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五次沉思》不是一部学术论著。程抱一说:他不是在开讲座,而是在朋友们的陪伴下作沉思,“小心翼翼地探索前进,力图使自己尽可能地贴近真实”。 98 这里所说的“真实”,并非指黑格尔式的绝对真理,或某种宗教意义上的信仰、甚或教条。而是指毕其一生的经历和思考,尽可能地贴近自己对死亡的感受或感应。他在说这句话时已经年逾八十四,在文学创作上已经跻身法国当今诗坛之最,成为“存在诗人”行列的杰出代表;在生活上经历了许多坎坷,而且由于高龄,有过多次在病榻前与好友诀别的悲痛经历。所以,听这样一位老人以切身经历和感受谈论“死亡”——这个通常被避免、遭忌讳的话题——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死亡”这个话题的特殊性,以及在朋友们的陪伴下,通过交谈的方式阐述自己的沉思,这些特点都使得《死亡的五次沉思》成为程抱一最具个性化的著作之一。正如法文出版者在前言中所说的那样,读者可以通过阅读参与交谈,成为被作者称为“亲爱的朋友”的一员。的确,“交谈”就是阅读本书最恰当的方法和姿态。读者在和作者的“交谈”中,获得启示,引发自己对死亡问题的感受和思考。所以不言而喻,翻译的过程,也是和作者“交谈”的过程。更兼译者有幸多次和作者促膝而谈,或者在电话中直接向他请教一些疑问,所以值此中译本出版之际,谈一些心得和读者分享、“交谈”。
本书的副标题《换言之:生命的沉思》非常明确地告诉读者,沉思死亡的最终目的是探究生命的意义。所以,程抱一在第一沉思开篇就直接申明自己“属于坚信生命秩序的那一部分人” 99 。生命的意义,这是一个古今中外被无数文人学者和艺术家,用哲学、文学、诗歌、艺术等各种方式和语言探讨过的问题。程抱一的独到之处恰恰在于,从死亡,这个看似生命的对立面、或者说是否定生命的角度,来探讨生命的意义。所以,他在第一沉思里提出的观点的转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是进入整个沉思的钥匙:“与其从生命的这一边把死亡看作一个可怕的怪物来揣度,不如从死亡的那一边来面对生命。” 100 为了表述方便,译者曾经在《说灵魂》 101 中译本序中,把这个观点的转变概括为:“与其由生向死,不如由死向生。”
纵观程抱一的诗歌创作和著述,我们大致可以从四个方面概括这个观点转变的思想根源。
首先来自母语文化,这一点是中国读者比较熟悉,并容易理解的。程抱一不止一次强调,他关于生命的思考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尤其道家大道不息的思想影响。他坚信大道“周行而不殆”,宇宙只有一个历程,那就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之道。程抱一在《美的五次沉思》《死亡的五次沉思》和《说灵魂》等著作中,都谈到了中国道家思想对天地万物依循大道有机地相辅相联,从无到有,又从有复归于无的循环往返的观点。他认为不是把有和无对立,而是从运动和变化中把握它们之间的转化,这是对生命之本的大感悟。非但如此,“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观点,向我们启示了存在的层次性,“从一个层次到另一个层次,发生着垂直的上升运动,这就是道的法则,它在开放、超越、转化和蜕变等一系列要求的支配下运行” 102 。在这个母语文化关于生命与万物相连的感悟基础上,程抱一非常明确地把道家所说的“无”和虚无主义的“虚无”区分开来。“同样我们也说‘无’,所不同的是,在我们看来‘无’意味着一切。所以,我们要借用道家鼻祖老子的一句话:‘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103
程抱一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根源,就是基督教。尽管程抱一接受了洗礼,而且选择了弗朗索瓦作为自己的法文名字,以表示对圣方济各的崇敬,但是他从未自称“皈依”基督教的信仰,而是说赞同或拥抱“基督之道”。他所说的“基督之道”的核心,就是耶稣基督的所作所为体现出来的“人之神性”,揭示了人类命运与神相联。他称耶稣受难为世间最美的壮举,证明绝对的爱是可能的,那就是人类超越自身与神共体。程抱一认为,赞同“基督之道”并不与自己源于道家感悟的宇宙观相矛盾。相反,“基督之道”使他更切身感到宇宙大道的具体性,即所谓“道成肉身”,“感到自己和生命宇宙的肌肤之亲”,大大加深了对生命的理解。所以,程抱一认为耶稣受难死后复活升天,体现了生命需要死亡而实现嬗变,在另一个更高的层次继续,加入宇宙大道的生命历程。 104 所以,他对基督之道的接受超出通常宗教信仰的意义,与道家思想相结合,转化为自己独特的宇宙观,成为他思考生命之本的基础。
奥菲神话及其蕴含的哲理,是对程抱一思想,尤其他的诗歌创作思想影响极深的另一个根源。他曾经把奥菲神话和禅并列为自己诗歌创作的两大基石。奥菲(俄耳甫斯,Orphée或Orpheus)是古希腊神话中最杰出的诗人。他是色雷斯国王奥戈尔和一个缪斯女神的儿子。阿波罗把自己的竖琴送给他。众缪斯教他弹唱。他的歌声能使猛兽俯首、树木起舞、顽石点头。奥菲的妻子欧律狄刻不慎被毒蛇噬死。他不堪悲痛,勇闯阴世,用优美的歌声打动了阴间鬼神。冥王同意他把妻子带回人间,唯一的条件是:在见天光之前,不许看她。奥菲就在快回到人世的一瞬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从此欧律狄刻便永远消失在阴间。奥菲经此出生入死的磨砺,给世间带回了新的知识和力量,那就是联系生和死,在可见事物之外去洞察永恒的、往返于生死之间的对应关系。 105 法国当代著名诗人安德烈·维尔特在程抱一诗集《万有之东》的序中,赞誉程抱一为“来自异乡的奥菲”。所以提出“由死向生”的观点,和诗人要求通过诗歌创作提出一种“新的认知和存在的可能性” 106 是一脉相承的。在“第五沉思”中,程抱一索性借助诗的语言来“超越死亡”。
最后,探讨“由死向生”观点形成的思想根源,就不能不提到里尔克。如果要举一个对程抱一影响最深的诗人,那么一定是里尔克。他早年曾经在台湾的《欧洲杂志》和《纯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三篇以书信形式评论里尔克诗作的文章。201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把这三封信收集在一起,又加入作者写的引言和跋,出版了《与友人谈里尔克》。里尔克一生探索的中心问题就是死亡,并通过诗的语言展示自己对生死问题的思考。他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死,死亡如同果实一样属于生命之树的必然,因此不能被排除在生命之外。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生命应该是一种“大开”,包含了生和死两端,他称此为“双重王国”。程抱一认为,里尔克虽然没有读过老庄,但是他对生命真谛的思考很接近道家的感悟。
通常人们总是从“生命的这一边出发”,把死亡理解为生命的极限。程抱一完全认同里尔克的观点,认为排除死亡的生命意识是封闭的。如果我们“从死亡的那一边来面对生命”,就是把死亡作为生命的一个部分,或者说是生命的一个阶段。这样的生命视野是开放的(即“大开”)。生命不止于死,而是通过死亡而实现自身的全部意义。沉思至此,读者——或者更确切地说“交谈者”——就会自然而然地提出如下疑问:如果生命的全部意义通过死亡来实现,那么“由死向生”所涉及的是否死后的生命?这和通常宗教意义上的“灵魂不死”、甚或“来世说”有什么区别?程抱一坦然承认:“关于这个问题,不要以为我会像法官一样给出一个判决式的答复。其实,没有任何人能给出这样的答复,道理很简单:生命本身是一个演变的历程。” 107
这里又涉及一个和程抱一“交谈”死亡的另一个关键的概念。其实,“死亡的那一边”并非指死亡本身,没有任何人从“死亡的那一边”回来告诉我们什么是“死后的生命”。程抱一所探讨的是“死亡的意识”:“我说的是死亡的意识而非死亡本身。你们一定明白这个区别,我决不是在为死亡唱赞歌。相反,我们要更清醒地担当生命,充实地生活。” 108 死亡的意识一下子把死亡拉得离我们很近,它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未来”,一个谁也无法确定的时刻。相反,“在一个随机的、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我们只有一个绝对的确定性: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109 。这个死亡的绝对确定性,并不是指生理学意义上的新陈代谢,而是指死亡意识无时不在我们的生命之中,“恰恰是对死亡的意识使我们视生命为至宝,把生命的降临当作世间任何事物都不可取代的唯一历程” 110 。可见,从“由生向死”到“由死向生”的观点转变,使死亡的意识走出悲剧性的忧郁或恐惧,变成一种积极的向往生命的动力,它给每一个独一的个体注入了价值的意义,使生命获得了超越性,即神性。
是的,死亡不仅不降低生命的价值,把生命排除在神性之外,相反包含了死亡的生命与神性相连。这个命题看似矛盾,因为自古以来,人们总是把死亡视为人与神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人之所以为人,因为不能永生。所谓“成仙”或“成神”的祈愿无非就是要摆脱死亡的命运。然而,如果我们接受程抱一的观点转变,随着他的沉思进入“大开”的“双重王国”,超越就不再是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他所讨论的“由死向生”,绝非指死亡之后的“另一个世界”,或所谓“死后的某个状态”,而是生命存在的每时每刻。把超越从一个不确定的、遥远的“彼岸世界”重新注入我们每一个个体的现实生存之中,这实际上就是对生命提出了一个相当高的、神圣的要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程抱一说:“生命不属于我们,我们属于生命。” 111 人性的价值恰恰在于向超越死亡的崇高境界的努力。他从这个意义上,把“道成肉身”的基督之道和中国传统的“天命”思想融合,形成自己独特的,从死亡意识出发对生命意义的理解。所以,在程抱一的沉思中,超越不是一个抽象的形而上学问题,更不是虚玄的神秘主义命题。这是一种非常具体而现实的生命态度。要求每一个独一的生命,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投入永恒的生命大道。他不止一次地指出,宇宙间只有一个历程,那就是生命。这个生命由无数具体而独一的个体组成。“我们每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我们构成了唯一真正的生命。”所以他赞同杨科列维奇说过的一句名言:“生命是短暂的,但是生活过短暂的生命这一经历却是永恒的事实。” 112 换言之,永恒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它包含了无数短暂的生命。
既然我们都秉承“天命”,“属于生命”,那么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哪怕是极短暂的一生,我们看到了,而且知道自己看到了,这绝非偶然。这是程抱一始终坚守的一个信念。从某种意义上说,沉思死亡就是要见证生命的绝对性。他很早就提出:人是宇宙睁开的眼睛和跳动的心脏。在《死亡的五次沉思》中进一步指出:“哪里有一个睁开的眼、一颗跳动的心,哪里就是[宇宙的]中心。” 113 既然人处于生命历程的中心,而且人的生命不是偶然,而是生命大道之必然,那么我们在这个宇宙的唯一历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处于什么地位呢?死亡使我们的超越成为可能,我们在死亡意识的支配下,进入与神的对话和交流,所以,我们处于与“上帝对话的位置” 114 。换言之,上帝(或造物主)需要我们来实现生命的历程。于是,程抱一建议读者或“交谈者”随他一起,做第二个观点的转折:“与其总是站在造物主的对面像叛逆者或祈求者一样揣度祂,不如站在造物主的一边,看看祂能做什么。” 115 这的确是一个大胆而奇特的观点转变,它要求我们不是“自下而上”地仰视造物主,而是站在造物主的角度“自上而下”地俯视生命。那么,我们看到了什么?
首先,生命是一个巨大的、毫无保留的馈赠,也即圣爱。如上所说,程抱一坚信生命是宇宙间唯一的历程,摒弃生命的出现纯属偶然的观点。生命是圣爱的最高体现。在此,圣爱和天道合一,“属于生命”也就是回归“生生不息” 116 的天道。既然是毫无保留的馈赠,那么造物主就不可能一点一滴的“施舍”,并不断地“修改”或“补充”。换言之,圣爱是完全彻底的一次性给与,一旦付出,就无法干预。生命如同一粒种子,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实现自身的一切可能性。这个本体论的观点上升到人类生命的价值意义就是自由。造物主赋予人类一切自由。正因为自由,善恶的选择才具有价值的意义。恰如卢梭在《一个萨瓦牧师的信仰自白》中所阐述的那样,上帝给人完全的自由,恶不属于“天意”,而是自由的选择。恰恰因为人有行恶的可能,行善才具有高尚的道德意义。于是有人会问:能否请上帝收回自由,制造一个只能行善的世界?卢梭的回答是:“不,上帝啊,我绝对不会抱怨你把我造的和你一样自由。”善如果不是一种自由的选择,就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而死亡,恰恰是这个选择的极限。有人为善而献身。程抱一认为,耶稣受难,就是绝对之爱的见证:“有一天,我们之中的一人站出来,走向生命的极限,用自己的生命担负起人类所有的苦难,以致使那些最底层、最受苦难折磨的人能够在他身上找到认同和温暖。” 117 但是,也有人把死亡当作行恶的工具。程抱一认为,一旦死亡被用来残害生命,那么,死亡作为“大开”的生命向神圣超越的必要条件,也不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说,“死亡被杀害了”。
于是我们随着程抱一观点的转变,“自上而下”地发现:造物主实际上很“脆弱”,面对自由的人,造物主“无计可施”,只能保持沉默。他非但不能帮助我们,相反需要我们的一切经历来完成宇宙——生命的历程。“不是你能帮助我们,而是我们能帮助你。” 118 帮助造物主完成宇宙——生命的历程,这就是人之神性的最高体现,也就是从死亡出发对生命意义的最高理想和追求。由此看来,我们不仅仅是宇宙“睁开的眼睛”和“跳动的心脏”,我们不仅仅是生命进程的见证,而且是生命历程的目的。因为我们的存在,大千世界才不会成为一个纯粹的偶然,或机械的重复。生命之眼虽然短暂而渺小,但是它改变了宇宙存在的意义,也即生命的意义。这是程抱一在《死亡的五次沉思》中,对生命意义认识的又一次提升。“交谈”至此,我们又随沉思回到超越的现实意义:我们属于生命,然而生命历程并不是一个脱离个体的“超生命”。所谓“真生不在这里” 119 ,绝非指我之外另有一个脱离个体生命的“真生”,而是指,真生需要无数个体生命来实践构成。永恒的真生,需要在无数有限的生命中实现。于是,死亡不仅不限定生命,而且是生命超越的必要条件。所以,“上帝需要人类在这个地球上的所有经历。祂需要所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他们经历了死亡,带着饥渴、创伤和贫困,带着向真正生命无限的憧憬和向往。经受了所有未实现之爱的考验,他们的灵魂吸收了肉体和理性的禀赋。变成灵魂,他们最终自由,能够体验真正的生命” 120 。
只有灵魂才能体验真正的生命,换言之,超越的最高境界,只有依靠灵魂。“灵魂”是程抱一思想的中心问题。他的晚期三部重要著作《美的五次沉思》《死亡的五次沉思》和《说灵魂》,实际上构成了走向灵魂之路的三部曲。 121 程抱一认为,人之存在有三个基本因素:肉体、理性和灵魂。而在近现代理性主义思想的主导下,人们似乎忽略、甚至遗忘了灵魂的重要性,至多也是把它归入理性的边缘。长期以来,法国理论界很少涉及灵魂,偶有谈论,也难免被视为“俗气”而遭到“伏尔泰式的冷笑”。 122 然而程抱一则反其道而行之。他认为,人的精神存在不能简单地用理性来统括。诚然,理性是人类的共性,是人与人之间交流和理解、达到知识进步和积累的基础。但是,在精神生活中,还有一个无法完全用理性解释的、丰富的内在世界:情感、欲望、共鸣、意愿、冲动等等。这些都属于灵魂的范畴。所以,程抱一认为,灵魂构成每一个人最内在、最隐蔽、最个性化的因素。灵魂之间的交流或对话,不靠推理,只能依靠“共鸣”,即超越理性的体验和共体——也就是个体在更高层次与一个超越自身的生命大道共鸣。审美,就属于这一类“共鸣”和“体验”的领域。所以,“走向灵魂之路”从《美的五次沉思》起步。《死亡的五次沉思》,又在这条路上、也即向“真生”的超越迈进了一步。
必须再一次提醒:在程抱一那里,超越不发生在“身后”,“真生”也不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彼岸”或“来世”。所以“灵魂”在程抱一那里是一个非常现实而具体的问题。他结合基督教“道成肉身”的原则和中国传统思想“精”“气”“神”三元论观点,提出了独特的“肉性灵魂”概念。他认为,灵魂不是一种脱离肉体而虚无飘渺的超验存在。灵魂存在于肉体之中,通过肉体显现并实现它的独一性和同一性。所以,谈论灵魂,必须和我们现实的肉体存在相结合。只有承担了肉体的一切实在的条件,才能实现灵魂的超越。所谓“不是上帝能帮助我们,而是我们能帮助上帝”就是这个意思。这里的“上帝”或“神”和宇宙生命之大道是同一的,它实现于每一个生命的善与恶、快乐与痛苦、幸福与悲哀、美与丑等等的经历中。
灵魂问题是程抱一“走向灵魂之路”的终极思考,在《死亡的五次沉思》出版三年之后,他以给友人七封书信的形式在《说灵魂》中专门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在《死亡的五次沉思》中,他围绕生和死的问题,和“交谈者”一步一步地“贴近”灵魂,非常真诚地谈了“和灵魂以及灵魂共体相关的一些特殊经历”,并坦率地承认这些经历使他“感触很深”。 123 这些“特殊经历”的讲述,无疑是全书最具个人情感而又超越个人情感的文字。它们看似“神秘”——因为涉及“灵魂和灵魂”的共鸣,然而却又非常的具体或“肉性”——因为是他亲身的经历。在诗人海湾莱里奇与雪莱的“相聚”;在赛西莉亚·章的琴声中听见其父的“通奏低音”,如“百合有朝一日绽放为里拉”;面对加缪之死从内心发出“他不在那儿”的呐喊,坚信一个高尚的精神不会瞬间化作一堆碎片。通过这些“特殊经历”的讲述,程抱一要传递一个信息:在每一个独一的个体生命之外,有一个更大的生命,我们的一切经历,都成为这个大生命历程的一部分。只要我们保持“大开”的“双重王国”的生命境界,就能实现超越,感悟到“灵魂与灵魂”的共鸣。这就是内在于我们每一个生命的神性,也即死亡沉思揭示的生命之最高意义。
如上所述,程抱一沉思死亡的目的不在于说服,而在于交谈。他希望把自己“由死向生”“自上而下”的观点和方法与“交谈者”分享。然而这种触及生死问题、直面生命本质的交谈之最高境界,必然超越理性层面的论述,进入“灵魂与灵魂”的对话。作为诗人,程抱一自然要寄托于诗,希望通过诗歌进一步转达自己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从而引起读者的感应,以至共鸣。所以,程抱一在以往发表过的诗集里,挑选了二十首他认为最贴近自己关于死亡沉思的诗,组成了“第五沉思”。阅读第五沉思,实际上就是读者随作者一起作超越的尝试和努力。既然程抱一接受里尔克的生存观,认为“歌唱就是存在”,所以他不仅把存在问题置于自己诗作的中心,而且把作诗视为自己最真实的存在。
2022年2月第一稿
2022年3月第二稿
2022年6月第三稿
于Saint Maur des Fossé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