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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之中

凌晨两点,我毫无睡意,静卧着听雨林的声音。这间小木屋搭建在小块空地上,墙的上半部分向森林开放,只隔着一层防蚊网。我的同伴,厄瓜多尔亚马孙雨林蒂普提尼生物多样性实验站(Tiputini Biodiversity Station)的科学家们,在泥泞小径上累得筋疲力尽,此刻都睡去了。我从熟睡中醒来,落入一片绚烂的声海,数百种生物的叫声形成了一场狂欢。

一只冠鸮咕哝着发出圆润低沉的 oor 声,五秒钟重复一次。这是今晚森林里最深沉的声音。它以最慢的节奏,发出慵懒的低音。冠鸮的大小类似乌鸦,白天时候有一对儿就停歇在小木屋附近低矮的树枝上。每只成鸟头上都有两根白色的冠羽,与巧克力色的体羽形成鲜明对比。冠鸮幼鸟的毛色全白。雨林生物往往只闻其声却未见其形,因此访客们给这个家族拍摄了大量的照片。

晚上早些时候下了一场雨,小屋外穹顶般的植被被浇透了,雨水滴下来,噼里啪啦溅落在铁皮屋顶上,热闹非凡。森林里,树蛙短促的尖叫从低矮的植被中传来。它们的叫声紧凑,带着一丝鼻音: yup yup !每位歌手的音调略有不同,也许反映了身体的大小差异。我听见它们在小屋周围互相应答,感觉正置身于五六只青蛙拉开的一场球赛。左手边一声蛙鸣,将弹力炮打回森林,然后右手边另一只青蛙换方向击球,传给靠近我头部的一位歌手。声音在我身上来回飞跃。

耳中的虫鸣声不像猫头鹰和青蛙的声音那样容易定位。我能确定几只蟋蟀和螽斯的方向,然而大多数声音像云雾一般将我重重包裹。不过,“声音云”并不是同质的,而是数十种甚或更多种音高、音阶和节奏并存。我的耳朵习惯了相对一致的温带世界:落基山脉或缅因州夏季的森林,是单一而静谧的蝉噪;田间草地上热闹的蟋蟀声,最多由几种蟋蟀合唱;即便田纳西州和佐治亚州夏末森林里螽斯不绝于耳的嗡鸣,也仅以1种螽斯为主,伴有另外6种螽斯偶尔爆发的阵鸣。而在亚马孙地区,物种多样性要高出10倍甚至10倍以上,声音融合得壮丽辉煌。

一只螽斯在较低音域内爆发出纤维化的短促鸣声。更高的、闪烁的歌声叠加上来,就像把干燥的大米哗啦倒进不锈钢碗里。与此同时,一把弓锯发出规律的拉动声,酷似牙齿在金属上磨得刺啦刺啦。一阵甜美的颤音飘过,每秒钟一次。又一阵节奏更快的颤音传来,这次音更高,也更干涩。此外还有三种螽斯持续发出嗡鸣,音高都很接近,一个清晰明亮,另一个略有些模糊,第三个则非常干枯,像棍子在沙子上拖动。一种不规则的声音,像金属碎片的叮当声一般,从一片嘤嘤嗡嗡声中冒出来,清晰明亮得让我看到银光闪烁。还有很多音调更高的律动,有一些间隔1秒左右,另一些则以连续流的形式发出。

还有更多高频的声音,但被人耳避开了。我们称这些频段为“超声波”,其实并不是“超出声音”,仅仅是超出了我们的感知能力范围。避开我耳朵的还有许多半翅目昆虫,如飞虱、角蝉、盾蝽等,它们用啁啾、颤音和纯音组成欢唱,通过植物茎叶中的固态物质传递出来。这里的角蝉至少有30个属,具体种类数目不详。同样,叶虱也有400多种。

在人耳听觉范围内,昆虫的声音似乎占据两个波段。一个大约是鸟鸣的高音频段。这是大多数昆虫的鸣唱范围,在热带地区以外的公园或森林里听过蟋蟀和螽斯唧啾声的人,都会很熟悉这个波段。另一个要高得多,是一种精致的、水晶般闪烁的声音。除了昆虫最低的颤音以及猫头鹰和树蛙的叫声,森林里似乎很少出现最低频段和中间频段的声音。

当我躺在空气潮湿的小木屋里,听任汗水从面部和颈部流下来汇集到锁骨部位时,听觉体验令我沉醉不已。我只能用两种方式来亲近这些昆虫:要么让声音整体冲刷我,要么选择单一物种,关注它的形态和习性。这里太过丰饶,我无法像在温带森林里那样密切关注多个物种。在北欧或北美山脉的森林里,我可以陶醉于几个物种的鸣声组合,就好像享用一顿融合了好几种香料的美餐。在热带森林中,数百种口味和香味并存,极端的感官多样性如一记暴击,震得我几乎丧失了听觉鉴赏力。

这种美妙而令人不安的经历,也完全不同于聆听人类音乐的感觉。无论在民歌、爵士乐即兴演奏还是交响乐中,人类都在用心制作声音的层次,这些层次紧密相连,从互为补充的乐器中产生。谱写乐曲的有时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小群人。人类音乐包含复杂的、有分歧的、有时甚至是不和谐的叙事,但这些都有一个狭窄的生成源头——作曲家的思想和人类耳朵的偏好。在热带雨林中,没有单一的作曲家,也没有约定俗成的关于调性或旋律的规则大全。在这里,多种美学和叙事并存。倾听雨林之所以既是挑战又令人愉悦,是因为我们能同时听到多个故事,每个物种都在以适合自身审美的方式讲述。故事通过生态纽带和演化中的血缘关系相互联系,但每个故事都由物种自身的历史、需求与背景来推动和塑造。无政府主义的平等演化——不受中央集权控制的进程——产生了无比丰富的声音,它令我的耳朵愉悦,并让我在试图寻找其内部模式时羞愧不已。人类总喜欢严格控制声音的流动,而倾听雨林之声,能将我们从中解放出来。

在小木屋里,我只能听到森林里特定地点的声音,而且是在季节变化、昼夜交替中一个特定的时刻。昨晚我和一小群研究人员走到河边,从一条小径穿过潮湿的森林时,“声音云”隔十米左右就会改变,出现新的昆虫。水面附近则是青蛙的各种爆破音、鼻声和颤音。随着黎明临近,夜间鸣唱的物种逐一退场,取而代之的是黎明前的声音,然后是白天的声音。黛青色漫过黑色的天幕,吼猴低沉的叫喊与咆哮在林中回响。几只鸟在天刚蒙蒙亮时加入合唱,黎明时分达到顶峰。当光线在雨林冠层弥散开来并滴漏到林下层时,声景中充满了成对飞过头顶的金刚鹦鹉 krak krak 的叫声,和霸鹟打喷嚏似的惊呼。就像夜间一样,昆虫们用具有不同音高和节奏的数十种鸣声,在这个新的早晨占据了主导。

在这里,昼夜的交替循环以声音组合的变化为标志,因为每种动物都有自己最青睐的鸣唱时间。雨水和太阳会改变这种声音周期的形式。倾盆大雨使许多鸟类、栖息在树冠上的昆虫和灵长类动物沉寂下来,但是青蛙和地栖昆虫会继续鸣叫,甚至在雨中加速欢唱。雨后初霁也唤起一阵歌声,就连通常仅限于黎明时分放开歌喉的物种也参与进来。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三点对脊椎动物甚至很多蟋蟀来说都是最安静的时刻,但蝉在此时格外活跃。

热带雨林里的声景变化万端。当我们走在小径上或是通过绳梯爬上冠层时,我们穿越了不同的声音斑块和层次。没有任何两处的声音完全一样。这截然不同于温带森林和北方森林。夏天我可以在落基山脉的云杉和冷杉林里行走好几个小时,始终听那五六种鸟、两种松鼠和两种蝉的声音组合。没人知道蒂普提尼周围的森林里究竟生活着多少种昆虫,但很可能接近10万种,而且其中很多都能发声。青蛙和鸟类的数据更为完备,这里一共生活着140种青蛙和近600种鸟。在北美地形多变的广阔区域内生活着同样多种类的动物,而在这里,它们都挤进了几平方千米的空间。因此,这里的声音群落熙熙攘攘,色彩斑斓。

雨林动物声音的强度和多样性揭示了声音的交流能力。在这里,每种动物都在昭告自身的存在、表明其身份,向远处其他动物示意而不用担心被看见。晚上,夜幕掩盖了一切。白天,雨林繁茂的树叶几乎像斗篷一样密不透风。这是地球上遮蔽性最强的栖息地之一,也许只有郁郁葱葱的北方幼龄林或河口附近浑浊的海域可与之相比。难怪此处涌现出花样繁多的声音。个体可以透过成簇成团的树叶交流,与此同时躲避依靠视觉狩猎的捕食者。每公顷有数百种植物,还有挨挨挤挤的苔藓和藻类,创造出视觉成分极其复杂的栖息地。再加上许多昆虫以及其他物种都具有保护色,即便是训练有素、全神贯注的博物学家,要看见雨林动物也极具挑战性。不过,我们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在27亿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古生代晚期的干旱平原上,二叠纪发声昆虫及其近缘种形成了单薄的音锉。从那时发展至今,单单一个地方就有了成千上万种声音,密密实实地交织在一起。然而,雨林的声音盛宴也带来了挑战。精力充沛地发声所带来的代价,不仅要每位歌手来承担,同时也危及整个生命共同体交流之声的内在活力。这些风险激发演化的创造力,推动雨林之声的多样化发展。

鸣唱的第一个代价,也正是远古时代动物不出声的理由:发声会带来暴露自己以及向捕食者宣告自身位置的风险。持续发声,比如蟋蟀长达数小时的叫声或鸣禽重复的旋律,会加大被捕食的风险。在二叠纪发声动物那个时期,解决方案是要迅速逃离。现在依然如此。无行动能力或行动缓慢的动物很少发声。雨林之声大多来自有翅膀或后腿弹跳力强,或两项长处兼具的动物,例如鸟类、青蛙、猴子、蟋蟀、螽斯、叶蝉以及蝉之类行动轻盈、善于弹跳的物种。然而自古生代以来,捕食者和寄生虫就在磨练它们的技能。仅依靠迅速跳离来逃生,有时是不够的。

例如,热带地区的鸣虫深受寄蝇的困扰。那些猎手身体内侧有成对的鼓膜,就在头部后方的位置。这让寄蝇母亲可以准确定位受害者。它的耳朵擅长接收它偏爱的鸣虫寄主特有的频率和节奏,从而指引它飞落下来,像播种一样喷撒出腹中的幼虫。这些扭动的小虫在受害者身上涌动,从外骨骼钻入体内。幼虫藏身在内,生长一两周,然后爆发出来,杀死寄主。

每种寄蝇都有自己喜欢的声波,有些偏爱短促的颤音,还有一些偏爱急速的啁啾,每种都对特定的频率范围敏感。而对猎物来说,这种特异性意味着,声音不同于其他物种,会大有优势。因此,自然选择有助于声波多样化。鸣虫的歌声与众不同,就可以避免被成群的蛆虫寄生,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寄生虫特化的听觉,促使双方——寄主的鸣声和寄生虫的听觉偏好——都出现了区域性的变体。雨林树木的多样,部分也可以用类似进程来解释。任何树木变得过于常见,都难免遭受真菌、病毒或草食性昆虫的嘴巴戕害。稀缺换来一定程度的安全。久而久之,生物群落自然愈发多样。

寄蝇只寻找少数物种的声波信号。而其他依靠耳朵狩猎的捕食者,大多拥有口味更包罗万象的听觉和嗜好。雨林中任何夜间鸣唱的大型昆虫,都向侧耳倾听的冠鸮宣告了自己的位置。欢唱的青蛙被潜伏在溪边草木丛中的青灰南美鵟抓走。狼蛛可以同时通过空气中的声波和腿上传来的振动来感知颤抖的虫鸣。当丽鹰雕在树冠上翱翔时,它的耳朵、双眼和爪子都在搜寻鸟与哺乳动物,从鸽子到金刚鹦鹉,从松鼠猴到多刺的林鼠(spiny woodrats),诸如此类。

这些全能型的捕食者也在塑造猎物的声音。如果你曾经试着悄悄接近一只唱歌的树蛙或螽斯,你会发现它们突然沉寂下来,就像出现任何风吹草动的时候一样。然而当危险降临时,猎物不会单只安静下来,它们通常会惊呼示警。这种反应似乎很矛盾,但是,猎物通过呼叫向捕食者示意:你已经被看见了。既然没有可能出其不意地悄然进攻,捕食者通常只能离开,再去寻找警惕性不那么强的猎物。惊呼示警也是维系动物社群的合作网络的一部分。动物向其他成员惊叫示警,使后代和亲属受益,同时储备与邻居的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有助于在其他群体消亡的时候保全自己的群体。

惊叫示警的功能隐含在动物的声学结构中。当纹腹鹰掠过森林时,小型鸣禽常常用高而细瘦的叫声来表示“看见敌情”。其他鸟在十分之一秒内对警报做出反应,迅速潜伏躲避。鹰俯冲扑向猎物的速度高达每秒50米,所以猎物要想避开攻击,迅速发声和瞬间反应都至关重要。在惊呼“看见敌情”警告同伴的同时,惊叫声的结构也能最大限度地减小呼叫者的风险。高而纯粹的音调起止皆隐匿而突然,就像保护色一样,几乎不会向狩猎者透露呼叫者的位置信息。这些惊叫声难以寻觅,是因为不会像骤然惊起时那样以立体声透露位置线索,而且极其尖锐,足以逼近鹰的听觉极限。这种高音在植被中也会迅速减弱。

如果捕食者盘旋不去,惊吓成分就消失了。鸟鸣声会变成重复的低频叫声: pshht pshht !激烈而刺耳,能传播到很远,明确宣告这些鸟的存在。其他鸣鸟听到召唤应声而来,多种鸟混合起来围攻捕食者。鸟类常于树枝间猛冲下来,从背后攻击鹰鸮一类,然后拍着翅膀灵巧地转身离去。遭遇围攻的猛禽通常会悻悻而去。

警报声并不是通用的。其目的也不仅是通知大家危险来临。有些鸟能辨识配偶和亲属的声音,它们会更热切地回应家庭成员发出的警报呼叫。鸟类和哺乳动物的警报声还可以包含捕食者类别和相隔距离等信息。蛇、小型的鸮和鹰,以及大型的鹰或雕,都会促使猎物发出不同的惊叫声。捕食者是相隔遥远还是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引发的信号各不一样。乌鸦、渡鸦、土拨鼠、猴子,这些社交网络高度发达的动物,也采用警报呼叫来传达捕食者的个体身份及其构成的威胁。以声音来呈现捕食者的个体身份,展示出了高度发达的认知能力。这些动物能辨识个体,记住每一个体的显著特征,然后借助声音,将声音形式承载的信息传递给其他成员。笛卡尔在划分人与其他动物的界限时,曾认为“动物无言语,故而无思考”( non loquitur ergo non cogitat )。如果这位哲学家打开想象空间,侧耳去听窗外鸟的警报惊呼,他的逻辑怕是会反过来,变成“动物有言语,故而有思考”( loquitur ergo cogitat )。

隐含在呼叫中的信息,是一种跨越物种边界的语言。鸟类和哺乳动物通过倾听其他物种传递的信号,评估捕食者的动向及身份。被捕食的物种联合起来,建构了一个以多种微妙方式来呈现危险和捕食者身份的交流网络。通过关注其他物种的惊叫,我们人类也可以加入这个网络。如果一只鸟突然在天空惊呼“看见”,我们抬头就会看见鹰低低地穿过树丛,试图发动突袭。一群怒气冲冲发出斥责的鸣禽,很可能正围着一只小猫头鹰。同样是响亮的尖叫,重复报警相比只叫一声,预示着危险更为急迫。松鼠或鸟不断发出严厉的抱怨,并顺着低矮的树枝缓慢移动,很可能是因为一只狐狸或其他哺乳动物正在逼近。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如何打开耳朵,由此我发现,当耳朵适应这个音波网络后,可以看到许多之前看不见的动物:公园边上灌木丛里一只郊狼,杉树的枝丫深处一只鸺鹠,或是从林下层空隙穿过的鹰,一秒钟便倏忽不见。

惊呼示警创造了欺骗的机会。在没有危险时发出警报,能分散和转移竞争对手或捕食者的注意力。如果一只雄燕怀疑伴侣与邻居有私情,它会啾啾鸣叫,扰乱对方的好事。澳大利亚的雄性琴鸟有时会模仿鸟群的警告呼叫。这促使雌鸟停下来仔细查看雄鸟的领地,让雄鸟能与潜在的伴侣多待一会儿。有些毛毛虫遭遇啄食的时候,发出类似鸟类警告惊呼的声音,让攻击者大吃一惊,便能趁机逃走。灵长类动物和数十种鸟激烈争夺食物时也会发出虚假警报。它们尖声叫嚷,然后从惊慌失措的对手那里抢走食物。最擅长这套把戏的要数非洲叉尾卷尾,这种鸟能模仿另外45种鸟的警报呼叫。卷尾的叫声与受骗者群体中最典型的警报声一致,但仅适用于第一次抢劫。为了避免受骗者产生适应性,卷尾在第二次对同一种鸟下手时,会切换另一种警报呼叫。

警报呼叫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窥见非人类动物声音的复杂性。与动物在觅食、繁殖和亲子交流中发出的声音不同,警报呼叫的背景相对简单,因此很容易研究。把一只猫头鹰标本用床单裹着带到树林里去,然后突然扯掉遮盖物。松鼠们会惊恐地大叫。在田野里拉一根绳子,用滑轮把填充的标本吊上去。这个伪造的捕食者猛扑过去,鸣禽会一边仓皇躲避,一边大喊“看见”“看见”警报。你还可以在树上安装扬声器,观察鸟和猴子在你突然播放预先录制的惊呼警报时有何表现。相比觅食和雌雄配对过程中无数微妙的社会与空间差异,这些实验都采取直接接触,很容易操作。继20世纪少量开创性的研究之后,直到过去20年,警报呼叫的内部复杂性才见载于科学文献。如果警报呼叫包含如此广泛的意义,未来几十年又会从其他社会信号蕴含丰富得多的声音中,发现哪些奥秘呢?有足够多的证据表明,鸟类和哺乳动物的歌声承载着有关鸣唱者身体大小、健康状况和身份属性的信息。这些声音包含的内容是否超越了鸣唱者的身体信息,像警报呼叫一样涉及其外部的物体,目前还不清楚。我们能否扩大范围,把昆虫、鱼和青蛙纳入有关声音微妙意义的研究中来?我们知道这些物种有一些也能发出独特的可辨识的声音,但这些变异是否隐含更多信息,就很难说了。

我所见到的热带雨林中声音的多样性,部分是受到捕食者和寄生虫严密关注的结果。如果没有它们,昆虫的颤音将会更加单调,鸟类和哺乳动物的声音将缺乏宽广的音域以及细微的变化。动物歌手面临的另一个威胁是“声学竞争”。在雨林这样喧闹而熙攘的地方,其他物种此起彼伏的鸣唱很可能带来严重的问题。这些竞争者虽然不会向你投掷成群扭动的寄生虫,也不会用钩状喙扯掉你的脑袋,但是如果你的歌声不能从喧闹声中脱颖而出,你的基因很可能面临湮灭。

雨林发声的物种有数百种,有时甚而达数千种,因此噪声遮蔽效应非常严重。在这里,动物面临着与其他气候条件下不同的挑战。在落基山脉,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昆虫都寂然无声,盛夏时节也只发出微弱的唧啾。它们和其他山地动物几乎从不在声音上争高下。在山里,压倒声音的主要敌手是风。即使美国东南部郁郁葱葱的森林,或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温带森林,一年大部分时间也没有激烈的声音竞争。春天鸟儿虽然爱闹,但不会喧哗得遮掩住其他声音。只有在仲夏炎热的日子,蝉噪震天,刺得耳膜嗡鸣——音量超出了工厂听觉保护法则规定的上限。到夏末夜间,这些森林里螽斯的合唱汇成低沉的脉冲音,吵闹得让人不得不提高嗓门交谈。这类合唱会在鸟类和青蛙的繁殖季之后到来。这时其他昆虫要想亮出自己的歌声,就面临着一道声音屏障。在温带地区这种挑战不过持续几周,在雨林里却无处不在。为解决这道难题,演化的应对方式多种多样,而其中多数促进了声音的多样化。

加大音量是在嘈杂环境中交流的方案之一。这种调整可以瞬时发生,也可以在漫长的时间中演化形成。喧闹场所里,鸟类、哺乳动物和青蛙都会大声鸣唱,与宏大的背景音相呼应。昆虫是否也这样,目前还不太清楚。若是周围环境一贯嘈杂,动物就会演化出始终响亮的声音。比较一下就知道了:洛杉矶蝉( Platypedia putnami )独栖于科罗拉多州山上疏朗而静谧的松林中,唧唧声轻柔和缓;周期蝉( Magicicada )成千上万簇拥在田纳西州林地里,爆破音震耳欲聋。前者柔和,听来像用指甲敲击干树枝;后者近距离内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双耳嗡鸣,就像听摇滚音乐会的后遗症一样。雨林之所以如此吵闹,部分是因为动物们都在相互喊叫,音量经常将人推向生理忍耐极限。

喜欢安静用餐的人会告诉你,有时你可以通过改变作息时间来避免争端。预订下午5点或10点的晚餐,比晚上7点更安静一些。一天只有24个小时,数百种生物在抢排位,所以这种策略在生态群落中有局限。不过确实有些物种通过调整时间表来避开噪声。巴拿马有一种青牛螽斯(conehead katydid)通常在夜间鸣唱,但若同一地盘有另一种螽斯鸣声相似,它就改在白天鸣唱。在实验室里消除竞争对手,它又切换回夜间鸣唱模式。但这个例子并不常见。在日常的鸣唱周期表上,多数昆虫群落在时间安排上普遍存在重叠。不过,即使每天同一时间鸣唱,动物也有可能更精细地划分时间。有些鸟和青蛙通过鸣唱间隔来避免重叠。歌手们掐着时间点,将乐句插入其他物种乐句停歇的间隙,就避开了遮蔽。不过,这种策略需要各方都以大致相同的节奏演唱。因此,鸣声相似的鸟有时会倾听对方的歌声,见缝插针切入其中。但在喧闹的雨林中,其他动物,尤其是黄昏时分的昆虫,鸣唱的不是分散乐句,而是重叠的合唱或近乎连续的颤音。

时间是切分声音馅饼的途径之一。频率则是另一条路径。冠鸮低沉的咕哝明显区别于树蛙更高亢的聒噪和昆虫刺耳的哀鸣。通过不同的鸣唱频率,动物也可能避开声学竞争。

我起初听夜间亚马孙的雨林之声,觉得动物们确实划分了频谱,所有物种的声音各得其所。从猫头鹰到青蛙,再到螽斯和蟋蟀,我听到一系列频率范围极广的声音。这似乎表明演化产生的是一个连贯的整体,竞争被减少到了最低限度。这种观点由前卫的录音师伯尼·克劳斯(Bernie Krause)提出,但很难验证。动物声音频率变化可能出于多种原因,不单是竞争导致分异。在很多情况下,物种的声音频率确实会有重合。例如,频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动物体形大小。森林里频率广泛的叫声,所体现的可能不是声学竞争,而是为适应不同生态角色而产生的体形大小变化。猫头鹰的叫声比蜂鸟低,是因为它们有更大的发声膜。这两类动物的声音差异,反映的是它们各自的生态习性——猫头鹰捕食大型昆虫,蜂鸟吸食花蜜——而不是竞争所致的音谱划分。拂晓时分从树梢栖身处发出深沉咆哮的一只红吼猴,体重大约有6千克。它习惯食用从热带雨林冠层摘来的树叶和果实。河边潮湿的森林里,侏狨(pygmy marmoset)冲着彼此尖声叫嚷。它们是世界上最小的猴,体重只有100克左右。它们在树皮上抠出小洞,然后舔食渗出的汁液。侏狨在树上觅食的时候,以啁啾和咕噜声相互应答。正如小提琴拉不出贝斯的低音,侏狨的身体也发不出吼猴那样深沉的声音。

因此,雨林这类物种丰富的地方充满不同的声音,观察到这一点并不能证明声学竞争导致声音多样化。要想更严格地验证,需要弄清在同样的地方,物种鸣唱频率是否比随机状态下预期的更多样。

一项对亚马孙鸟类黎明大合唱的研究,就以这种验证方式,推翻了竞争导致鸣声差异的观念。研究者分析了在90多处录制的黎明大合唱样本,其中包括300多种鸟的鸣声。研究发现,亚马孙鸟类鸣唱的频率和速度,通常最有利于鸣声在茂密植被中传播。它们的歌声频率稍低于温带地区的鸟鸣声,节奏也稍慢。众多物种鸣声落在如此紧凑的声音范围内,我们可能会认为声学空间竞争激烈,一同歌唱的物种定然要区分各自的鸣声频率。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在相同的时间和地点鸣唱的鸟类,相比研究人员从数据库随机挑选的受惊扰鸟类“团体”,歌声重叠应当更少。然而,实情恰好相反。一同歌唱的几种鸟,相比我们预期中的随机状态,鸣声反而更为相似。从节奏、最高频率,以及呼叫的律动或带宽范围等声学结构来全面考量,情况也是如此。

亚马孙的鸣禽有时要逐秒调整歌唱时间,以避免重叠。但是在更大范围内,并没有证据表明竞争促使其鸣声结构分化。相反,鸟儿们的歌声似乎形式相近,结合为一个整体。这种声波集合可能由两个因素造成。首先,亲缘关系较近的物种通常对栖息地有共同的喜好,也拥有同样的鸣声结构。比如,小型霸鹟喜欢林中飞虫密集的小块空地。大型鹦鹉往果实丰富的森林里扎堆,蚁鹩在虫子多的地方刨食。亲缘关系相近的蜂鸟从同种树木的花朵中取食。血脉源出一系,挑选食物和栖居地的口味也一致。这样一来,血缘相近的物种,声音也趋同。其次,不同种类的鸟可能通过交流网络联系起来。相互竞争的物种,如果能分享并理解彼此的声音,就能迅速而明确地交流。由此,它们能有效地调解因食物和空间引起的争斗,并迅速发布警告,提防外敌入侵。共同的鸣声特征,反倒将竞争对手连接在一个合作网络中,这确实很诡异。在亚马孙地区,鸟类之间的领土竞争越激烈,鸟类声学信号的结构和时间安排似乎就越相近。竞争对手共享交流渠道,这种需求并非鸟类所独有。莫斯科和华盛顿的政府通过热线连接,商业竞争对手就品牌和零售空间形式的美学标准达成一致,行业内部竞争也采用共同的术语来居间调停。

除亚马孙的鸟类之外,我们已经统合了有关其他动物声学竞争的研究结果。巴拿马森林里数量最多的18种蟋蟀,似乎确实靠区分声音频率来避免重叠。一项研究调查了8种青蛙的合鸣,发现竞争促使其中3种产生了频率分化,另外5种则不然。温带森林鸟类的鸣唱频率广泛重叠,不过它们的歌声通过时间和间隔区分开来。因此,在我们从自然环境听到的多种声音频率中,声学竞争充其量是一种偶然因素。亚马孙雨林黎明鸟类的大合唱,毋庸置疑是地球上最喧嚷的,但是一同歌唱的物种相互间声音并未分异,反倒趋向一致。

不过,鸣唱只是交流的一部分。还有一个部分是倾听。面对嘈杂环境带来的挑战,演化的应对之策是打磨倾听者的耳朵和大脑。生活在嘈杂环境的动物非常善于重点听同类的声音,忽略其他声音。它们的耳朵能清除混乱的杂音,找到自己需要的声波。

对秘鲁亚马孙森林箭毒蛙的研究发现,每种蛙的听觉辨别力,都与其他发出类似声音的蛙类数量有关。这些小青蛙隐藏在落叶堆的繁殖地里,不断发出 peep 音符。蛙卵孵化后,雄蛙把小蝌蚪背在背上,带到附近的水中。虽然每种蛙的鸣声节奏和频率各不一样,但也普遍存在重叠。歌声彼此非常近似的物种,相比叫声独特的物种,有着听辨力更强的耳朵。热带雨林里有些种类的蟋蟀也是如此。每种蟋蟀的听觉神经精确对应于自身歌声的频率。在充满几十种类似鸣声的雨林中,蟋蟀的听觉神经会对同种蟋蟀的歌声做出反应。相反,在西欧疏阔的草地上,蟋蟀听觉神经敏感范围更广泛,很多频率都会起到刺激作用。因此,声学竞争所塑造的,似乎不是鸣虫的叫声,而是听者的神经和行为。

同样,生活在嘈杂密集群体中的鸟类,也会从喧嚣中提取细微的声音。欧椋鸟能从鸟群中识别配偶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它们可以从4只甚至更多鸟混乱的鸣声中挑出同伴的声音。企鹅雏鸟也有类似能力,哪怕其他成年企鹅的叫声更响亮,它们也能辨认出父母的叫声。这项技能无疑可确保雏鸟在数千成员组成的群体中生存下来。演化之功一箭双雕:首先,给每个个体一种声学标签;其次,让倾听者能从掩蔽性强、易于分散注意力的噪声风暴中提取微妙的声音模式。个性化的声音和敏锐的听觉辨别力,常见于社会性的鸟类以及哺乳动物群体,当然,其中也包括人类。例如婴儿在人群中听到父母的声音,成年人在喧嚷的鸡尾酒会上专心倾听特定的对话。扫描人类大脑可以看出,在嘈杂环境中认真倾听是非常耗神的。当我们在喧闹的场所倾听时,大脑多处注意力和控制中枢都被激活;而当我们在安静场所听演讲时,大脑网络只有极少部分发挥作用。

鸣唱的动物利用了森林的复杂构造。站在高处树枝上发声,比在地面上传播得更远。冠层的穹顶提供了良好的传播场所,在寂静的黎明时分尤其如此。森林的构造也让动物得以顺利解决歌声相似的歌唱者之间的社会竞争。动物疏密有间地分散在结构复杂的森林中,可以减少声音的掩蔽和竞争。在印度南部西高止山脉(Western Ghats)的热带森林中,傍晚蟋蟀和螽斯的合唱就采用了这种做法。那里有14种昆虫同时鸣叫,它们每年的繁殖周期重叠,而且每天都在日落时发声。然而仔细考察它们的空间分隔和听觉能力,可以看出,即便歌声频率和时间安排相似,个体声音之间的重叠度也很低。只要鸣唱的地点相距足够遥远,所有个体都能找到自己的声学空间。无数种声音,起初听起来似乎挤得密不透风,其实内部包含一种空间结构,一种声音的微观地理学。

人类的音乐大多将声音混成单一体验,音高和振幅随时间变化,但是通常与空间无关。森林和其他栖息地的声音却鲜活地存在于丰富的空间模式中。如果我们要转录和用符号书写这些声音,我们将需要使用六维的乐谱,记录围绕频率、音量、时间以及三条空间轴线的各种变化。

在蒂普提尼的小木屋里,我从夜间的振奋中渐渐坠入浅眠,直到拂晓前一个小时被闹钟惊醒。该起身出发了。蜿蜒的小径泥泞不堪,到处是松软的黏土和水坑,地面被拱起的树根弄得崎岖不平。头灯的光柱摇摇晃晃,照亮前行的道路。光滑油亮的叶片湿润的表面忽隐忽现,数十种形状扑面袭来,又倏忽不见。潮湿空气中含有各种芳香——浓烈的树根和落叶堆的气息、肥腻的泥土味儿,以及铺满地衣的潮湿叶片上藻类的气息。我穿过阵阵蛙声布下的“结界”,接着闯入一团遮天蔽日的虫鸣之中。蟋蟀的十几种纯音重叠在一起,将我团团包围,好似一口嗡鸣的大钟罩在头顶。几分钟后,昆虫的音色变了,先前纯净的音符增添了更多粗糙的嚓嚓声和嗡嗡声。

随着头灯光束的摇晃穿梭,前方小径上拳头大小的毛蜘蛛跃入视线。一只灌丛蟋蟀橙色的腹部在湿润空气中显得油光水滑。它咔嗒一声弹落在我的橡胶靴子上,然后匆忙跃起,逃回幽深的植被间。四周粗壮结实的藤蔓和精致帘幔般悬垂的气生根被灯光照亮,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一条藤蔓盘旋缠绕,那是一条皮带蛇(blunthead tree snake,俗称“钝头树蛇”)。它比我的食指更细瘦,长度接近1米,正在交错的藤蔓间游走。它鼓胀的头上两只大眼睛光芒一闪,然后滑入暗处。继续往前走,两只更大的眼睛如幽深的潭水般,从一根低俯的树枝上,正面盯视着我。那是一只壁虎。它一边盯着我,一边吞咽,然后急速摆动头部。路边一棵大树的板根如拱形墙壁一般往上延伸,隐入暗处。头灯照亮两块板根之间的缝隙,五只鞭蛛呆立不动。其步足细长如线,从茶盅大小的背甲中伸出,有些步足末端有螯。虽然知道它们对我无害,但在灯光下,当它们陡然出现在我眼前时,体内的肾上腺素还是急速上涌。

最后,一声尖锐的喊叫让我吃了一惊。是一只金刚鹦鹉看到了夜幕退隐的第一丝迹象吗?接下来半个小时,随着黎明前的灰暗渗入最高处的树枝,森林上层交织出一张声音网。我站在下方幽暗的林中,听灯光激起吼猴的咆哮、鹦鹉清脆的扰攘、第一声蝉噪,以及霸鹟不断的啾鸣。

在黑暗中行走,我觉得自己缩小了,成了一只奋力穿越落叶堆的小老鼠。夜间森林用无数声音和气息包裹住我。兴奋和焦虑如影随形:应接不暇的感官多样性令人欣喜,当生物不期而至地跃入听觉和视觉范围时,又带来一丝恐惧。这是对雨林的敬畏。赞美与恐惧,两种观念并未分离,而是融合在感官体验之中。森林给了我当头棒喝。我沉醉于生命多样性的展现,也沉醉于我所体验到的生命持续不断的创造力。此处势不可挡的声音,以及其他感官体验,是演化最强大的创生力量。 uXCS50Www7De5olmGM/UkFUVSqEpeQPH0SK2fvsICEKLZL2Dttu5gFAm3lLdOX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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