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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与文本的互证

近两年来,我专注于一部纪录片的拍摄,这部纪录片的名字叫《故宫文物南迁》,讲述的是抗日战争期间,故宫人带着13427箱故宫文物精华从北平撤离,辗转大半个中国,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国宝的可歌可泣的历史。同时,一部同名的历史非虚构作品也在写作中。我计划把这一部纪录片、一本历史非虚构作品,献给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1945—2025年)和故宫博物院成立100周年(1925—2025年)。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汪伟先生的电话,说他翻译了一本书,叫《“帕内”号疑云:揭秘南京大屠杀前夕的“珍珠港事件”》,是关于抗日战争时期,发生在日本侵略军与美国军舰之间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他的电话,燃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他寄来的打印稿,我在飞机上一口气读完,从而了解到抗日战争时期这一段历史,也对那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有了更完整的认识。

这绝对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堪比一部惊险的战争大片,可惜在我们的历史叙事中把它遗漏掉了。此前,我只在张宪文先生主编的《南京大屠杀全史》中读到过相关的记述,对这一事件有些印象,但那部三卷本的大部头著作,重点是讲述南京大屠杀之前后经过,对“帕内”号事件只是一笔带过,此外再找到有关“帕内”号事件的其他记录,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我们的历史叙事,有时过于宏大,以至于一些散落在这些宏大构架下的历史细节(哪怕是相对重要的事件),都成了漏网之鱼。

所幸,有一位美国作家汉密尔顿·达尔比·佩里,追踪历史的线索,完成了一部有关“帕内”号事件的专著《“帕内”号疑云:揭秘南京大屠杀前夕的“珍珠港事件”》(以下简称为《“帕内”号疑云》),从而补上了这一空白,也让我们详细了解了这样一个被尘封已久的史实:

1937年12月12日,也就是日军占领南京的前一天,已驶出南京的美军巡逻舰“帕内”号,在靠近芜湖的水域上,遭到了由24架日本飞机组成的编队的轰炸。尽管舰上悬挂着美国国旗,但日本飞机仍然未做任何警告,就向“帕内”号投下了炸弹。“在轰炸后,‘帕内’号被日本陆军快艇用机枪扫射,飞机对幸存者也进行俯冲射击。”“帕内”号在经受了前后五波攻击之后,最终在芜湖附近的江面上沉没。

被“帕内”号保护的三艘美国美孚石油公司的油轮,英国海军“圣甲虫”号、“蟋蟀”号、“瓢虫”号、“蜜蜂”号军舰,以及载有难民的怡和洋行“黄埔”号商船,都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与炮兵攻击 。“整个攻击中,天气晴好,能见度高,少云甚至无云。” 这表明,日军轰炸美、英两国船舰“完全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帕内”号事件与我所讲述的“故宫文物南迁”的历史,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存在着关联性——正当美国军舰“帕内”号在长江上遭遇日军袭击的时候,原来存放在南京朝天宫文物库房里的故宫文物,几天前刚刚从同样的江面上经过。

由于战事紧急,运筹船只艰难,几经周旋之下,1937年12月3日,故宫博物院终于雇用英轮黄埔轮,载着5250箱珍贵文物驶离南京,前往武汉。“帕内”号事件让我知道,纵然是美国军舰,也躲不过日军的袭击,更不用说英国商用轮船了。假若满载故宫文物的黄埔轮晚10天离开南京,那么这批文物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我是以故宫文物南迁为视点来审视这段历史的,但放在整个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历史框架下看,“帕内”号事件的意义更非同寻常,因为日军飞机对美国军舰的这次偷袭,比后来的珍珠港事件早了4年,所以书前的题记说:它是“二战日美对抗的序幕”。诚如译者汪伟先生在译后记里所说:“日军对‘帕内’号的轰炸,对中美日之间的国际关系、二战东方战场的历史走向和最终结局起到了深远的影响。自此事件后,美国从民间到官方,开始了解了中国抗战的惨烈和艰难,激发了美国人民对中国人苦难的同情和理解,进而不断增加对中国的支持和援助;与此同时,也开始对日本军国主义的警觉,随后的谴责、制裁和禁运,最终导致日本在战略压力下发动对珍珠港的偷袭。”

故宫博物院从南迁文物中挑选部分文物前往英国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1933年

而日本军国主义的野蛮骄横、不可一世,也终将失道寡助,激起全人类的同仇敌忾,最终只能走向彻底覆灭的耻辱结局。

用眼下时髦说法,《“帕内”号疑云》是一部历史非虚构作品,但它是一部很独特的历史非虚构作品。除了事件本身的跌宕起伏,它的作者汉密尔顿·达尔比·佩里也十分注重叙事技巧,使它像一部小说一样引人入胜。

首先,它的叙述角度是双重甚至多重的,并不是单一地以“帕内”号军舰为视角。它有时以“帕内”号军舰上的人们为视角,有时以日本飞行员为视角,就像电影一样切换镜头。当然,作者对镜头的切换不是随意而为,而是来自他在美国、日本采访所获得的一手资料。也就是说,他所采用的这些当事人的视角都是有根据的。于是,在这本书的第六章,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

日本海军航空队村田重治上尉驾驶着三菱96式轰炸机,透过挡风玻璃在3300米高空紧盯着左侧下方宽阔而又模糊的长江。他迅速地瞄了一眼,发现后方左右两侧两架本航队的轰炸机紧跟着。他发出命令,使三架飞机保持队形,拉开距离。万一他的两位战友机动投弹,他可不想发生相撞

《“帕内”号疑云》一书是讲究叙事技巧的,甚至是很“电影化”的。它的叙事视角,既是美国人的,又是日本人的;既是地面(江面)的,又是空中的。这使本书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的叙述具有了多维的角度,使那段历史犹在眼前,愈显真切和立体。

当然,本书在叙事方面的魅力,不只在于作者对现场镜头的切换,其叙述角度的多重性,还体现在他对不同原始文献的援引比对上。这些文献包括新闻报道(如《纽约时报》)、官方调查报告(如《事实认定报告》)、当事人回忆录(如阿本德1943年所写《我在中国的生活》)、美国官方电报、现场照片、活动影像,等等。这些文献彼此穿插、对照、证实,形成了一组叙事蒙太奇、一个多音部的合唱、一种跨文体的魅力,在叙事中浑然一体,使作者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追述更加浑厚生动,铿然有声。

关于在事件现场拍摄的影像,我要多说几句,因为这是《“帕内”号疑云》最吸引我的地方。“帕内”号军舰上载有多名记者,其中,《纽约时报》记者诺曼·宋“拍了差不多75张‘帕内’号受到攻击、沉没,和他们在岸上逃亡的照片”;《福克斯有声电影》摄影师“也用他的电影摄影机拍摄了很多画面” 。最关键的,是美国记者诺曼·阿莱,一位出生于芝加哥的新闻电影摄影师,在“帕内”号军舰被袭击之前的12月4日,拍摄了日军飞机轰炸南京埔口火车站的惨烈场面——就在那次轰炸十几天前,故宫博物院存放南京的一部分文物,从那座火车站装上火车,经由郑州、西安运往后方。而当日军飞机偷袭“帕内”号时,阿莱就在这艘军舰上,刚好可以拍下事件的全过程。

汪伟先生和我都是纪录片工作者,我想他痴迷于这部书稿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帕内”号事件是一段始终有影像伴随的历史。在军舰上,至少有两位电影摄影师拍摄了事件的活动影像。我没有看到过他们冒死拍下的镜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它们,相信那些画面会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这些镜头,与《“帕内”号疑云》的作者汉密尔顿·达尔比·佩里的叙事构成了某种“互文”性,即不同文本之间的互证关系。

这种“互文性”,一直被我偏爱,也是我在创作中一直追求的。比如我写作《在故宫寻找苏东坡》一书,同时主创一部6集纪录片《苏东坡》;我写作《辛亥年》(后改名《最后的皇朝》)一书,同时主创一部10集纪录片《辛亥》;而我目前正在写作《故宫文物南迁》,我也同时导演一部同名的纪录片。我认为,影像叙事和文本叙事可以形成“互文性”,互相补充,彼此成全。而“帕内”号事件的纪录片,是在事件发生的当时,由摄影师不顾安危同步拍摄的,就愈发显示出它的珍贵。这些真实的历史镜头不仅成为后人追溯那段历史的宝贵文献(如我在《历史的复活术》一文中所说,活动影像也是历史文献),也成为认定日本军国主义罪行的重要物证,让军国主义者无法逃脱历史的审判。这就是我在《历史的复活术》一文中所说的,影像不仅能“再现”历史,还能够“创造”历史。

这批记录着“帕内”号事件真相的活动影像有着不言而喻的价值,因为“这些胶片将证明日本飞机飞得多低,现场的能见度,日本飞机对‘帕内’号和幸存者扫射的可信性”,“如果在这中间,胶片被毁或被偷——华盛顿,整个世界,就再也没法拿出证据以证明这个案子” 。所以,它们能不能被保存下来、冲印出来、公之于世,就构成了全书的另一条线索、另一层叙事。它叠加在“帕内”号事件之上,成为本书中牵动人心的一部分。所幸,当日本飞机轰炸“帕内”号的时候,拍摄者阿莱把这些胶片用帆布包好埋在土里,即使他们全部被日本人杀死,这些胶片也会保留下来。后来他又带着他拍摄的53卷电影胶片(每卷30.48米长)从上海经香港转马尼拉,又经过关岛、威克岛、中途岛和火奴鲁鲁返回华盛顿,其中的过程可谓步步惊心。最终,阿莱在《环球新闻》总部的放映室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拍摄的画面,而画面上的有些人物,此时已经死去。

《“帕内”号疑云》是一部历史之书,但它是一部有着叙事魅力的书。它的作者有着小说家一般灵活多变的叙事技巧,有纪录片一般的真实感。它用最贴切的方式告诉我们,所谓历史,其实就在我们眼前。

本文为作者为《“帕内”号疑云:揭秘南京大屠杀前夕的“珍珠港事件”》一书中文版所做序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版 WKmV+Rf4g6IgP7tRtHTiL3KLalSbEdthItu/HLD+eA0DgrBCckNm3d+fhIG59p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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