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建党39周年纪念日,也是王彭生回到故乡的日子。蔺王庄的王福林老先生10天前就接到了儿子王义轩寄来的挂号信,告知他今天到8里外的店子车站去接孙子。老爷子这把年纪,在村里、在族中早就是爷爷辈的人了,做“爷爷”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但是这次要抱回家的是一脉相传的嫡孙,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嫡亲血脉。这就叫老人家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10多天来一直激动、兴奋,心潮难平。
母亲的怀抱是婴儿的天堂,这是一条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公理。王彭生却对这条金科玉律强烈质疑,直到自己娶妻生子,知道了父母抚养孩子的艰辛,才慢慢地接受它。恐怕姐姐王雨生、妹妹王文生也是这个样子的。彭生和姐姐妹妹的名字都是老爸给取的。姐姐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下大雨。彭生就出生在徐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徐州的古名叫彭城。妹妹出生的时候,父亲的工作又有了新的调整,到秦台市的一所中学当校长,算是彻底的弃武从文了。
后来彭生的父母离异了,继母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叫戎生当时王义轩刚得到一把驳壳枪,马上有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八百里分麾下炙”的豪迈,有了重新回归部队的感觉。彭生的弟弟叫皖生,那时他父亲参加的那一派被赶出了秦台市,跑到安徽萧县的黄口去避难。皖生就在此落草。
彭生回到家乡的时候才7个月大,比他年长4岁的姐姐两个月就离开了妈妈的怀抱,返回了故乡。比他小3岁的妹妹回乡的时候稍迟一些,大概是小一岁的年纪。虽然小妹妹回城的时间比较早,但她出生不久父母就离了婚。父母积怨甚深,相互之间水火不容。无论是跟着母亲还是父亲,家对她而言始终不是“温馨的港湾”。她从未感受到家庭的亲切和温暖。在世人眼里,离开爹娘的孩子,不论在哪儿都会怀揣坚冰,拥抱着一个苦难不幸的童年。
长大之后,姊妹三个一致认为,他们儿时的“伊甸园”是祖母的怀抱和祖父的脊梁,对父母的关怀鲜有印象,没办法恭维。
店子镇是郯城南部知名的重镇,307国道贯穿东西,连接徐州和连云港。省际干道南北通衢,北边经郯城到临沂,南边经新沂到淮阴。镇上农历二、五、八逢集,一年四季热闹非凡。
王福林老先生到镇上去,都是沿着沭河东岸的拦水堰行走,这样比走官道近一些。再者堰上植被茂盛,树木葱茏,草丛和树林里有各种昆虫和蛙类的鸣叫也有鸟儿的啁啾。头顶上有茂密的枝叶遮挡阳光,双脚下有地毯一样的绿草吸附热量;深吸一口气马上就能感到原始的芬芳沁人心脾。行走其间不光十分凉爽惬意,还很超脱。百草入药,可以养生。花鸟怡情,可以养性。老人家已经68岁高龄了,依然精神矍铄,健步如飞。他头戴一顶斗笠,肩上搭着马搭,沿途还逮了几个蚂蚱、草婆子、黑知了什么的,别在斗笠的边沿上。那些虫子都还活着,不停地蹬腿扎翅。老人家随着昆虫舞动的节拍,哼着他的曲牌《大官调》“铛铛啷得铛……”悠悠然,一副韵味十足、美不胜收的田园胜景映然入画。
王老爷子信手捉来的这些小虫子都是小瞧不得的。要知道1960年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之中,是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虫子是极好的副食补充,它们用自己的身驱拯救过无数人的生命。改革开放之后,人们解决了温饱的问题,有道是“衣食足、知荣辱,仓廪实、知礼仪”。人们肚皮鼓胀起来以后,曾一度误认为“吃虫子”是蛮荒时期茹毛饮血者流所干的野蛮勾当。困难时期为了保命倒也无可厚非,衣食无忧的文明人再去咬嚼令人生厌的虫子,就很不雅观了。曾几何时,人们的生活档次和品位又上了一个大大的台阶,开始崇尚绿色、天然、有机食品,注重保健养生。鸡鱼肉蛋、乌龟王八全部滚下台,高蛋白、低脂肪的昆虫爬上来。由此可见,“天道轮回”之说并不虚谬。
儿子早在挂号信中言之凿凿,说是这次送回家中一个带把的小小子。儿子是中共党员、国家干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欺骗自己亲爷老子的;老人家对自己的儿子也有起码的信任,可是即将和孙子谋面的爷爷还是满腹狐疑。老人家太想抱孙子了,他怕和上次接雨生一样,再抱回家一个丫头片子。所以接到彭生之后,爷爷马上解开襁褓,反复检验几遍,确实看到小孙子两腿之间多长了一坨碎肉,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小子。爷爷这才放下心来,像喝了蜂蜜一样,张开大口,酣畅淋漓地大笑一回。然后把系在腰间的一枚小烧饼一样的大铜钱取下来,挂到孙子项上。那是一枚以一当百的“咸丰通宝”大钱。孙子是嫡亲血脉,宗族的传人和子嗣,是家中至宝。老人家把他们放在一起,并驾齐驱,一样重要。
今年老爷子和亲戚家都是人丁兴旺,儿子和闺女家接连三次“弄璋”。彭生出生前的一个月,二闺女添了一个胖小子,叫尤陵生,说是闺女从马陵山上干活回来就临盆生产了。彭生出生不到一个月,三闺女又添了一个胖小子,叫朱港生和彭生一样,小外孙出生在连云港,就按属地命名了。这仨小子都是第二胎,都属猪。三猪拱门,真是既热闹又祥瑞,老爷子心中自然高兴。不过要填满三只小猪的肚皮也是一件愁人的事。孩子来了就得养活,大人怎么作难他们是不知道的现在老人家最为牵挂的还是儿子的儿子王彭生。老话说“疼外甥瞎糊弄,疼孙子攒金子”。不知别人对这事怎么看,王福林老爷子是坚信不疑的。三只小猪常在一个槽里拱食,越闹越亲,到后来竟成了裁缝手中的皮尺、画粉、大剪子,谁也离不开谁了。
从爷爷离家到爷爷回来,奶奶一直在户外倚门翘首张望。奶奶和爷爷一样心绪不平,她老人家更多的是忧心忡忡。
很显然,儿子和媳妇之间的裂隙仍然没能弥合。如果小两口和好如初了,怎么舍得把亲骨肉一个接一个的往乡下扔呢?养育子女是父母的天职,现在第一责任人甩手不干了,隔代养育孩子就成了老两口推卸不掉的责任。
“养育”和“养活”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其中的内涵却大不一样。奶奶深知个中三味,柔弱的肩膀一下子佝偻起来。奶奶比爷爷小三岁,也是65岁的老人啦。她不知道自己和丈夫这对老夫妻还能伴陪孙子、孙女在世上走多久,能把隔代的亲人养育到什么程度?所以爷爷抱着彭生、红糖、背包、奶粉和鸽子形的玻璃奶嘴瓶一起进门的时候,奶奶毅然决然地搀住爷爷,毫不犹豫地和丈夫一同背负起这个沉重的包袱。她紧绷着一脸凝重,竟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