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居住的大理是一个气候宜人的度假胜地。如果不出疫情,这里必定游客如织,他们或发呆于地中海风情的酒店,或出没于新创品牌的老字号餐馆,或购买着当地人都没有见过的特色商品。但这里真正的古迹却往往少人问津,它们都存在于游客的路线之外。
根据我的总结,大理最重要的古迹是两城、两碑、两冢。
所谓两城,一是古羊苴咩城,这座城市建于唐代的南诏中期,是南诏后期和大理时期的都城,也就是现在游客常去的大理古城的前身;还有一座城是南诏早期的都城太和城,位于现在的新市区和古城中间,已是一片埋在地下的废墟。
所谓两冢,指的是唐代天宝年间唐军攻打南诏失败后,南诏将大唐将士的尸体堆叠起来形成的巨冢。这样的群体墓葬有两处,分别称为千人冢和万人冢。大理的地势千年不变,在民族的记忆中依然残存着那场一千多年前的战争。唐军将士从东南方进入洱海盆地,之后受阻于西洱河,最后被歼灭于河边不远处的沼泽之中。那片沼泽变成了现在的天宝街一带的平地,万人冢就竖立在那里。
所谓两碑,一是南诏国王纪念天宝战争的石碑,竖立在太和城,讲述了与唐朝作战的迫不得已;而第二块,就是在古城外苍山脚下的元世祖平云南碑,这是蒙古人在大理的痕迹。虽然唐朝进攻大理失败了,但蒙古人却跨越了数千公里南下跃进,以一种天兵天将的方式拿下了大理,这一切都记载在那块石碑之中。事实上,大理关于蒙古人的记忆不仅仅在于这块碑,在大理下属的凤仪镇(位于古代进入大理的主干道上),曾经有一个小土丘,在民族记忆中,这里是忽必烈当年拴马的地方。这个土丘在民国时期还屡次被记录,直到最近才由于地貌的变化而不再被提及。在高高的苍山顶上,有一个不知从何年就存在的古代水利工程。人们在顶部建堤坝围成了一个小型的湖泊,再引湖泊中水下山灌溉,这个工程曾经被称为高河(也叫冯河)。但自从蒙古人来后,这里就被传说成是元世祖进攻大理洗马的地方,因此后来被改名为洗马潭。
人们会问,大理城在苍山脚下海拔2000米的地方,而洗马潭却在山顶上近 4000米处,元世祖怎么可能带着他的马爬到山顶上来洗马,进攻大理也不用爬到山顶上啊?这样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但我们要看到传说中也有合理的成分,那就是:蒙古人为了进攻大理,还真的翻越了巨大的苍山顶部。其原因是,大理城在其他三面的防守都很严密,而第四面(西面)就是巨大的苍山。这样的地形基本上是不可能攻克的,这也是唐军失败的原因,而蒙古人为了避免唐军的命运,硬是不信邪地从西面翻越了苍山,避开了其他三面的防守,将大理城拿下。
我搬到大理,是在写完《穿越蒙古国》之后,因此,这里写下的一切细节都无法反映在书中。但是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在大理,甚至不管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到一些蒙古人存在的痕迹。大理所在的云南受到了蒙古人的影响,比如,云南现在还有一部分蒙古人居住,他们就是当年征服者的后裔;在云南,还有众多回族人存在,大理最干净的餐馆和最好吃的糕点,往往是回族人的,这些回族人就是跟随蒙古人到云南的色目人的后代。在大理苍山脚下,还有着另一处不那么著名的万人冢,它是清代的回民起义留下的,我们可以看出回民在云南扎根过程有多艰苦。
而在我老家山东,元代的大运河穿城而过,提醒着人们,蒙古人不仅善于打仗,还是水利天才。郑州2021年发大水的贾鲁河,也是元代兴修的,至今依然有河段在使用。
蒙古人不仅存在于史书之中,事实上,他们对现代中国的影响之大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写完印度和东南亚后,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蒙古国,我想去看一看那里的前世今生,当然,我也决定选择一个特殊的方式去了解,于是就有了这本骑着自行车走过成吉思汗西征路的“穿越之书”。
无处不在的蒙古记忆
不管是在写作本书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在不断地与蒙古帝国和元朝打交道。2002年,我利用长假,独自坐飞机从北京前往乌鲁木齐,又经过了数次转车,前往北疆清河县的三道海子,去查看被发现不久的一座超大型石冢,因为那可能是蒙古大汗中唯一被发现的陵墓,据称贵由汗去世的横相乙儿就在附近。但后来的研究表明,那是更加久远的游牧民族留下的。我在蒙古境内也看到了许多类似的规模较小的墓葬。这一切都记录在了我的书中。
而在前往蒙古国之前,在我去往中国西藏、印度、缅甸、泰国、越南的旅行途中,关于蒙古人的记载和传说总是不时出现,这一切,我也都记录在书中。
《穿越蒙古国》是我在写作中感到最轻松的一本书,由于时间久远,我无法记清它的资料和行程准备花了多久,但从上路之后,我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完成了旅程。等安顿下来后,我在广州只花了一个多月就一气呵成写完了稿子。我写作有一个毛病,就是写长篇时只要没有结束,就放不下睡不好,这个毛病第一次犯就是在写这本书时。
在书的最后,我写道:“我所经历的蒙古,也和其余人的经历一样,沉淀为微不足道的历史的一部分,退入了永恒的时光中。”但这句话并没有实现,之后我并没有把蒙古人清除出脑子,相反越来越频繁地和蒙古人邂逅。
《穿越蒙古国》出版之后,我去了中东和中亚,在这里,蒙古人的影子继续跟随着我。到达阿富汗在机场换钱时,我一抬头发现了一个“中国人”。我立刻用汉语和他打招呼,但对方却不会汉语。我这才意识到,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哈扎拉人。哈扎拉人是阿富汗的第三大民族,有蒙古人的血统,与中国人的相貌几无二致。他们居住的主要地点,就是那两座巨大的立佛所在的巴米扬谷地。而在蒙古人第一次西征中,巴米扬被成吉思汗屠城(本书中有记载),原住民可能从此灭绝。随后,在巴米扬出现了哈扎拉人。因此我推测,这里可能和云南一样,有着一支蒙古驻军,并留下了后代。
在整个呼罗珊(伊朗、阿富汗、土库曼斯坦交界)地区,都有着很强烈的蒙古人存在感。阿富汗北部的大城市马扎里沙里夫的得以崛起,缘于旁边更加古老的巴尔赫的消失,这座古城曾经被认为是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而巴尔赫的消失就是蒙古人干的。在伊朗西部的大城市马什哈德,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取代了不远处的尼沙卜尔,土库曼斯坦的马雷取代了丝路名城木鹿。尼沙卜尔和木鹿都是世界级的丝路名城,但蒙古人到来后,都变成了一片荒丘。
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人的墓葬,那就是著名的莫卧儿帝国的开创者巴布尔。莫卧儿其实就是当地人对蒙古的称呼,而巴布尔的父系是突厥人帖木儿,母系就是成吉思汗后代的察合台支系。作为混血,他认为自己是蒙古人。虽然经过多次战乱,但巴布尔的墓葬并没有被完全破坏,至今依然保存在喀布尔。中亚人将他提到“三大征服者”的地位,仅次于成吉思汗和帖木儿。
中亚古城、乌兹别克斯坦第二大城市撒马尔罕的城外是一大片废墟,那里曾经是成吉思汗毁灭之前的城市所在。而新城区的建设,应该归功于蒙古人的察合台汗国,但是它的大规模建设却发生在帖木儿时期。帖木儿虽然是突厥人,但他更加愿意显示的身份,那就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女婿。所有的征服者必须以成吉思汗的名义,才有可能获得足够的尊重,哪怕他贵如帖木儿或巴布尔。
在伊朗西北部的苏丹尼耶,有一座巨大的陵墓,它是蒙古人黄金时代仅有的汗级大墓,属于伊尔汗国(波斯汗国)的第八位君主完者都。这座陵墓已经采用了伊斯兰样式,有着巨大的蓝色穹顶,在阳光的映衬下让几百年后的人们都能体会到汗国的威严,它比后来中亚的帖木儿陵墓、印度的泰姬陵都要早得多。而这座墓葬的存在,不仅告诉我们蒙古人在他的时代已经融入了当地,变成了穆斯林,还告诉我们,蒙古帝国当初的边界有多宽广。
这里只是追寻了一小部分,但事实上,我遇到的与蒙古人有关的场景还有很多,在未来也必然还会遇到,但这些都无法反映在这本书里。不过,它们会出现在我现在正在写作的另一本书中,以及未来还会写作的其他书里。总之,研究蒙古人已经成了我的兴趣,我会将这份热情持续下去。
探寻蒙古人的军事战略
除了“亚洲三部曲”“穿越三部曲”等游记类作品之外,我还写作了“帝国密码三部曲”等从专题角度看历史的书,其中有一本写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战争,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蒙古人的战争。
在我写作《穿越蒙古国》的时候,更多是从事件本身来叙述蒙古人的征服史,而当后来写作《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时,又从头梳理了蒙古的军事能力,感受到了蒙古人战争艺术的完美。在这里,我不妨与读者分享一项蒙古人的作战战略。
蒙古人作战的主要战略,我们可以称为迂回战略。现在的孩子们玩战争游戏,都知道说一句:走,去包抄他们的后路!但在实际的战争中,要做到这一点却是非常困难的。蒙古人的战争遵循了几个原则:
第一,蒙古人作战从来不只用一路人马,他们一定是几路并进的,如果你看到了一路蒙古兵,应该立刻想到,在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蒙古军队正在进攻;
第二,在几路大军中,主力和策应军队的区分并不明显,谁取得了突破,谁就是主力,由于蒙古军队的强悍,每一路大军都可以形成致命性打击;
第三,统帅只给几路大军设立目标,不去干涉他们的具体执行,最后的评估只看结果;
第四,虽然最初几路大军的阶段性目标是不同的,但最后必然合围主要目标。
打个比方,这就像是一个强大的创业团队,总经理给各个团队下达目标,却不干预他们的操作,只看最后的结果。
为了展示这个战略,我们可以看书中的一个例子。在蒙古人的第一次西征中,为了进攻撒马尔罕,他们派出了四路大军:一路向北,一路向南,一路进攻东部的目标,而成吉思汗本人则率军绕到了撒马尔罕以西,首先进攻另一座城市布哈拉。这四路大军分布在数百公里的战线上,每一支都饱含作战欲望,全都完成任务后,撒马尔罕已经无法逃脱蒙古人的掌心了。
在本书的内容之外,我还想再举一例,就是蒙古人千里驰骋进攻大理。他们从甘肃西部出发,翻越千山万水,进攻位于云南西部的大理。这本来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使命,但是,蒙古人竟然也派出了三路大军,他们分别沿着不同的路线南下。到达大理后,已经是合围之势了。即便已经合围,蒙古人依然不满足于传统的进攻线路,而是从最不可能的方向翻越苍山直下,导致大理君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蒙古人进攻大理已经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这还不是他们的“极致”。事实上,进攻大理只是进攻南宋的更大计划的一部分,为了进攻南宋,蒙古人的大迂回策略更是在长达几千公里的战线上设立了五条进攻线路。
在中国历史上,一旦出现了南北分裂,那么南方国家和北方国家的作战线路往往只有三条,一条从陕西经过蜀道进攻四川,一条从河南西部的南阳进攻襄阳,而最后一条从淮河下游进攻长江下游。由于地理原因,南北之间适合行军作战的只有这三条路,所谓顶级的战略家(如诸葛亮),也只能在这三条战线上做文章。
但是,到了蒙古人时期,他们却并不满足于这三条线路,而是在进攻大理之后,硬生生又从南方开辟了两条线路:一条沿金沙江从云南进攻重庆,另一条从云南绕到广西,沿着湘江进攻湖南。一个北方游牧民族为了进攻南方的南宋,竟然绕到了更南方,从而发起了包围式的进攻。这一点,再大胆的军事家恐怕也意料不到。
写作风格及其他
在写作风格上,《穿越蒙古国》一书的写作又与《印度,漂浮的次大陆》和《三千佛塔烟云下》不同,它更注重自我表达,用游记的方式贯穿始终,这本书可以说是最“彰显自我”的一本。但为了加入足够的知识,我又延伸出另一个完全独立的线条去写历史,并与现实相对照,从而保证了本书的知识含量。在写完这本书之后,由于对蒙古依然很感兴趣,我又在《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中详细探讨了蒙古人的军事战略。目前在创作的还有一本关于元朝的非虚构历史作品,后面还想再创作一本虚构作品,可以说,蒙古在我的写作中一直是最关注的对象。
在本系列第一部《印度,漂浮的次大陆》序言中,我谈到了写作“亚洲三部曲”之前的游历,在这里,我不妨把写作这三部书之后的游历也做一个简单梳理,并对帮助过我的人表达感谢。
在写完《穿越蒙古国》后,一次机缘巧合让我爱上了大理,这里聚集了大量的作家、歌手、画家。这里没有外界的喧嚣,人们可以尽情地创作。
在大理待了几个月后,我就对新的旅程充满了渴望,这一次我想去的是中东。于是,在中东的见证成了我另一本书的素材,那就是《穿越百年中东》,由此我也开启了另一个系列“穿越三部曲”。写作《穿越百年中东》的同时,我的另一个写中国历史的三部曲“帝国密码三部曲”也在酝酿之中,最先创作的是《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正是《穿越百年中东》和《中央帝国的财政密码》让我获得了早期的关注度。
我依然记得《穿越百年中东》刚刚出版,一天,朋友突然告诉我,新东方的俞敏洪推荐了我的书。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得到的书,只知道他之后接二连三地将我写的书一一做了推广,包括“亚洲三部曲”。
俞敏洪超强的阅读能力(范围之广、速度之快)令人感到惊讶,更难得的是,他从来不在乎一个作者的名气,只注重书的内容,这对于一个已经被视为成功人士的人来说尤其难得。
在中国,一直有一些企业承担着理想主义者大本营的角色。比如,我曾经就职过的《21世纪经济报道》,这家当时全国著名的财经类日报在招人时是没有门槛的。在这里,只要一个人表现出足够的理想和一定的能力,就有可能获得见习的资格。我作为毫无文字背景的程序员被这份报纸接纳,与此同时,这里还有着体育生、医生、消防员等各种职业的人,都获得了证明自己的机会。当然这里也有着丛林法则式的淘汰制度。
新东方是我见到的另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大本营,我不想去谈那些人们熟知的人物,只想说两位我的朋友。我曾经提到的一位画家女孩,由于喜欢作画很早就辍学了,连高中学历都没有,但她却成了新东方的名师,因为在流浪的过程中,她掌握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口语。而我的另一位朋友由于口才好,也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入职了新东方。两位朋友的经历让我理解,这是一个给理想主义者留下大量机会的公司,他们并不在意资历,他们在意的只是你的激情和创造力,这是一个人能够做好工作的重要前提。
正因为这样,俞敏洪推荐我的书,我并不感到惊讶,却又感激终生。
游历中东之后,我去往中亚,并写出了《穿越劫后中亚》,在中亚地区我依然邂逅了大量蒙古人及其遗迹,也算是对《穿越蒙古国》一书的后续补充。在阿富汗,我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险,付出了流血的代价却安然无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