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玲琴已经白发苍苍,但她还清晰记得自己年轻时走在萨尔瓦多街头的情景:当地人没有见过中国人,常常好奇地围观,甚至会尾随一段,伸手摸她的直发。
那是1968年,30岁的郑玲琴带着7个大箱子,从香港出发,经太平洋到印度洋,绕过好望角,进入大西洋,抵达巴西圣保罗,足足45天海上颠簸。圣保罗是华人聚居地,郑玲琴安顿下来后,丈夫娄炳麟也过来团聚。一年后,夫妻俩来到萨尔瓦多,从此定居下来。
萨尔瓦多,巴伊亚州首府,是巴西最古老的城市。二战期间移居巴西的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巴西:未来之国》中写道:“在这座城市(萨尔瓦多)中诞生了巴西,也诞生了整个南美洲。”
16世纪,中国和巴西通过葡萄牙建立起了最初的贸易往来,中国的瓷器、丝绸、扇子在萨尔瓦多港登陆,成为殖民时期上层人士彰显身份的物品,至今在当地博物馆中还能看到。但是西方工业革命之后,中国的影响力在萨尔瓦多已渐趋于无,娄炳麟、郑玲琴抵达萨尔瓦多时,发现自己成了“稀有物种”。
这对夫妻最初的谋生方式,是沿街叫卖从中国带来的人工刺绣台布,郑玲琴的7箱行李中,有4箱台布。她抹着口红,拎着小包,一户一户地敲门拜访推销。销路很好,用郑玲琴的话说,“那时卖10块台布,就能买一辆小汽车了。”这对夫妻,用一年时间,就告别了提包叫卖,开了自己的小店。
2016年10月31日,在巴西萨尔瓦多,当地顾客在福建商人方金和(右一)的店铺内选购商品。(新华社记者申宏摄)
当时巴西的中产阶级群体十分可观,他们是中国刺绣台布的主要购买者。拉美国家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走上了探索民族自主的现代化道路;五十年代中期,拉美的制造业产值就超过农业产值,到六十年代中期,巴西工业品的自给率已达到85%以上。在娄炳麟、郑玲琴夫妇来到巴西的六十年代末,这个南半球面积最大的国家,正步入“巴西奇迹”,1968年到1974年这7年间,国内生产总值平均增长11%以上,不仅成为拉美实力最雄厚的国家,而且一跃成为世界第十个工业大国。
娄炳麟和郑玲琴是上海人,改革开放初期,他们回去探亲,大包小包带着巴西食品衣物和电器,很受欢迎。上海亲戚还特地拉他们出去参观一个新鲜玩意儿——上海第一座过街天桥。
“现在上海的天桥,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了!”郑玲琴感慨道。她说,前些年回去,发现上海人喝的咖啡比他们在巴西喝的还好,“上海亲戚朋友跟我们说,最好的咖啡不是你们巴西的,是哥伦比亚的。”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债务危机爆发,拉美经济形势急转直下,陷入严重的困境之中,譬如巴西,一年内货币曾经贬值30次。这十年,被称为拉美“失去的十年”。在积极自救之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又成为拉美“有希望的十年”。而在北半球的中国,正在迅速发力,赶超上来。
今年61岁的邬克宁,跟娄炳麟、郑玲琴一样是上海人,1988年来到萨尔瓦多,并很快喜欢上了这里——不仅是因为蓝天白云大海,更是因为无处不在的商机。他大学学的是电子专业,一到萨尔瓦多就开了电器修理店,第一个月就赚了2000美元。他有一手修理绝活,当时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他10年里修了30多万部,利润丰厚。
邬克宁的背后,是一个国力迅猛发展的中国。他爱琢磨,每年回国,都有感悟,总能发现在萨尔瓦多大干一番的新机遇、新商机。现在他开牙科诊所,并给萨尔瓦多几家医院提供最新技术制作的烤瓷牙,仍然利润丰厚。
如今的萨尔瓦多,华人数量已增加到400余户1000多人,相比圣保罗、里约,数量仍然很少,但中国的影响力,却在这座城市处处可见。
萨尔瓦多古城的主要商业街——九月七日大道上,遍布着中国人开的商店。两年前从浙江青田来到萨尔瓦多的郑守静,已经先后开了两家店,雇佣了9名当地员工,主要销售电器、箱包、饰品。她说,店里什么好卖就卖什么,反正在中国都能采购到。不过,有一样东西她坚决不卖,那就是质量差的商品,“质量差的,即便价格再便宜,我也不进货。”
在郑守静的商店里,常常有当地商人来批发各种手机配件和小型电子产品,“质量好,一直卖得不错。”郑守静的雇工、19岁的萨尔瓦多姑娘埃丽卡所戴的耳环和手表,都是在店里买的。她给出的理由是:价格公道,质量过硬,而且技术也很先进,“无论是帮顾客挑选,还是自己花钱购物,都是一种享受”。
让萨尔瓦多人称赞的中国制造,远不止小商品。萨尔瓦多港矗立着的港口起重设备,大多数来自上海振华重工。来自萨尔瓦多港的数字表明,去年该港进出口中国的集装箱数量达到6万TEU。巴西经济近年来不景气,但与中国的联系越来越紧密。2015年,中国与巴西货物贸易额为663.27亿美元。中国是巴西的最大贸易伙伴、最大出口目的国和最大进口来源国,而巴西是中国在金砖国家中的最大贸易伙伴。
埃丽卡14岁时从电视里知道中国人“聪明,会做生意”,如今她选择给中国人打工,对中国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很有礼貌,尊重员工,而且从不拖欠员工工资。她希望能够攒钱去一趟中国。
巴西人普遍热心肠、包容性强,但懒散、贪玩,很少加班。中国人的勤奋禀赋,注定了他们的成功:每个在巴西的中国人,都有一部艰苦卓绝的奋斗史。他们初来时语言不通,只能在提包叫卖的同时学习葡萄牙语,往往清晨出门,深夜归家,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即使像娄炳麟、郑玲琴这样早年来到巴西的,也一直干到75岁才退休。这对老夫妻开过服装店、唱片店、夜总会,最后一份职业是开旅馆,曾一年被抢劫7次,郑玲琴因压力过大失聪,才最终卖掉旅馆,安享晚年。郑玲琴是上海名门之后,曾经连厨房都不进的“千金小姐”,却在巴西胼手胝足,打拼出一番天地。
这份自信,来自自己的努力,更来自一个日益强大的祖国。娄炳麟说:“2008年北京奥运会,我们这些海外华人,真是把头抬得高高的!”2010年,巴西巴伊亚州华人联谊协会在萨尔瓦多举行隆重的成立仪式。这是当地华侨华人成立的首个侨团,娄炳麟出任首任会长。平日里,邬克宁、郑守静既忙自己的生意,也在萨尔瓦多传承中华文化,帮助侨胞更好地融入当地社会,促进中巴两国文化交流和友好关系发展。
500年前,萨尔瓦多是中巴交往的一个起点。如今,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中国人重新在这座有标志意义的城市,书写新的故事,见证中国和巴西步入一个合作交流的黄金时代。
……
萨尔瓦多市中心的碎石街道,还跟郑玲琴40多年前首次踏上时一模一样,只是如今街头小贩见到华人面孔的游客时,已经会说一句“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