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东南亚互为近邻。但我们真的了解我们的东南亚邻居吗?
我们经常谈到的国家就是泰国,这里是中国人旅行的热门地点,阳光、海滩、无拘无束的感觉。但是,我们很少知道,泰国还是近代以来唯一没有沦落为殖民地的东南亚国家,这个国家的王室从公元 1782年起就统治着那里,那时候恰是中国的乾隆时期。
对越南,我们的了解也是有限的。比如,读者是否知道,在北宋之前,越南的北部只是中国的一部分?越南人自己将这之前的时光称为北属时期。唐代的战乱不仅让中国陷入了一片乱局,还让南方一片领土永久性地脱离了中国的怀抱。
读者是否知道,其实在越南独立的时候,在它的南方还有着一个叫作占婆的国家,占婆国家的人种与北方不同,而可能与中国台湾岛早期的居民有着血缘关系?越南北部虽然独立,但依然保持了古代中国式的体制,而如果一个人到了占婆,却仿佛是到了印度,不仅因为那儿的人与印度南部人的模样更为接近,还因为印度对它的文化影响力比中国大得多。
不仅仅是占婆,事实上,包括现在的泰国、缅甸、柬埔寨,都能够感受到浓浓的印度风情。当我们去吴哥窟的时候,看到的寺庙其实是印度式的,那里既有佛教,也有印度教的影子。他们的人名都是印度化的。对于中国人来说,吴哥窟的国王名字如同一堆奇怪的组合,如阇耶跋摩、因陀罗跋摩,等等,但他们所使用的,却只不过是印度宗教中常见的名字罢了。
东南亚这个被欧洲人称为印度支那(Indochina)的地方,结合了印度(Indo)和中国(China)两个词,其实在文化和社会上更偏受印度的影响,只是到了唐宋之后,中国的影响力才越来越大。
我写完《印度,漂浮的次大陆》一书之后,开始考察东南亚这个紧靠中国和印度的特殊区域。和读者一样,我在最初的考察中,发现这个区域虽然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谈论之中,但是,我对这些国家的历史竟然也是一无所知。经过了四个多月的考察,无数次的奔波、交流、体验和查阅之后,我才初步了解了这个区域的历史、发展逻辑,以及历史上与中国的特殊关系。《三千佛塔烟云下》就是这次考察的报告。
我对东南亚的接触从越南开始,那时候恰逢我写作小说《告别香巴拉》和历史游记《印度,漂浮的次大陆》,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于是来到了越南北部的小城萨巴。这里位于东南亚最高峰番西攀的对面。时值夏天,越南大部分地区都处于高温笼罩之下,只有这座小城却湿润凉爽。我在租住的房间里,每天点两瓶啤酒,面向着对面大部分时间藏在云中看不出形状的山峰,完成了小说的主体部分。
在停留半年多之后,我正式开始了东南亚半岛的旅程。这一次,我依然从越南北部出发,一路向南穿越越南,经过了越南的首都河内、曾经王朝的中心顺化,还有中部占婆的大城市会安和芽庄,最后到达了胡志明市。在胡志明市修改稿件停留了一个月之后,我进入柬埔寨,参观了柬埔寨历史上的几个首都,也看了柬埔寨大屠杀的纪念馆,之后进入泰国的东部。游玩泰国之后,我坐飞机进入缅甸,去寻找缅甸历史上的几个著名都城。在这里,由于夜晚在火车站过夜,我得了登革热,这是我旅程中第一次值得一提的疾病。最后,从缅甸回到泰国,从陆路进入老挝,回到云南。
到了2019年,我陪着父亲再次来到了东南亚,游玩了柬埔寨、缅甸、泰国三个国家,对缅甸的变化尤其感到惊讶,这一点会在后文提到。
也许只有在东南亚的旅程中,才能理顺这片在历史上云山雾绕的文明。这里,我试着将东南亚的历史做一个简单说明。
能够从历史上追溯得到的最早的东南亚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位于海边和群岛上,属于说南岛语系的人群(南岛人,Austronesians),而在大陆东南亚部分则分布着说南亚语系的人群(南亚人,Austroasians)。这两部分人群可能都是从中国大陆地区出发的,其中南岛人从中国大陆沿海来到了台湾,并从台湾出发深入到太平洋的一些岛屿,也包括越南海边的占婆地区。而南亚人可能从中国南方的某个地方出发,进入了东南亚地区,并从大陆部分的东南亚向东方的群岛扩张,在海岛上与南岛人群相遇。
本书所写的越南、柬埔寨、泰国、老挝、缅甸属于南亚人的区域,因此除了占婆(南岛人)之外,大部分都属于南亚语人群,越南语、高棉语、孟语等均属于南亚语系。
早期占据东南亚大陆部分的人群包括五个部分:越南北部的越人、越南中部的占婆人、越南南部和柬埔寨直到泰国东部的高棉人、泰国中西部和缅甸东部的孟人,以及缅甸西部的骠人。这些人群建立的国家并不以现代的国界为边界。比如,在泰国的东部,至今留有大量的吴哥式的遗址,这些遗址受到保护的状况甚至比柬埔寨都好得多。这些遗址很少有国人去过,于是我都一一做了详细的考察。
而泰国西部,则与缅甸东部地区一样,是孟人的地区。这五个地区,除了越南北部受到中国影响之外,其余地区大都受到印度的影响,它们在受到佛教影响的同时,更多的则是受印度教的影响。
那么,我们经常谈论的泰人(泰国主体民族)和缅人(缅甸主体民族)又在哪里呢?在我前面谈到的五部分中,并不包括泰人和缅人。
其实,说汉藏语系的泰人和缅人都可能是从云南出发的后来人群。也就是说,东南亚最早的文明是占婆人、高棉人、孟人和骠人文明,而到了后来,泰人和缅人才进入东南亚。
但是不要小看这两个年轻的民族,一旦他们离开了云南西部和南部的群山,来到了东南亚的平原,就显现出巨大的活力。正是后来到达的泰人与缅人,与越南北部的越人一起,将原来的几个主要民族(占婆、高棉、孟、骠)压缩了。有的早期民族甚至灭亡了,比如,在越人的压迫下,占婆人的主体消失了;在泰人和缅人的共同压迫下,骠人也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孟人则被压缩在泰国和缅甸的夹缝中,最后变成了缅甸的一个小邦。
早期民族中,唯一幸运的是高棉人。如果再持续几百年,这个民族本来也会在泰国和越南的压力下逐渐消亡,但在它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历史就进入了近代。因此,高棉人的柬埔寨幸存了下来,但这也是以版图不断缩小为代价的,而在泰国的东部和越南的南部,有许多地方都属于古代的高棉地区。
新来的泰人(泰国和老挝)和缅人(缅甸)也主要受到了印度文明的影响,但他们选择信仰上座部佛教(从斯里兰卡传来),因此避免了来自印度的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直接的冲击。
也就是说,东南亚大陆五国的来源是不同的,其中越南整合了北方的越人、中部的占婆和南方高棉的一部分,组成了现代的越南,是一个整合体。而柬埔寨的民族比其他几个国家更为古老,是强大高棉帝国(历史上被称为扶南、真腊和吴哥)的后代。泰国、老挝和缅甸属于新兴国家,都是由后来的人种建立的,其中泰国和老挝的主体都是泰人,他们的国家整合也较为彻底。而缅甸的中部已经由缅人整合完毕,但在它的周边还有着许多山区里的小民族(包括古老的孟人),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帝国圈,还没有整合成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就已经面临西方的入侵了。
到了近代,中国、印度和西方如何影响东南亚,我在本书中都有相对细致的描写,读者可以参考。
熟悉了这段历史的演化框架,读者再阅读起来,会少一分陌生的感觉,更能把握那纷纭繁复的历史脉络。
我在多年的旅行中,发现世界城市建设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这个发现最初就诞生在东南亚旅行时。
在东南亚,我的最大感受,就是生活的便利和小贩的经商自由。曼谷、胡志明市等大城市中,我们处处都能见到各种各样的小贩。在胡志明市,卖啤酒的妇女蹲在街头,给路过的人们随时倒上一杯加了冰块的啤酒。清迈的夜市熙熙攘攘,各种摊贩占满街道,到了第二天早上,如果去到前晚的夜市,会发现人们在临走时已经将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自由市场创造着商业机会,并形成了自我约束的规则,而人们都愿意去遵循这些规则,这样才能最大化自己的利益,这就是最好的自发秩序。
当我在中亚地区旅行时,不管是在撒马尔罕还是塔什干,我看到了另一种城市的风格,在这些城市中行走会让你感到如同走在一座花园城市之中。这里干净整洁,充满了秩序感。但是看久了就会发现这些城市总有一些问题存在,那就是:它们并不适于生活。这样的城市街头很少有商贩的存在,人们想买东西必须走很远,因为路边的房子也都太过于高大上,如果卖普通的商品就不划算了,只能卖奢侈品。这些城市看上去那么美丽,却缺乏便利性,代表着统治者对秩序的追求。类似这种的观察和体会在书多有体现。
“亚洲三部曲”的写作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由于这是我早期的几本书,保留了更多练习写作的痕迹。在《印度,漂浮的次大陆》中,我写了较多的历史,刻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纪录片的手法进行写作。而到了《三千佛塔烟云下》,我又有意地往回调整,增加了感悟和体验,希望能够带来更多的活泼性,同时也不减少它的知识性。到了《穿越蒙古国》,我则完全采取了一路观察的游记写法,个人的体验更加丰富,但是,为了兼顾知识性,我又设立了单独的一条线讲述蒙古人的前世今生。回头来看,这三种写法各有千秋,但正是这样的不断练习,让我后来的写作受益匪浅,可以自由地在各种笔触间跳跃,这种技术的积累就来自于“亚洲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