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像北京这样的文化古城,对建筑师是一项挑战。因为对它的建设受到很大制约,要求设计师有极高的修养和智慧。50多年来,北京的建设一直是争议的焦点,现在看来,还是(20世纪)50年代那一批建筑比较好,像历史博物馆、民族文化宫、中国美术馆,等等。80年代以后的情况不是很好,很多建筑都受到专家和大众的反对。主要问题一是拆、二是建。您是北京城改造和建设的当事人和见证人,不知您怎么看待这种现状?
张开济: 我是上海人。第一次到北京是在1934年,作为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的学生,集体来北京参观学习。火车快到东直门火车站的时候,宏伟的东南角楼进入我的眼帘。角楼上面是碧蓝碧蓝的天空,下面是城墙和城楼,一队骆驼正在缓缓行进,真是好一派北国风光啊!到了北京后,看到那么多美不胜收的文物古迹,我一下子傻了。我这个上海人,才头一次晓得我们中国有多么伟大!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有一次我正在天坛欣赏祈年殿,旁边有位外国妇女情不自禁地说:“我能站在这里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厌。”
令人遗憾的是现在北京的古都风貌大不如从前了。主要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不该拆的拆了,一个是不该盖的盖了,50年来这方面发生的事情我很熟悉。
最早的一个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梁思成曾建议建设新北京、不要拆城墙。在这方面,今天的陕西西安和山西平遥都要感谢北京的经验教训。我1980年访问英国,英国人领我们到一个叫约克逊的小城市,那里只有一座既不高也不大的城墙,可他们视之为光荣和宝贝,而我们这类重要的文物,却费了很大的劲把它拆了。
祝勇: 用今天的话说,拆城墙是一项“系统工程”,那么宏伟的城墙,想把它拆掉,没点干劲儿还真不行。古人一不留神把城墙建得很牢固,真难为那些拆城墙的人了。
张开济: 后一个阶段情况好一些。当时说永定门影响立交,要拆,专家学者都反对,郑孝燮给陈云写了一封信,结果被采纳。其实只是路线稍微改动了一下,永定门就被保留了下来。
再以后就好多了,许多文物不仅被保护,而且被充分利用起来了。在这方面,我是呼吁最强烈的,我曾提出“旧瓶不妨装新酒”的口号。实际上,国外一直在这样做,比如,巴黎将一座旧火车站改成了博物馆。结果,在我和众人的努力下,湖广会馆保护下来了,变成了一个戏剧中心;先农坛太岁殿保护下来了,变成了中国建筑博物馆;五塔寺变成了石刻博物馆……这是个很大的进步。因为最合理的保留是不但保留而且利用,并赋予它新的内容。
古城保护不仅停留于古建单体的保留,而且是成街成片的保留,保留建筑环境和彼此间的关系。北京现在划定了25片保护区,是认识上的一个进步。另外,许多重要文物也被恢复,比如白塔寺的山门,也终于“亮”出来了,虽然其过程也是很艰难的。广大群众的文物保护意识也有很大的提高。前几年为了恢复北京站附近的一段城墙,北京市民积极捐献城砖就是一个例子,从拆城墙到建城墙、从拆文物到拆建筑让文物,这种变化,耐人寻味。
故宫太和殿,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50年来,我目睹并参与了这一切,总的来讲,进步很大,弯路也走过。尽管如此,对于保护古都风貌,我们还是不能抱以悲观的态度和破罐破摔的想法,应该尽量抢救,能抢救的抢救,能争取的争取。
祝勇: 最近,广安大街的建设又引起争议。广安大街西起广安门,东止于广渠门立交桥,全长8公里。它因位于北京老城区的中心地带,跨宣武、崇文两区,穿越菜市口、虎坊桥、珠市口、磁器口、夕照寺路等闹市地段,历经百余年来的风雨沧桑,残留下来的会馆、故居屈指可数,因而更显弥足珍贵,其中有纪晓岚故居、德寿堂药店;暂保文物两处:京华印书局、开明戏院;登记文物三处:江西南康会馆、明因寺、火神庙;待定文物一处:曹雪芹故居;另外还有一处宗教建筑。也就是说,这些文物建筑或多或少、或全部或局部已进入拆迁范围之内。其中,人们最为关注的是纪晓岚故居;而争议最大的,则是曹雪芹故居。
纪晓岚故居位于珠市口大街西端今晋阳饭庄所在地,书斋名曰“阅微草堂”。院内至今保留了纪晓岚当年亲手栽植的紫藤萝、海棠树和门前的两株古槐,形成了故居整体上的人文历史价值。现在故居主体部分由南向北进入拆迁红线二十余米,一旦拆除,紫藤将亡,海棠不保,草堂必毁。
像北京城的每次拆建之前一样,这一次同样有不少专家学者和政协委员表示忧虑,联名上书。市长在信上批示:对此处文物宜妥善保留,道路不必求直,能让则让。尽管如此,一些路段,因南北两侧都有文物建筑,让得了北面的,避不开南面的;有的文物建筑因整体进入红线,避让难度过大。所以,一些文物建筑面临被拆迁的局面不可避免,如民国时期的建筑开明戏院、江西南康会馆、曹雪芹故居等处。其中,对曹雪芹故居即十七间半房是拆是留存有较大争议。一些专家认为:“我们如何让后人相信,偌大一个北京城,就容不下这十七间半房?”
张开济: 前几年我到哈尔滨开会,看到市区内一座东正教圣索菲亚教堂时,大吃一惊。我曾去过不少世界著名的大教堂,如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伦敦的圣保罗教堂、巴黎的圣母院大教堂、科隆市的大教堂、米兰的多莫大教堂和维也纳的圣斯蒂芬尼大教堂等,但这些教堂不是西洋古典式就是西洋高耸式,而圣索菲亚教堂属拜占庭风格,这种建筑风格的教堂很少。西方的教堂从主体结构到装饰细部都是用石料制成的,而圣索菲亚教堂则全部是以清水红砖砌成的,所有的装饰线条也是完全用清水红砖砌成的,其精美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但这座“世界级”的建筑精品却长期默默无闻地“隐居”在哈尔滨的闹市中,一般人很少注意到它,更不可能看到它的全貌,因为四周杂乱无章的破房子把它团团围住了。面对它的现状,我情不自禁地大呼“妙不可言,惨不忍睹”。这两句话被当地报纸发表了,我很荣幸,但更多的是感到痛心。1997年,我从新闻报道和一位教授的来信中得知:当时的哈尔滨市市长汪光焘,下令拆掉了圣索菲亚教堂周围所有的破房子,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而且它的内部被利用作为一个建筑艺术博物馆了。一座俄国的教堂,今天成了我们城市的一个景点,于是,我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两广路视察的几个地方,都不是国家和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能够受到今天这样的重视,是好现象,但也要避免过头。比如“开明影院(珠市口影院)”,是意大利回国的著名建筑师沈理源的作品,但是他的作品很多,分散在天津和北京两地。我建议将来为他的作品出版一本专集以纪念我国建筑界的这位“开山鼻祖”,但是“开明影院”由于与两广路改建矛盾很大,就不一定保留了,而将这座建筑的现状加以测绘并拍成照片,收入沈老的专集之内,也就可以了。
祝勇: 北京的很多城市建筑近年开始重新粉刷,很多楼房千篇一律地涂上粉红色外墙和白色的窗框。
张开济: 老百姓管这叫“大红脸儿,翻白眼儿”。外墙粉刷的色调应以雅淡明快为主,如果采用过多的颜色会导致庸俗,而且和北京古老的历史感很不相称。北京原来的整体色彩就是灰色,外城大片灰色的四合院和紫禁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强烈的统一,反而更突出了紫禁城的金碧辉煌。
访谈时间:2002年8月29日
整理时间: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