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一唱天下白,这样的形容似乎并不贴切。在冬季,公鸡高叫三遍也唤不醒太阳,天色依旧是黑蒙蒙的。夏季里昼长夜短,公鸡还没正式亮嗓,阳光就探头探脑地溜进了室内。
彭生的爷爷早早就醒了。他老人家把孙子抱在胸前,坐躺在剃头专用的大马扎上闭目养神。仿佛是警示自己不要忘记隔代抚养的任务一样,爷爷把彭生抱回家之后就没再放下来。白天干活的时候,把他背在脊梁上,晚上就把孙子移至前胸,坐在大马扎上囫囵打盹。老爷子也只能在天大亮之前小憩一会,因为白天要开始新的劳作。晚上小孙子不停地闹腾,一会儿给他擦屎刮尿,一会儿给他冲奶粉、熬糊糊。
奶奶要哄雨生睡觉,要做一日三餐,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顾命。两位老人天天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等小孙子闹腾够了,天就麻麻亮了。两位老人的骨头也散了架,合不上眼皮又要开始新的劳作。这样天天如是,周而复始地折腾,身体健壮的年轻人也承受不了,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居然能奇迹般地坚持下来,岂不是咄咄怪事?
两位善良的老人也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并没有“金刚不坏”的神仙躯体;之所以能为常人难为之事,是因为老人心中有一团希望之火在燃烧,王家的香烟又在延续了。他们同时抱定这样一个信念:不论多苦多难,一定要把孙子、孙女养大,让他们读书识字,有出息。
古人说过: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是人生中的三大不幸。小彭生的父母依然健在,他们姊妹都是不乐意别人这样类比的。但是身卧襁褓之中,就早早地被父母抛弃在农村,怎么说都是一种不幸。然而,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道出了万物都有两重性,颇有点辩证法的味道。
王彭生姊妹们来到蔺王庄,也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塞翁失马》。且不说他们受到祖父母什么样的呵护,得到乡亲们什么样的帮衬,单是适应社会、独立生活的能力,就足够他们终身受用的了。他们都在乡下锻炼得健康瓷实,尤其是调皮捣蛋又懒惰的小彭生,更是出落得皮糙肉厚,放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也能存活。
苏东坡说过:自古能成大事者,不惟有旷世之才,亦有坚韧不拔之志。法国老头巴尔扎克对成功的诠释更偏重于后者。他说“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所谓强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不敢妄夸王福林老爷子和他的老伴有什么“旷世之才”,但是在蔺王庄,他们也是有口皆碑的名人、好人名人能够做得持久,并且长期得到大家的认可,那是必须有些真本事的。老人家并不知晓他们的言行会暗合什么至理名言,却是十分执着地坚守着,那势头也是“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只是二位老人年事已高,唯恐坚持不久。
蔺王庄“长”字辈的人都知道,彭生的祖母李氏老太太精通医道,还乐善好施,不收报酬、不图报答。她凭借一根纳鞋底的钢针和沭河岸边、马陵山上的野花、野草、小虫子、破石头什么的,悬壶济世于四里八乡。蔺王庄周边10多公里范围内的乡亲都知道并钦佩她的医术,因为她在施救过程中让不少人获得重生,在她手中脱厄解痛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在治疗疑难杂症的时候,老人家也会“神神道道”的,说是能请神仙附体。不知是故弄玄虚,增强心理暗示,还是冥冥中果真存在一个未知的神秘世界。王彭生姊妹(包括蔺王庄的老少乡邻)都不相信老太太会无中生有、装神弄鬼。但她确确实实借助虚幻之中的“胡能行”仙师,治愈了很多被医院判处“死刑”的人,真叫人匪夷所思。
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是社会上“人才成团”的现象普遍存在。比如说“精明一片,呆傻一窝”。就像老师的孩子普遍学习好,干部子弟大都穿得阔一样古人按出身贵贱区分,说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其实这是很不着调的歪理,贵族和下等人之间真正的区别,是受教育的机会和程度不一样。孔圣人倡导“有教无类”之后,“鸟巢里面飞凤凰”的现象就屡见不鲜了。现代《遗传学》对这类事情的解释就比较靠谱,身上先天就有“聪明的基因”,后天有良好的学习环境,再加上个人的勤奋努力,名人的后辈再成为名人就不太稀奇了。象形之下,处在同等条件下的智障儿就会逊色很多。毛主席说过,给石头再好的温度也孵不出小鸡来。
王彭生的曾祖父、“琅琊郡王氏”苍山分支第16世(蔺王庄王族第3世)传人王丕吉老先生。沿袭习武的家风,并且融会贯通,发扬光大。王老太爷身高一米九多,是蔺王庄有名的“王大个子”。身大力不亏,他很有一把子力气,又有一身精湛的拳脚功夫,加上门徒众多,在十里八乡的名气很大。方圆数十里内,有人开山收徒,要先到蔺王庄王家拜山打招呼,连啸聚山林的土匪都不敢轻易骚扰蔺王庄。
老人家为了养家糊口,带领族中兄弟,推着独轮土车到赣榆县青口镇去贩卖私盐。当时铁盐私卖是官家明令禁止的。官家越是禁止,利润越是丰厚,风险和利润成正比。他们为了躲避官卡的检查,都是选择在小路上行走。每每贪图脚程,往往错过宿头,危险便尾随着落单的生意人不期而至。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是土匪们惯用的伎俩。但是碰到王丕吉先生,是他们祖上失德,自己交了“狗屎运”。赶在凶神值日的时候做生意,王老太爷是他们的克星。
适逢土匪打劫,有人结伴的时候王老太爷就叫同伴们推着盐车先行。独自落单时,他先把近千斤重的独轮土车抱到青纱帐里藏好,拿着一根顶车棍,力战众匪,直至彻底把匪徒击溃。
然而,常在河边走,终究要湿鞋。王老太爷也有过失手的经历,丢过货、见过红。有时候遇到大股土匪,他们仗着人多势众,采取车轮战术,轮番上阵。王老太爷消耗不起,只能舍财保命。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花豹,面对一群锲而不舍的鬣狗,只能放弃猎物一样。他意识到“刀刃舔血”的活法,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平安是福,他不能让后辈子孙在风口浪尖中继续过“刀口舔血”的生活。于是他想起了“一技之长,足以养身”的古训,毅然收手,不再去干那些“揪心”的营生。也不再向本族子弟传授武功,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外地,拜访名师,每人都学一样“养身”的手艺。
老人家有四个儿子。老大王福田学的是秦行厨艺,鲁菜系列。据说他老人家切的菜细如发丝、薄如蝉翼,并且能兼顾色、香、味、形、意,随便什么食材都能做成美味。
有一次事主家准备的菜少,来的客人多,再去集上买菜已经来不及了。王老大爷就用事主家的山芋、剩菜帮子和刮下来的两盆鱼鳞,做出10多桌美味。后来川陕一带有人把鱼鳞菜发扬光大,美其名曰“美味锦鳞”。更为重要的是,不论谁家有事请他,他都想尽办法为事主省钱,还给事主长脸。老人家在十里八乡享有极高的声誉,被蔺王庄及周边地区的乡亲们视为秦行的正宗师表。
老二王福林就是彭生的亲爷爷。他老人家主学的是剃头和吹喇叭。老爷子聪明好学,还勤奋钻研。老人家连偷带学,混了一身的本事。笙、箫、笛、管、喇叭、号,他样样玩得精熟。此外还会理发、推拿接骨,兼配一些不伦不类的偏方治疑难杂症,无一例无效。
老三王福品学的是堂倌手艺,单手裸托5只大盘,信手撒到桌上,就能摆出梅花形状。把盛满汤菜的大小碗盆摆在托盘上,老人家举盘过顶,劈叉打把势汤菜纹丝不动。这有点像云贵大山深处少数民族重大庆典上表演的“跳菜”形式,在当今的年代里,是可以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可惜这门手艺失传了,项目好立,传承人难觅。
老四王福德专业学习理发,技艺炉火纯青,一生以此为业。他老人家曾经跟着师傅一起到探花郎府邸干过细活,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所以老人家总是中气十足地吹嘘“谁敢在探花郎头上耍刀?我。”在集市上遇到同行,他总是毫不客气地指导一二:“执业几年了?师傅教你剃头的规矩了么?不能拿起推子就动手,要看清对方的身份。僧前道后人偏旁,知道么?”
解放前他们兄弟四人骑着蚂蚱驴走州过府,十天半月回家一趟,总要驮几被搭制钱、铜板回来。路上常有劫匪出没,仗着王二爷会几句过卡子的黑话,他们总能化险为夷,安全到家。王二爷利用这身杂学作掩护,替儿子王义轩往红区送情报,到白区接关系,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乡亲们都说,他老人家没能生在达官显贵之家,瞎了一个相国之才。他若是少年时期到文庙拜过孔圣人,必能捞个“顶子”在头上,说不定还是“三眼花翎”呢。谁料社会变了,老爷子的才智没能施展,以至穷困忧郁到老死。否则,老人家是绝对可以创造辉煌,当上千儿八百次“万元户”的。
王福林老先生也是很有忧患意识的。解放前,像他们兄弟这样的手艺人,都归属在“下九流”之列,是伺候人的差事。挣钱辛苦不说,还受气。他认为前程在仕途经济上,当官才是“正经木头”。所以他没让儿子跟着出门学艺,而是花重金把儿子送进了“私塾堂”。儿子并不理解老爷子的苦衷,没有认真专注的晃着脑袋读“子曰”,却悄悄地投奔了共产党,辜负了老爷子的殷切之望。
蔺王庄王姓家族的子弟们,除了上学参军等在外地工作的人,凡是留守家园的后辈,都还依靠着祖传的技艺生活。很多自学成才,没拜过山门的“吕生子”外出干活时往往被科班出身的正统手艺人盘道。被问得理屈词穷时,便冒名是蔺王庄王家的弟子,于是就不受难为了。不过“家伙什”不能带走,要有王家嫡传弟子亲自带领前去才能讨回,这是“验明正身”的意思。帮别人讨要“家伙什”,自然少不了要喝一壶小酒的。王氏族人常为此类事情出入酒场,被乙醇和请酒人的溢美之词熏得飘飘然,不免沾沾自喜。不论活干得好坏,钱挣多少,我们老王家……是郯南手艺界的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