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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母亲为媒

铁弓骥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就接受“维耕继读、克勤克俭”的教育,劳作惯了,闲下来就觉得关节僵硬,皮肉痒痒。同事们都说他不是当官的料,身为脱产干部,总是常想耒耜,忘不掉农事。

铁副主任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上班的时候,把院子旮旯里的荆条杂草砍掉,开垦成菜地。节假日放假的时候,回到家里扎下车子就摸锄头。他把师长送给他的芦笋、牛蒡种子,还有女儿的妈妈留给他的两包山药豆,外加茄子、黄瓜、四季豆之类的蔬菜,见缝插针地种满了工作单位和家中的自留地。

天下的老娘疼小儿,铁大妈也不例外。她对几个出阁的闺女不太上心,对铁弓骥却是须臾放心不下,托在掌上怕摔着,噙在嘴里怕化了。小儿子还没结婚就抱个累赘到家来,母亲更是放心不下了。这个傻小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会伺候没断奶的月娃娃?

铁大妈也非常喜欢孩子,虽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可是小蝴蝶毕竟成了自己的亲孙女,也一辈子顶着铁家的姓氏。人过六十隔代亲,老人家看孙女比儿子还重,容不得小孙女受到一丁点委屈。所以老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儿子,休假一起回家,上班追到单位。老人家不偏不倚地照顾铁弓骥爷儿俩,丢下哪一个都不忍心。

自从“三打办”进来一批蹲学习班的改造对象,大院里就热闹起来了。公安助理和高书记开始频频光顾,每次前来都要弄出一点动静,都要让“不法分子”发出异于常人的声音。那声音撕心裂肺,让听到的人胆战心惊。高书记不失时机地教导铁副主任,说这就是“杀鸡吓猴、打骡子惊马”。

铁弓骥副主任似乎也清闲起来,蹲学习班的人要进行劳动改造,他就让劳教对象和他一起垦荒种菜,伺候他从外地引进的那些稀罕物。要么就让他们把院里垒墙剩下的红砖从甲地搬到乙地,再从乙地搬到丙地,来来回回地胡乱折腾,做无用功。

铁副主任不擅长折磨人,惩罚“阶级异己分子”最为严厉的手段,就是干农活,搬砖头。口出秽言,拳脚交加之类的事情,他从不亲历亲为。他倒不是害怕有损形象和威望,而是从心眼里不赞同那样的做法。只是他职务太低,人微言轻,制止不了那样的行径。他常为此事纠结,尽管人微言轻,也微言大义地向领导反映情况。他的不满于事无补,反而把自己弄成了“不讲原则、站不稳阶级立场”的反面典型。后来他弄懂了“夜走其明必陷足”的道理,才知道1976年10月份之前走点“背字运”并非坏事。

母子连心,铁大妈也像儿子一样,是分不清敌我的糊涂虫。她也非常同情那些“蹲学习班”的人,尤其同情并关照白二妮那个关东参娃娃。

同情大概是酸性的。只要一动怜悯之心,就会心酸、鼻子酸,就会流淌又热又酸的眼泪。一把黏稠浑浊、酸溜溜、热辣辣的老泪,模糊了阶级阵线。铁大妈和白二妮一起在菜地里薅草逮虫子,一起在地头上拉家常哄孩子。越拉越投机,越拉越近乎,铁大妈竟然萌生出认白二妮做干闺女的念头。

白二妮起初不知道铁大妈的真实身份,她那个早产的丫头叫白蝴蝶,和铁蝴蝶大小相仿,也是一个没断奶的娃娃。黄家村离镇上很近,黄家白发老婆婆一天三遍地把白蝴蝶送到“市管办”里来,叫白二妮给闺女喂奶。白二妮就把干娘怀里的铁蝴蝶也要过来,一个奶头坠一个,正好不偏沉。铁大妈也把自己屋里的奶粉、饼干、果子露啥的,拿出来叫白蝴蝶分享。伙房里面动荤腥的时候,铁大妈也悄悄地给白二妮留一些,说是多攒一点奶水好喂小蝴蝶。人说铁大妈疼白二妮,就像疼亲生的闺女一样。

两个“呀呀”学语、踉跄学步的小蝴蝶,在白二妮和铁大妈怀里飞来飞去,把大人的心拽到了一起。

晚饭之后,白蝴蝶被抱走了,白二妮回到号子里学习。铁蝴蝶睡着了,铁大妈瞪着眼睛呆呆地瞎琢磨。她突然有了烧水洗涮白二妮的冲动,泡她三天三夜,把她浸软泡烂,让她从里到外都滴着水,这个闺女就不是干的了。

亲闺女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是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可是闺女大了不中留,留在家中要结仇。闺女都是人家的人,长大了也就飞走了。而且一出嫁就和丈夫合穿一条裤子,钻进丈夫的被窝就开始外气爹娘。都说“出嫁的闺女是娘家的贼”,不会再和娘家人一条心了。闺女看娘也是面子局,关键的时候是指望不上的。说到底还是儿子亲,养老送终靠得是儿子。养闺女多吃一块肉,多喝一壶酒,这还要看闺女能不能让女婿待见,还要看亲家的家底是否殷实。

养儿防老是流传千年的老理,老理多半是真理。可是听老年人说过,先有好媳妇才有好儿子,想要好儿子先找好媳妇。

白二妮要是能给自己当媳妇,倒是百里挑一的好媳妇。铁大妈阅人无数,看得上眼的没几个。这个白二妮确实是挑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她打心眼里稀罕。再说了,给这么漂亮的美人戴上“投机倒把”的帽子,列入另册,打入另类,老人家心有不甘。她决定充当救世主,把干闺女变成儿媳妇。白二妮和铁弓骥扯了结婚证就是干部家属,干部家属和“投机倒把”分子没有必然的联系。

铁大妈决定先探寻一下儿子和干闺女的口风,重点是劝说儿子不要嫌弃“二婚”。年轻人事故眼子太多,还不嘁嘁正经事。放任他嫌好道歹、挑肥拣瘦,天天抱着大腿睡觉,大孙子牛年马月才能跑到这个世上来?日月如梭,眨眼就是一年。儿子已经三十大几了,耽搁不起啊!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在关系到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大是大非面前,容不得犹豫和退缩。铁大妈要站出来为儿子掌舵把关,为干女儿当家作主。

对于铁大妈的提议,干女儿十分满意。听到好消息就欢欣鼓舞,能找到这样像亲娘一样的婆婆,丈夫是个残疾她也没意见。可是知道干娘的儿子是铁弓骥之后,她的心凉了。人家是个童男子,还是国家干部。自己虽然是下放“知青”,但目前户口在农村,就是一株狗尾巴草,一朵南瓜花。干娘是拿自己开涮的吧?

铁大妈朝着干闺女拍胸脯,只要白二妮愿意,剩下的事情由她来做。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就是当了公社书记,就算长到120岁,老娘也能降得住他。

铁弓骥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还没脱掉军装的时候就跑了原阳之气,早就不是“童子鸡”了。现在虽然干着一个讨人嫌的下三滥差事,却养着一个没娘的孩子,谁会稀罕自己呢?他也非常中意那个东北参娃娃,可是她是破坏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投机倒把分子。自己也非常怀疑,这么漂亮善良的女人怎么会去挖社会主义墙角?这么柔弱的小女子又怎能撼动社会主义大厦?因为头脑里冒出这样的想法,他被领导定性为“没有原则,站不稳阶级立场”。若是再和白二妮同床共枕,一个锅里搅马勺,不是和阶级敌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吗?

铁大妈给自己的儿子说媳妇,给自己的干闺女保媒,一定要保得像钢铁一样扎实,不能有任何闪失。铁大娘虽然是足不出户的农村妇女,却也精通谋略,知道“先斩后奏”、“木已成舟”之类的故事,会玩搓掉稻糠,把生米焖成熟饭之类的伎俩。要尽快地把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事情做牢做实,既成事实就不能反悔,只能认命了。

男想女隔重山,女想男隔层板。大山或许搬不动,薄板是可以轻易捅烂的。铁大妈把干闺女叫到旮旯里口传心授,自己可以做内应,把小蝴蝶抱到一边去,把闲溜乱逛的大狼狗关到屋里去。白二妮要撕开脸皮,抛弃羞涩和矜持,摸到铁弓骥的房间去……这叫侠女倒采花,也是可以霸王硬上弓的。

铁弓骥喝酒回来,不光腮帮被乙醇烧红了,五脏六腑也变成了塔克拉玛干纵深腹地中的沙砾,极其需要雨露的滋润。可是热水凉水都被铁大妈坚壁清野了,铁副主任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在地上挖坑刨井。

这时“及时雨”降临了,白二妮袒胸露腹地溜进来。她效仿沂蒙山区的红嫂,用甘甜的乳汁救助革命干部。乳汁平息了饥渴,浇起了邪火。铁副主任体内一些有失人性的坏念头被乳汁激活了,他的嘴还吊在乳头上吮吸,咸猪手却滑落到白二妮的肚脐以下……

“畜生!”白二妮板起脸来,佯作嗔怒地训斥铁弓骥:“我是过来行好的,你能这样对我吗?”

铁弓骥一激灵,野性开始消褪,人性开始回归。他羞得满脸通红,准备穿上衣服跑出去。白二妮见状回嗔作喜,用纤细白嫩的指头点戳着铁弓骥的脑门。“你现在要是穿好衣服跑出去,那就连畜生都不如了……”

这样煽情挑逗性的语言,喂肥了铁弓骥的贼胆,让他鼓起勇气来,突破了男女之大防。他把白二妮变成一本翻开的书,尽窥其中的奥妙。

在铁大妈的唆使操弄之下,儿子和干闺女“苟且”了一回。就像江河之水,在堤坝之内是循规蹈矩的,一旦决开堤口,就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只要避开别人的耳目,他们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是人都有廉耻之心。在那个年月里,未婚同居、未婚先孕、结婚后离婚,都是极不光彩的事。铁弓骥和白二妮也知道“悄悄地进屋、悄悄地打枪打炮”。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头。

一两个月以后,白二妮有了恶心呕吐那样的生理反应。铁弓骥的精神不似先前那样饱满,经常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

老人多半都有贵人的特质,非常健忘,做起事来不麻利,还好丢三落四。有天晚上铁大妈怕惊吓到屋里的野鸳鸯,把一壶开水放到门前就溜开了,也忘记了把狼狗关到伙房去。两只狼狗相互嬉戏追逐,把铁弓骥门前的暖壶撞倒了。瓶胆爆裂的声音很脆、很响。瓶胆碎了,内存的开水随即横流,烫伤了狗的蹄爪。两只狼狗非常痛苦地“嗷嗷”嚎叫,惊醒了单位的值班人员和蹲学习班的人。蹲学习班的人不敢乱说乱动,值班人员要起身巡查。他们起身前从窗内向外张望的时候,看到一个雪白的身影从铁副主任屋里跑出来,像利箭一样射到后院去了。

第二天,白二妮的脚丫子和狗蹄子一样,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说自己晚上摸黑上厕所,踩到一根竖立的铁钉上,把脚底板扎伤了。

“怎么会这么巧呢?”大家对白二妮的说法都持怀疑态度,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把她驳倒。拿不出证据来,猜疑和议论也不会马上停止。一时间,“三打办”里流言四起,大家都在背后飞短流长。

流言像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也仿佛是毛乌素沙漠里到处肆虐的沙尘暴,传播的速度很快。“三打办”和公社大院相隔不足五十米,高书记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一点也不耽误倾听来自本公社各个单位和村庄的小道消息。

农村人心胸狭小,门前的烂番瓜被别人偷走了,也要咬牙跺脚地扯着嗓子骂上好几天。何况白二妮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大活人呢?自己处心积虑地栽树、剪枝、浇水、施肥,眼看果子就要成熟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铁弓骥伸手过来摘桃子了。他既没参与谋划,又没费吹灰之力,凭啥让他坐享其成?白二妮虽然很有几分颜色,毕竟是被别人穿过的烂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铁弓骥要是想刷锅,过来说几句软乎话,自己拱手相送也没啥。可是他目无尊长,偷偷摸摸地玩阴损之招,让自己的颜面蒙羞,这就不能姑息他了。

高书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高书记在党委会上郑重地谈了共产党的干部蜕化变质的问题,谈了铁弓骥和美女蛇的问题,让大家想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公社党委开完会议之后,铁副主任就被停职审查了,处境和白二妮没有多少差别。这才仅仅是开始,高书记给他们准备了好多道满汉大餐呢。听说第一道菜是给腐化堕落分子戴高帽子,给不守妇道的贱女人挂上破鞋。然后游街示众,召开万人大会进行批斗。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天有不测风云。太阳不能老是正南,总有偏西的时候。高书记调到另外一个公社工作去了,没有人往死里整铁弓骥了。

1976年10月份以后,天道大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秦台市这样偏僻落后的县级城市也开始沐浴春风,生动活泼起来了。这股长风不光吹散了中国空中那层令人窒息的厚重阴霾,也吹掉了铁弓骥身上的累卵之危。

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没有谁再把“阶级斗争”当一回事了。铁弓骥和白二妮的风流公案也就不了了之。白二妮符合返城条件,就地安置在秦台市外贸公司,也是公家的人了。

铁大妈开心了,张罗着给儿子结婚办喜事。儿子说已经恢复高考了,他想复习一下考大学,晚两年再结婚。老娘马上板起脸来,痛骂儿子混账。农村的孩子考大学,是为了“吃计划、当干部”,寻找脱离农村的生活之路。你已经参加工作了,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端着共产党的“铁饭碗”喝糊糊,还想么(馍)呢?再说了,陈世美是怎么出现的?是脱离农村当上脱产干部之后才变心的。他要是还在乡下敲打二亩坷垃头子,会把秦香莲和儿女扔下不管吗?幸亏包黑子公正执法。要是包公不讲原则,秦香莲冤死、屈死,又到哪儿说理去?

儿子有了不安分的想法,促使铁大妈加速了操办喜事的进程。铁大妈庄严地行使母亲的权利。儿子的媳妇是她选定的,婚期以及结婚的程序和礼数也要由她决定。儿子只管当新郎,亲戚朋友只管喝喜酒,对于怎么举办婚礼,由她老人家和“大老知”事务总管协商办理。

“文革”期间,乡间红白喜事的程序被“革命化”简化得一塌糊涂。铁大妈下决心恢复昔日的老礼,把儿子的婚事办得风光体面,热闹喜庆,红红火火。这样的消息传播出去,引来了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前来围观,直到深夜也不离去。夜深人静之时,红席散场之后,还有一个更为精彩的节目,就是本家的嫂子给新人送灯。

铁弓骥的洞房,早有平辈的调皮兄弟过来光顾了。他们把床下的尿盆钻出孔洞,糊上胶泥。新人方便的时候,鲜泥被泡软冲掉,尿液就流到床上去了。他们还在旮旯里、雀户眼里放置包有硫磺、辣椒面的棉花套子,等新人进屋之后点燃,让新人们睁不开眼、喘不开气,因而延缓培养接班人的进程。铁弓骥的房门上,还贴着一副别出心裁的对联:一对新夫妇,两个破家伙。话糙理不糙,虽然难听,倒也贴切。不知道是哪个捣蛋鬼的杰作?

折腾到深夜两点多钟,闹够、闹累的人群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地散去了。“大老知”安排帮忙的邻里收拾碗盏,归置桌椅板凳,叫铁大妈拿出几条好烟过来开赏。铁弓骥的本家嫂子,一个嘴皮子利索的泼辣娘们,提着一盏不怕风吹的马灯往洞房里走去。她推开房门,像李玉和摆弄号志灯一样,跳跃着舞蹈,玩弄着花样,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进门,黑莹莹,

状元的大娘来送灯。

金灯配银灯,瓦屋配楼亭,

十八岁的大姐配学生。

昨天还跟着妈妈睡,

今天怀里搂相公……

大嫂子唱完歌谣,又觉得不对劲。这是形容初婚的唱词,与小叔子的情况不太相符。她就这么唱完走了,谁也不会挑理。偏偏她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人,她要把这个事情摆弄妥当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没有词就现编呗,反正自己嘴皮子利索。于是她思索一下,继续唱道:

一进门,黑莹莹,

轻车熟路就不用灯。

人配人,牲灵配牲灵,

反正都是母对公,

叫驴配马也能生。

昨天还偷偷摸摸地钻树林,

今天光明正大地瞎折腾。

怀里一对蜜罐子,

一个喂宝宝,一个奶相公。

唉,要是肚里怀了崽,

用力太猛可不中……

躲在暗中听房的人,都是没结婚的光棍汉子。他们忍俊不住了,从窗户上跳进来,从床下拱出来。新媳妇的肚子已经隆起了,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招呼。正好把送灯的嫂子围在中间,疯闹起来。

闹新房三天没大小,小叔子操嫂,再厉害也没啥。几个光棍汉子动手动脚,还“嗷嗷”地咋呼着:“把她的裤子褪下来,给她栽上苗子。叫她家的老爷们也学弓骥哥,当‘省劲’的爹……” 7Xyjoj7ha7gxf3/K2uGLUEg7iDqLG+3YluFHEa2aw5GQbPphSXfAw+maXCLSkiZ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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