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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水,木头

听!在周围动物的声音中,我们听出世界各种各样的生理特征。鸟鸣包含草木的声音特性和风的声音。哺乳动物的叫声揭示了捕食者和猎物在森林、平原等不同地形是如何听到彼此的声音。水的多种情绪以鲸和鱼类歌声的形式表达出来。植物的内部构造展现在昆虫的振动信号之中。甚至当你无声地阅读时,书页上的文字也是鲜活的,带来使人类语言得以开花结果的空气与草木的印迹。

我站在美国科罗拉多州落基山脉东部山坡一片松树和云杉林里。这片森林位于博尔德河北部的上游河段,河水从陆地分水岭向下流淌。现在是春季,然而在这个海拔高度,积雪仍然覆盖着大地。万籁俱寂,只有一只红交嘴雀发出变化丰富的鸣唱。它的歌声就像一支纤细的水彩笔轻快地掠过画纸。几抹暖色在光滑开阔的纸面上洇开,向四面延伸。在静寂的冰天雪地里,每个音符都清晰无比。

我从腰包里翻找录音器和麦克风,拉链和布料发出一阵令人不快的响声。我静立不动,麦克风指向西黄松顶上那只鸟栖身的地方。几分钟时间,我在鸟鸣声中小憩了片刻。随后是沙沙声和一阵咆哮。西北方刮来的风,畅通无阻穿过群山之间宽阔的峡谷。树的声音揭示出空气内在的生命力。几股强风在冠层上激起惊涛骇浪,蜿蜒游荡与跳跃之声齐奏。旋涡从空中直冲入大树,随后消散。静静的水波穿过这片混乱,如吹落湖面的叶片,掠过水面,止住不动,旋而转向新的方向。录音器的音量指示灯突然跳到红色,我向下转动增益(gain)调节旋钮。骤然之间,森林呐喊起来。

然而那只鸟还在不停歌唱,几乎穿透了浓雾般的噪声。歌声那优美的笔触凸显出来,在风的暗色背景上涂出几抹明亮的颜料。

山峰的个性也包含在这歌声中。当这只红交嘴雀雄鸟让春天的旋律在空中流动时,其中融合了无数祖先的经验。穿行于树木之间的风带来了特定的挑战,只有适应这种环境的祖辈才能将自己的基因传递下来。演化,塑造了此地的歌声。

红交嘴雀总是生活在常绿树丛中。它们在林间漫步,搜寻松树、花旗松、冷杉和铁杉缀满种子的球果。红交嘴雀与这些树的关系极其悠久,以至于演化将鸟喙雕琢得十分合适,正好取食针叶树球果。它们的喙极厚实,顶端弯曲,下颌骨的尖端向一边扭转,上颌骨的末端朝另一边弯曲,如此上下交错。鸟的喙尖在松塔鳞片间滑动,与此同时下颌骨向侧面滑动,头部转动,松塔的鳞片砰地一下就开了。它们伸出长长的舌头,轻而易举就能吃到藏在鳞片基部的种子。

对针叶树的偏爱也促成了红交嘴雀歌声的特色。这些树在风中十分喧闹,哪怕一阵微风也会激起怒涛。除了夏天更平静的日子,风总是频频出现。地面10米高处(相当于大乔木高度)的北美平均风速图显示,有一股强风顺着落基山脉的山脊下行。这一带的房屋一连数日被刮得摇摇欲坠。尤其冬末以及春季交嘴雀鸣唱的这个时节,走在步道上,总感觉在与一位力大无穷的对手搏击。在欧洲和北美东部,最接近这种状况的是从海上悬崖边吹来的势不可当的飓风:走在风里,人一开始精神一振,接着就体力不支了。

我在风中左支右绌,树木却安之若素。弹性十足的树枝适应了这股气流,懂得以躲避和退让来应对风的淫威。与低地地区的松树不同,高山针叶树的针叶更为坚韧,它们像金属线或尖刺一样,足以抵御风的磨砺和撕扯。若是一棵栎树或槭树长在这里,怕是要枝零叶落。高山针叶树坚硬的针叶和柔韧的枝条,给这些森林带来了独特的松林风声。这声音很可能塑造了交嘴雀的歌声。从风,到树木,再到鸟鸣。

随后,我打开笔记本电脑里的录音器。录入声音时屏幕上的图形滚动,显示声音频率随时间的改变。清晰背景上潦草的细线揭示出交嘴雀乐句的结构。 tee-tup-tup ,向上扬起一声尖锐的惊叹,接着是两个较短的音符。这只雄鸟插入一阵低沉、刺耳的 bree-bree 声。一分钟后,它又发出一串更短、更甜美的音符,以音调极高的 see 收尾。然后是疾速的变奏,以三四个音为音簇(cluster)。 chik-a-eee 声响起,这个片段非常类似于北美白眉山雀的歌声。总体上,交嘴雀的歌声包含十几种元素,而随着乐曲的进行,它似乎总在组合、重排,再增加一点华丽音效和变化音效,混音形成新曲调。这使得它的歌声活泼而灵动,充满明亮的动感。

突然间,屏幕被涂抹成一片黑暗。风来了。图形下半部分显示低频声波的区域,被树木的声音笼罩住。交嘴雀的歌声在这片“云”上跳跃。相比松树和花旗松巨大的呼啸,鸟的音符音调要高得多。

当风侵袭此地的森林时,呼啸声几乎都在一两千赫兹以下。这截然不同于其他森林里的风声。在这片山脉,风会低声怒号,一连持续几个小时或是几天。而在其他森林,风不那么频繁,一旦来临,却既高调又猛烈。强大的阵风吹袭栎树和槭树,或是经过热带雨林的冠层时,会引起频率高达五六千赫兹的簌簌声响。相比之下,针叶树的声音是有人性特征的。针叶树上的风声,正好处在人的语声频率范围内,不像其他树木那种音调更高的啸鸣和扑簌。

相对身体大小而言,红交嘴雀的歌声比我们所预期的音调更高。像乐器一样,动物歌声的音调通常取决于其身体大小。渡鸦发出嘶哑的低音,蜂鸟发出吱吱的高音。然而红交嘴雀一反常规,唱出了比其他体格相仿的鸟类音调更高的歌。

森林在红交嘴雀歌声中的呈现,不仅在于它们与风的关系,还在于红交嘴雀喙部演化中松塔的影响。落基山脉的红交嘴雀喙部厚实,适于啄食西黄松和扭叶松(lodgepole pine,学名为 Pinus contorta )。在太平洋西北部,同种鸟类的喙部更小,适于啄开北美云杉(Sitka spruce,别名锡卡特云杉)和异叶铁杉(western hemlock)的球果。小而灵巧的喙能快速鸣唱,发出音调极高的颤音。因此,红交嘴雀及其喙部更细巧的近亲白翅交嘴雀歌声的变化,部分也由当地松果形状的多样性塑造而成。

高山针叶林的高音歌手不单只有交嘴雀。秋季山谷中充满了加拿大马鹿呼唤配偶的声音,山坡和悬崖上传来的回声,几千米外也能听到。动物学家管加拿大马鹿的歌声叫“吹号”,但其实它的音色更像笛子吹奏出的奇异泛音。加拿大马鹿昂首向后,发出接近纯音的上滑音,稳定持续一两秒,然后下滑,通常饰以粗重的哞哞声。我初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在落基山脉一片云杉林里。简直不敢相信,如此高的音调,竟然由如此硕大的动物发出!一头公加拿大马鹿重量超过3000千克。加拿大马鹿号角声中稳定的中央音符介于1000赫兹到2000赫兹,比兔子的吱吱声略高一点。

和加拿大马鹿亲缘关系很近的北欧马鹿声音要深沉得多。它们从喉咙发出的吼声频率为200赫兹,跟我们预期这类体量的动物所应有的声音频率一致。有人从被猎杀的加拿大马鹿尸骸上抽取出声带进行了研究,正如我们所料,这种庞大的动物声带很长,有人类声带的3倍长。它们究竟是如何用这种大型乐器奏出极高的乐音,谜团还有待解开。不过,它们的喉骨和韧带比马鹿的短,这表明它们可能会钳制或者约束部分声带,使声带缩短,从而快速颤动,唱出非同凡响的歌声。

秋季发情期,雄性加拿大马鹿有时会相互冲撞,用头顶的鹿角决斗。但多数时候是远距离格斗——通过声音。我坐在树木生长线以上的山坡上,听雄鹿你来我往地应答,相互间隔着5000米。在高山地区,只有飞机的噪声能比这传播得更远。雄鹿通常在蜿蜒的河流两旁开阔草地上或是毗邻的针叶林里发出呼号。为了达到效果,吹出的号声必须穿过针叶林,传播成百上千米。雄鹿相互传递信息的同时,也会向全年生活在母系鹿群的雌鹿发送消息。这些组织严密的群体秋季聚集在山谷,发情的雄鹿就在这里争夺成为鹿群扈从的权利。这些聚集的群体通常互不相见,但是通过雄鹿的号角声联系起来。

正如交嘴雀的歌声似乎与落基山林特定的声音相应,加拿大马鹿的号角声也是如此。这里的环境是不同寻常的。在大多数栖息地,低沉的声音比高亢的声音能更有效地远距离传播,因为低音波长较长,能绕过障碍物,不像高音那样容易被风的干扰削弱。但在常年经受大风,叶片坚硬无比的针叶林中,树木的噪声遮蔽效应似乎盖住了这些优势,低沉的吼叫会在风中飘散。这促使动物发送出更高频的信号。

高山地区这两个例子,并不能证明是环境噪声塑造了动物的声音。交嘴雀和加拿大马鹿的高音,可能源于性竞争和性选择,就像色彩艳丽的羽毛和夸张的鹿角一样——只不过这次体现在声音上。又或者,这两种动物的耳朵都对高音域特别敏感,擅长收听捕食者、竞争对手和亲属未曾被呼啸风声掩盖的声音信息。这样一种对环境的听觉适应,可能有利于以较高的声音频率来进行社会交流。由于缺乏每个物种的历史和社群信息,单凭这些假说很难解释清楚。不过,我每次到访这些山峰都会吃惊:这是我见过的最喧闹的森林,而其中竟栖居着这样一些动物,它们的声音高得异乎寻常,压过了林海怒涛。

更广泛地考察动物的声音交流,不难看出自然环境对声音的影响。生活在岩石海岸的鸟类,叫声要足够响亮刺耳,才能穿透浪涛而不被风吹散。海鸥、蛎鹬和鸻鹬类会避开柔和的低语或变化丰富的鸣啭。相反,它们用洪钟般的重音穿透风声和海浪撞击声。生活在湍急水流附近的鸟类和青蛙也会发出响亮的高频叫声,跃然于汹涌的水流声之上。

森林里的植被会减弱和降低动物的声音。叶子、草茎和树干吸收并反射声波,消除部分振动,同时也增加一些振动。隔得远了,每个音符都模糊而含混。因此,森林里大多数鸟的鸣唱,相比它们生活在开阔乡村地带的表亲,都是更低沉、更简单的哨声和咕哝声。例如,北美猩红丽唐纳雀富于起伏的 chirru-cheery-chirru-cheer 的啁啾,就与槭树、栎树和胡桃树的叶片及其繁茂的繁殖地相得益彰。还有很多乌鸫、啸鹟以及世界各地繁茂热带森林的鸣禽高低起伏的音符,和曲折变化的笛音,也与此类似。

相反,在开阔草原和平原上,削弱声音的并不是植被,而是风的剥蚀和干扰。在这些地方,细微的音高变化被风消除了。因此,在草地和开阔岩石地带,很多鸟用嗡鸣和颤音在风中发出重复的断奏音符。澳大利亚的乌草鹩莺(dusky grasswren)、北美草地上的草蜢沙鹀(grasshopper sparrow)、西亚和地中海草原百灵(calandra lark)的颤鸣,都是鸟类在开阔原野上发出急速呼号的范例。

不同于鸟类,生活在茂密植被中的哺乳动物,比来自开阔原野的哺乳动物声音更高。这似乎是听觉差异所致。针对50种鸟的一项调查发现,栖息在森林里的哺乳动物听觉敏感度平均峰值为9500赫兹,比生活在开阔地带的物种高3000赫兹。之所以产生这种差异,很可能是因为动物迫切需要听到细微而音调较高的扑簌,以及其他动物蹭动树叶的轻柔飒飒声。森林哺乳动物都没有翅膀,猎物无法快速逃离,捕食者也无法迅速抵达,所以它们只能依靠耳朵来倾听即将来临的危险和机遇。动物在植被上活动的声音大多是高频的,有利于那些能用耳朵收听这个频段的动物。这进而有利于用高音交流,直接刺激配偶和竞争者耳部最合适的接收点。因此,森林哺乳动物通常比它们在平原和稀树草原上的表亲声音更高。生活在森林里的猫科动物,例如亚洲金猫或猞猁,它们的咆哮、哼唧和喵呜声,相对身体大小而言,要比开阔原野上的非洲和亚洲狞猫或是亚洲的兔狲等大猫的声音更高。森林里树松鼠和花栗鼠的吠叫、嘁嚓和唧啾,与它们的亲戚地松鼠以及开阔草地和沙漠上的其他啮齿动物相比,情况也是如此。

人的语音和听觉揭示了,我们本质上是生活在开阔草地和稀树草原上的大型哺乳动物。我们听觉敏感度的峰值介于2000到4000赫兹之间,语音频率较低,为80到500赫兹,而其中夹杂的齿音(sibilant sound)高达5000赫兹,甚至更高。黑猩猩与我们亲缘关系最近,它们的听觉敏感度峰值为8000赫兹,听觉上限也比我们高得多,几乎达到3万赫兹。黑猩猩的音域宽广,音色变化丰富,但以高音为主。它们有一种能远距离传播的叫声——喘嘘(pant hoot)。喘嘘声始于柔和而低频的咕哝,以尖声喊叫为巅峰状态,类似小孩子刺耳的尖叫,频率达到1500赫兹,比成年人的叫声(约为400赫兹)高得多。这种两两比较可能会受到身体大小差异的干扰——我们比黑猩猩略重一点,此外每个物种的生态也各有特点。但就上述情况而言,人类同其近亲黑猩猩的差异,与我们在对哺乳动物听觉和发声能力的广泛调查中观测到的趋势是一致的。

我们的语音不适合在森林里长距离传播,人语声很快就会消散。因此,作为替代,人类文明使用响亮的鼓声或口哨声在森林中相互联系。全世界有数十种口哨语言,多数出自茂密的森林地带。哨声不仅能在植被间顺利穿行,而且在实际操作中,比人类任何语声都响亮得多,信息可以传递到1000米外,甚至更远。

饮食也塑就了动物声音的多样化。喙部庞大的鸟类通常鸣声较低,频率范围更窄。这是因为巨大的喙部施加的物理影响限制了发声。这种趋势在中南美洲热带森林的鸟类——䴕雀身上尤其明显。䴕雀科鸟类的喙变化万千,从斑喉䴕雀那样粗短的喙,一直到长嘴䴕雀那种瘦长得惊人、如同柱子一般的喙。喙越长,鸣声就越低、频率范围越窄:喙短的物种发出颤音,喙长的则发出拉长的哨音。加拉帕戈斯群岛种类多样的达尔文雀体现出类似的模式,交嘴雀许多不同的地理变种也是如此。

比较世界各地的六七千种语言,能看出饮食似乎影响了语言的发声形式。农耕时代食物较为松软,人们童年期牙齿的过度咬合(dental overbite)保留到了成年期。而对狩猎采集者和我们旧石器时代的祖先而言,牙齿要碾磨坚硬的食物,过度咬合消失了,形成有力的边对边的咬合。因此狩猎采集者的语言往往缺少唇音,例如牙齿轻咬嘴唇发出的F和V音。农耕文化使用的语言中唇音更常见,出现的频率要高3倍。从英语单词form、vivid、fulvous、favorite的发音中,我们能听出栽培的粮食作物是如何塑造了我们的口腔和语言。

我们也能听出气候和植被对人类语言多样性的影响。生活在温暖、潮湿、植被茂密地区(比如热带森林地带)的居民,相比生活在凉爽开阔地带的人,语言中通常更少使用辅音(也有一些语言学家从统计学基础上质疑这种关系)。辅音的有效传递依赖高频和振幅的快速变化,而这些特征都会因茂密的植被而减损。在森林里,响亮的 oo aa 可能比 pr sk 更容易听清。此外,在干燥空气中发元音也更费嗓子,这进一步促使气候干旱地区的语言倾向于使用辅音。本书原版采用英文写作,英语就属于地形相对开阔、空气较干燥地区流传下来的语系中的一支——欧亚大陆有众多干旱平原和稀树草原,即使在潮湿地域,冬季的寒冷也足以减轻湿度。英语中有大量辅音和零星几个元音,截然不同于热带森林地带富含元音的语言。

在局部范围内,环境似乎也塑造了人类语言的多样性。有大量多年生植物稳定生长的繁茂环境,相比植被季节性特征明显或变化莫测的地方,语言的密集度更高。物产丰饶的地方能给人类文化群体提供更小的地理范围,有利于语言分化并形成丰富的区域多样性。从音节到大尺度的多样性模式,人类语音像其他动物的声音一样,部分由我们赖以为生的栖息地塑造。

空气是如此,水土也是如此。每种介质都有其声学特征。生活在水下或是通过木头、土壤传播声音信号的动物,都能在家园特有的物质属性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对多数时候生活在近岸水域的海洋生物来说,海面和海底的反射减少或遮蔽了低音声波。因此,在近岸水域觅食的海洋哺乳动物,如座头鲸、弓头鲸和露脊鲸,通常比开阔海域中的蓝鲸和长须鲸发出更高频的声音。

珊瑚礁上的水域,海浪拍击的海岸,或是生机勃勃的淡水溪流,都可能喧嚣不断。风吹海浪,浪花碎溅或水波翻涌,都会引起喧闹声,充斥大部分声学空间。这些栖息地的鱼类用高度重复的脉冲波似的敲击声、嗡嗡声或呜呜声来相互唱和,音高通常达到最不可能被水流咝咝声、哗啦哗啦的噪声所掩盖的频率。每个声波脉冲都包含多个频率,开始和结尾也各不相同。在具有挑战性的声学环境中,宽频谱的叫声和不断重复的开始与结束,增大了让配偶和对手探测到声音的机会。这些物种的声波交流,通常只在非常近的距离内发生,也就是说,在看到配偶或对手之后才发出声音。

背景噪声的水平似乎也塑造了鱼类的听觉能力。所有鱼类都用侧线和内耳来探测水分子的低频运动。有些鱼的听觉范围拓宽,频率达到更高,并演化出了更优良的频率辨别力。这类听觉不凡的物种有鲇鱼、鲤鱼和淡水鱼米氏叶吻银鲛(elephantfish,别名大象鱼),它们多见于宁静水域,比如流速缓慢的河流和池塘,因为水流缓慢,所以它们的家园没有背景噪声,这可能为它们良好的听觉发展铺平了道路。鲑鱼、鳟鱼、鲈鱼和镖鲈等物种生活在水声喧嚣的溪流和海岸地带,改良听觉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因此只保留了祖先的低频听觉。

在人类看来,开阔海域似乎是均一的。在我们想象中,可能穿透整个海洋,一直到海底都是一个样。然而对声音来说,海洋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管道,声波可以通过这条通道传播到几十万米外。这条“深海声道”位于海面下大约800米深处。在海洋中,越往深处水越冷、密度越大,这种温度和密度梯度将声音封闭在通道内。当声波纵向移动时,上方更暖和的水或下方密度更高的水会迫使其返回通道。声音能沿着这条水道横穿整个海洋盆地,低音尤其如此,因为低音声波在水中穿行不会受到水的黏度影响。鲸充分利用了这条通道,在人类发明电报之前,它们的吼叫、叹息、跳跃声,是动物界唯一横穿海洋的信号。

声音也能通过固体传播。声波在木头或岩石中穿行的速度比在水中快十几倍。我们所有的乐器都用到了这些波,只不过木头、皮革、金属上振动的薄片和弦,都是为了将声波传送到空中。而对很多其他物种来说,固体是主要或唯一的声学介质。

所有的陆地无脊椎动物,如昆虫和蜘蛛,都能通过外骨骼神经,尤其是腿部关节软组织上的神经来感知振动。想象一下,如果人类的脚底、每个脚趾和手指都是耳朵,情况会怎样?那就是昆虫的世界了。昆虫通过身体表面和附肢内部的接收器来听周围的振动。它们多数也使用这种能力来交流。蜘蛛用步足拍打地面,向配偶和对手发送信号。许多半翅目昆虫,例如角蝉一类,利用腹部的嗡鸣器发出复杂的声波,再顺着腿部向下传送到树叶或树枝上。这些信号在空气中通常听不到,但能快速而清晰地传送至同伴们腿部和附肢关节的“耳朵”上。对这些物种来说,腿既是说话的器官,也是听觉器官。

昆虫生活的声音世界,是与人类听到的空中之声平行的世界。直到最近,我们才对固态物质中传播的声景之级别和多样性有所了解。科学家将电子传感器连接在植被上,发现多达90%的昆虫群落依靠通过植被或地表传播的振动来交流。我是在为一次树木声音展览收集录音时,首次进入这个充满昆虫嗡嗡声、吱吱声和咔嗒声的奇异世界。我把小型传感器挂在一根棉白杨树枝上,捕捉风吹过来时树木内部的大量震颤和巨响。在树木的嘁嘁嚓嚓中,散布着第二种长波高频嗡嗡声,间隔有序,就像设置成“振动”模式的手机铃声。我把声音文件寄给研究昆虫交流的先驱——美国密苏里大学的雷克斯·科克罗夫特(Rex Cocroft)。他证实这些声音由一种昆虫发出,很可能是一只叶蝉。但是不可能更精确地鉴定。因为不像早已熟知的鸟鸣,我们对各种昆虫的鸣声了解还极其粗略,没有对应于物种的完整的鸣声记录。对喜欢探索的博物学家来说,昆虫的“振动景观”(vibroscape)为新发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每种植物以及植物的每个部分,都各有不同的物理特征。嫩叶柔软而肥厚多汁。成熟枝脆而硬。树皮呈现为宽大的片状,而支托叶片的管状叶柄由致密材料围绕更疏松的核心组成。所有材料都以不同的方式来传播振动,偏重于某些频率而忽略另一些频率。我们听听公寓楼里的声音,大体就明白了。楼上邻居家的硬木地板几乎过滤掉了所有的高频声,但能很好地传播处于中间频段的脚步声。如果邻居家的厨房地板上铺了一层软木——某种形式的树皮——传过来的就只有最低频的重击声。昆虫生活在由不同属性的植物材质塑造成的声波世界中。这些差异创造了昆虫声音的多样性,就像植被差异造就空中无数飞鸟和哺乳动物的声音一样。

北美东部的角蝉为植被物理差异塑造声波振动的机制提供了鲜明的例子。它们是蝉的小个子近亲,用刺吸式口器从树叶和枝干中吸食汁液。头部的冠状物让它们看起来就像小棘刺。繁殖季节,雄性角蝉滴溜溜叫得凄厉,雌性则低吟作答。这种二重奏就全靠树叶和枝干传导的震颤来进行。

因背部有黄色小点而得名的二斑角蝉(two-marked treehopper),其实是一大类,其中包含多个亲缘关系很近的物种,它们各自都对不同种类的植物具有专食性。物种的分化,正是在它们的祖先扩大范围进驻新的寄主植物时产生的。进入新领域的角蝉在改换寄主植物时,不仅遇到新的食物,声音环境也会改变。

以森林边缘常见树种加拿大紫荆树为寄主的二斑角蝉发出低沉的呜呜声,频率约为150赫兹,相当于人类喉音哼唱的音高。而以另一种小型林地树种榆橘为寄主的角蝉叫声则高亢得多,约为350赫兹。这两种角蝉大小相当,但即使把它们从一种树上抓下来放到另一种树上,它们也不会改变鸣唱类型。每种树木都有自身的音质,更适合传播特定类型的声音。每种角蝉的歌声,都是它偏好的寄主植物最擅长传播的频率。就像了解木材细微差别并且善于调治的制琴师一样,昆虫多样化的歌声,正好与家园的物质属性匹配。

选择以多种植物为寄主的昆虫,鸣声传播范围比角蝉更广。例如,卷心菜斑色蝽以50多种植物为食。它们发出的嗡嗡声含有多种频率,碰到任何种类的植物,都能穿透茎叶传播。与食性专一的二斑角蝉不同,它们是流浪的游吟诗人,歌声可以在任何空间传唱。

狼蛛和跳蛛用振动来吸引配偶。它们在落叶堆上捕食,因此振动频率与落叶堆传播声音的特性相匹配。大象隔着很远彼此呼应时,会发出隆隆的吼声,通过大地来传送。它们用脚部密集的感觉细胞来倾听,并以腿骨为辅助,将声音传到颈部,再传入内耳。大象的隆隆声非常低,深沉到人耳都听不见,但这种频率在土壤中传播得格外远。

整个动物王国无穷多样的声音表达,部分起源于地球变化万千的物理特性。当我们听到歌声或哭泣声时,我们听到了声音演化的物质背景。我们周围也环绕着光靠人耳无法听到的声音,每种声音都与周围环境相宜。我们的感官如同井底之蛙。然而我们可以想象:在河面下,鱼儿彼此击鼓示意;海岸边,鲸冲着深海声道歌唱,倾听半个世界外传来的答复;树木和花草茎秆上,昆虫演奏着二重唱。而人类语言,无论是开口发声还是通过书页传递出来,都能让我们听到栖息地、饮食以及空气和植被的物理属性留在人类祖先语声中的丰富遗产。 dqE6lyO+zUoCmbr36KeMyeOEqDMmxtATMcfJkqMc0o2fb9wUF/7M6AbK2QZ4mt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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