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昨天我跟几个朋友讲,讲到小时候我在上海没有饭吃,要刻木刻。“党”也很抽象,不知道是谁,要我们刻木刻,游行、反饥饿、反内战,我们也刻。两三天吃一顿饭。我们自费闹革命,没有人管我们吃喝。开画展,春天、秋天一年开两次全国木刻展。
祝勇: 您刚出版的《黄永玉大画水浒》一书,报纸上发了书评(《纸上的江湖》,祝勇撰)。《永玉六记》与水浒人物这样的绘画形式,与中国的民间艺术和传统的木刻是否存在一种必然的关联?
黄永玉: 我从来没想过立志要干点什么,跟着日子混过来,做木刻、画画也是这样,难得像歌德这样,从小就立志,然后就真的做到了,变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我们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喜欢画画,画得也不怎么样,然后,跟着抗战,慢慢地一边长大一边混,画画画得熟练一点儿,认识的人也多一点儿。那么有特点是什么特点呢?跟从事文艺的人混的时间多,一方面跟画画的人,画画的人也不多,就是刻木刻的。当时,漫画、木刻,抗战期间起的作用比较大,那时学院派的油画、国画,它自己也认为对抗战没起什么作用,所以没有像现在这么雄。它不雄,但是我们穷,刻木刻的都很穷,一边长大一边自己培养自己,就这么成长起来。
祝勇: 都是自学?
黄永玉: 画什么民间的也好,画《水浒》也好,或者画什么也好,原先也没什么成长的计划、壮大的计划。这里面大概原因是看些书,对某种书比较有兴趣啊,认识一些朋友,那些朋友也谈这些问题,譬如,绀弩、黄裳、曾祺、苗子,大家聊起来。到了(20世纪)60年代初就有一个想法,准备刻一套木刻,那倒是踌躇满志了,《水浒》这么一本有意思的书,还没有好的认真的插图,我来搞它一套,当时也认为一定是经典性的插图。
黄永玉与祝勇在万荷堂,约2007年,冷冰川摄
祝勇: 当时您想弄成什么样子的?
黄永玉: 当时是60年代,才40来岁,力气又足,很慎重的。因为《水浒》,我看的那些书,恐怕比较系统的啦,从宋朝的一直下来,宋、元、明、清关于《水浒》的,还做了卡片,“十年浩劫”期间全部搞光了,什么也没有了,彻底崩溃。那没有办法啦,那么以后老了,再刻是不可能啦。那些木板,准备了这么好的木板,那木板很贵的。
祝勇: 《黄永玉大画水浒》与民间艺术有关系呢,还是完全是自己的国画人物?
黄永玉: 扯不上,我是民间出来的人。我没有学过画,学民间的比较容易,比较好画。学学年画,学学什么,也不能老这样。在上海十六七年,我刻过一些民间的木刻,混饭吃。那个时候5块钱一张木刻,一个月要刻10张才能交到房租,然后吃饭再想办法。
祝勇: 画《水浒》人物的心愿跨越了几十年。
黄永玉: 就是想画而已,与信念这么伟大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我在香港,有一个人要我给他画,于是我就画了两套。我给他画嘛,(他说)给我买一套房子。画了之后他骗我,房子还是我自己买的,但是(画《水浒》的)动机是因他起来的。他也挺热情的,带我看房子,东看西看,后来他也不管了,把我的画骗去。这一套我自己留着。两套。这不是什么高雅的动机呀。就是一个过日子,解决过日子的问题。原来那个想法是比较正统的。在美术学院,年纪轻轻,40岁出头,刻一套《水浒》人物,身体好,眼睛也好,兴趣也高,朋友都健在,也都是壮年、中年这样子,等到——你就不要说等到我刻完了,就是后来这套画画完了,这些朋友都不在了。《序》里也说过,原来是等我那套画刻完了以后,有个非常有意思的一次聚会。等到经过“文化大革命”,重新画这一套东西,这些朋友都没有了,剩下黄苗子、黄裳两个人,(现在连)汪曾祺都没有了。
祝勇: 黄裳的文章里面写的就是你们三个人。当时在上海,汪曾祺,你,还有他。
黄永玉: 他阔佬,黄裳是我们的阔佬,文章写了,你看到没有?
祝勇: 我看到了,文章还引了很多汪曾祺给他的信,他有你给他的信,他还留着。
黄永玉: 有、有、有。他阔,他在《文汇报》编《笔会》,又是轮船公司的高级职员,又给人家学生补习考大学的数学。基本上是黄裳请我们吃饭,我们从来做梦也没想到请黄裳(吃饭),他有钱,有稿费,是我们心里的阔佬。汪曾祺比我稍微好一点儿,他有一个房间,有一张床是空心的;也不空,(住着的)是一个什么报的,花边文学报这一类的,或者晚报之类的,晚上上夜班,也是他的中学的同学,我当然睡在他那张床上。汪曾祺老睡那一边,床头挂了一张汪曾祺画的画,他学那个康定斯基画的。他说我睡觉像婴儿,结果后来传来传去,变成我说谁是像婴儿了。实际上是他的文章说我睡在那个人的床上,因为他的床是铁片的,时间一长,铁片松弛了,变成了一个窝了,我睡在那里就很难伸直。《大公报》(副刊)是沈从文编的,每一个星期有汪曾祺的文章,都是整版的。后来整个上海的文艺界都看,的的确确,到了臧克家那里,到了巴金那里都谈汪曾祺。后来,几十年以后,出了一本汪曾祺的书,人家还以为是新作家。
祝勇: 您自己说文学在您的兴趣里是第一位的,美术排到第四位了,您当初刻版画是一种自发的兴趣,当时,是美术第一还是文学第一?
黄永玉: 那是木刻第一。那个时候除了木刻别的我不会干,写一点儿短诗、短文章,也写那个文体,基本上是鲁迅的文体,讲讲中伤人家的话,阴阳怪气的语言,讲讲这个讲讲那个,都是不满意的。
祝勇: 那您最早的兴趣还是美术?
黄永玉: 那恐怕是木刻。最早做一些木刻,帮一些私人做插图,有时,刻一个独立的创作。木刻有一个什么好处呢,那个木板上机器的,不能制版的,那时候制版条件很差,难得木板上了报纸,所以高度要一样,要很平;平常就是印它十份二十份三十份,寄给朋友。
祝勇: 现在刻木刻的,如广东的一些版画家现在都不怎么刻了,转向油画;您也很早就没有刻了,您是因为木刻在艺术追求上它已经不太适应了,要抛弃它,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黄永玉: 我大堂有大板子,整张的,我就准备刻了。不会不喜欢,是现在事情这么多,刻一张木刻费时间,画一张画一般的几个钟头就画完了;刻一张木刻好多天,10张木刻就要好多好多的时间,但是最近还是要刻10张,刻10张原大。刻苗族的起源、神话。
祝勇: 您现在对木刻还像当初一样很热爱?
黄永玉: 又不是离婚,离婚就不想这个老婆了,不是这样的。放下这个事,干点别的容易办的事情。刻木刻是太不容易了。那还有一点,欣赏木刻的人将来越来越少了,那就是抗战时利益相关,除了木刻它没有别的好看了,而且木刻的历史任务这么庄严,这么轰轰烈烈,大家都愿意去做这个事,就是木刻同漫画。你什么油画,什么摄影,国画,抗战时还看国画?除了那些权威人物弄国画。
祝勇: 您画国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原因画起了国画?
黄永玉: 画国画从画画开始,画画也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画的。在香港的一段时期,除了刻木刻也画画,开画展(用的)都是画。最早都是木刻,然后到1950年就是开画展,就是画了,也有铜版画。回到美术学院来又不画画了,因为我专门教木刻。教木刻很需要认真的态度的,但是也画画,主要是刻木刻。
祝勇: 后来以画画为主是什么原因呢?
黄永玉: 在美术学院教了40多年的木刻,后来到干校,有一天我就说了,我的意思是我就讨厌美术学院的版画系,讨厌。因为都是自己不干活,成天整这个整那个的,好像他们正经的业务就是整人,也不好好工作。当着这帮人,我就说,我回去后我不刻木刻了。有的比较老实的人就说,那你不刻木刻怎么生活呢?天这么大,地这么大,怕没有生活?实际上,我已经想好了。三年干校虽然没有画画,我脑子一直在想画画的问题。譬如说排着队放工回来,(走)16里地回来,河北平原看到太阳,落日的时候,太阳落下去,有时候看到太阳快到地平线,还滴了几滴那个红颜色下来,溶下来,好像。有的时候,唉,方,怎么(画)个太阳(是)方太阳哦?那就是画画的一些观念了。看到庄稼、看到向日葵、看到农村的一个房子,下雪天,天地一个颜色,几个灰调子,回去就去画这个画,可要同人家不一样才行。
黄永玉木刻版画《铁匠》
祝勇: 您的画用颜色用得很艳,您这个特色跟您观察自然或者什么原因有关呢?
黄永玉: 也不一定,有时候也不艳,有的时候还比较暗的。有人告密,不是告我画猫头鹰吗,他没有告密之前到我家里:永玉同志,我感觉你这个画是不是有些忧郁。什么忧郁啊?又不是画得很艳丽的,怎么都是忧郁啊?有的时候,颜色,另外一种讲究嘛。你画画,画画这个、画画那个嘛,灿烂的颜色也可以画一种比较郁深的颜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