前财产,你百年之后爱给谁给谁,跟我没关系!”我赶紧把自己从占便宜的嫌疑中往出择。
“那要是结婚,我们住哪儿?”陈教授摊牌了。
“你是说,”我忍不住讥讽道,“谁要是嫁给你住在你家,还得付你房租吗?”
他怔了一下,换了个问题:“你还能干多少年?”
我明白,他想算算我还能挣多少钱。顿时,我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夫子,变成了猥琐奸诈的账房先生。我不想身边有个人天天跟我算账,于是逃了。
经过几次吞了苍蝇般的经历,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动员自己调低标准——只要那个人对我和女儿好,职业、教育程度、经济条件都可以不介意。我需要的是温暖的家。
张先生,55岁,某机关小职员,因人缘好被热心肠的姐妹推荐给我。我估摸,这把年纪才混个科员当算是普通人里的普通人了。张先生不高不矮,脑袋圆圆乎乎,属于扔到人堆儿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寒暄之后,他操着地道的京腔,开始点评社会单位诸事兼人生道理……我猜他可能上过电大或职大,爱拽点儿不伦不类的文词儿,好发表人云亦云的常理儿,有点儿世故但不算奸猾。
开始我耐心听着,不时点头附和。
后来我开始走神,盘算逃走。
最终我眉头紧蹙,声称胃疼,要求回家。
不想张先生人太实诚,非要开车送我去医院。经过一番麻烦的推辞、反推辞、再推辞,我得以脱身。
接下来几天,每天接到张先生嘘寒问暖的电话,他说喜欢我这样的文化人儿。
我闭目遐想,同张先生组成家庭会是什么样子……
我那狭小的空间里,放进一个很占地方,却不知干什么用的物件——还是出声喘气的活物——从此我的心病,就是怎么把它弄出去,那么之前干吗让它进来?
我顿悟:婚姻其实只有两种合理的形态,要么需要对方,要么别让对方存在。
我要静下心来理清楚:我想要什么,我有什么优势和劣势,我可能得到什么。
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并不容易,但我还是想明白了:
我要一个家。虽不敢奢望爱情,但遮风避雨的家总要温暖而安全。
我能够接受为家庭成员的,只能是跟自己水平相当,或是更高的男人。
现实是,我能看上眼的男人,大多瞄准了更年轻的女人。在男权主导的社会,男人的资本是事业和财富,女人的资本是美貌和青春。男人小有成就,便想以此换取女人的资本,所以跟我本领相当的男人,一般不会选择不再年轻貌美的我。个别务实的也许不在乎年龄,却更在意房子、票子、孩子,吃一毛钱的亏他们都会耿耿于怀。再婚更像是一场交易,资本不足导致了我在其中的尴尬。
我盘点自己的优点:勤奋、智慧、诚实、善良,责任心超强还有不错的职业……
这是我纯良天性加数十载磨砺的精华,难道它们一钱不值?
我幻想:会不会有人为了我难能可贵的优点,而忽略我的不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