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自由，呼吸时也感到轻松

祝勇： 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会想到沿伏尔加河走上一圈呢？

高莽： 我大半生从事俄苏文学翻译，到苏联（俄罗斯）去了无数次，但大都只去城市，很少去乡村。早年我是以翻译的身份，陪同梅兰芳、茅盾、周扬、巴金等艺术家访问，后来则以译者和学者的身份进行学术交流。但是，要理解俄罗斯精神，不在俄罗斯乡村生活，不与俄罗斯民众交往，是不可想象的。以往访俄多是工作需要，这两年，我有了自己出去走走的愿望，而且现在也有了实现的条件。1999年，我借普希金200年诞辰的机会，沿普希金的足迹走了一圈，包括皇村、米哈依洛夫斯克，是普希金流放和辞世的地方。那里还保持着原生态，三个村子，全在保护之列，不可思议。

祝勇： 俄罗斯的乡村十分迷人。小时候从苏联电影和连环画上看到过，无边的白桦林，春天里泥泞的乡间道路，用整棵圆木筑成的农舍，令人向往。我很小就喜欢俄罗斯风景画，中国美术馆举办俄罗斯巡回画派作品展，我去看了几次，希施金、克拉姆斯科依、列宾、列维坦，都是我最喜欢的画家。看到他们的原作，看到秋天的草垛、冬天的雪原，看到枯枝上的白嘴鸭，还有密林里漏进来的太阳光斑，内心的感触无以言述。我记得有一幅名为《小站》的油画，作者已忘记了，画面上暮色苍茫，一个简陋的小站伫立在雪原上，有一盏矿灯，挂在小站的木柱上，成为画面上唯一的光源，让我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感受到一丝内心的温暖。俄罗斯疆域辽阔，人口也并不稠密，使得大自然的原初形态得以完好保存。俄罗斯国土地理跨度大，气候的变化从北部寒冷的北极直到南部的亚热带和荒漠带，山川河沼错落其间，植被种类丰富，孕育了俄罗斯人独特的自然观和审美趣味，那里成了俄罗斯人的摇篮和墓地，成为他们永久的家园，加之俄罗斯历史上是农业社会，农庄生活成为俄罗斯人日常生活的主要部分，彼得大帝的改革，也只能影响到较大的城市，对乡村的生活方式触动太小了，这使得俄罗斯人对土地、对古老的生活方式有着深深的眷恋。这一点可以从俄罗斯绘画、电影、音乐、文学等许多作品中得到印证，像屠格涅夫《猎人笔记》、契诃夫《草原》这样的经典名篇，其中散布的森林草泽气息，农民、马车夫和流浪者的生活，都感染了几代人。

高莽： 果戈理写道：“我们的没有烟囱的农舍，光秃的原野——这一切在我的心中胜过最美好的天堂。”

祝勇： 国土的辽阔使俄罗斯人拥有其他民族所没有的空间感，所以他们有着广阔的胸襟和不屈的意志，有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

高莽： 俄罗斯文学博大深厚，它既来自祖国苦难的俄罗斯人生的遭遇，也来自富饶辽阔的俄罗斯大自然。土地总能给灾难中的民族带来新的生机。没有哪一个民族的文学像俄罗斯文学这样，始终缠绕着对自然、对土地的眷恋。

祝勇： 这次旅行算是亲身感受了。

高莽： 我是有意选择秋天去伏尔加河的。秋天是俄罗斯最美的季节，各种植物显示出不同的颜色，搭配错落，十分壮观。去了以后才发现，比想象的还要美一百倍。我曾经以为希施金、列维坦的作品吸收了法国印象派的表现手法，在用色上有主观成分，在领略了伏尔加河畔的乡野风光之后，才发现他们是写实的，自然的颜色就像他们画中的一样。每天早晨醒来，站在甲板上，看到河面上的白雾，还有贴着河面飞行的水鸥，感受到的那份安静，太令人难忘了。白天里的阳光很明亮，岸边的森林是黑色的，这种黑森林在俄罗斯风景画里表现过，我对这种颜色产生过怀疑，在伏尔加河上旅行，发现色调的确有这么大的反差。晚上，在船上能听到钟声，从森林尽头传过来，由远及近。夜里，会看到满天星光。我们是在河上度过的中秋节，俗话说月明星稀，奇怪的是，中秋之夜的天空，繁星闪烁。伏尔加河令人感到生命的幽远和神秘，感觉到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

祝勇： 俄罗斯有很多河流，为什么选择伏尔加河呢？

高莽： 伏尔加河是俄罗斯的母亲河，对俄国的形成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源出瓦尔代高地，曲折流贯于东欧平原，注入里海，是欧洲第一大河，俄罗斯内河航运干道，全长3692公里，流域面积138万平方公里。这里是通往莫斯科的战略要地，有许多古战场，出现了许多英雄，古代的米宁和波扎尔斯基就是从这里发兵拯救莫斯科，17世纪拉辛农民暴动反对封建农奴制，100年后普加乔夫又揭竿而起。沿河有不少历史古城，像雅罗斯拉夫利、下新城（即过去的高尔基城）、喀山（俄罗斯联邦鞑靼自治共和国首府，列宁曾在此求学）、辛比尔斯克（列宁故乡）、萨马拉（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后备首都古比雪夫，在此为斯大林修了很多地下工事）、萨拉托夫、伏尔加格勒（即斯大林格勒，在此举行的战役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我此行的终点是顿河畔的罗斯托夫。

祝勇： 俄罗斯是一个命运多舛的民族，在十个世纪的历史上始终充满着动荡、战争与变革。美丽的自然风光弥合着人们精神的裂痕。在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一书中，日瓦戈医生临死前，“再次认为……他不是以公认的方式，而是以同植物王国作比较的方式去设想历史的”。我记得青年作家彭程曾经说过，相对于动荡、逃亡之类，大自然体现了永存的、千古不易的秩序。森林的容貌随季节的更替而变幻，春天鲜绿，秋天枯黄，时时不同，但森林本身却是不变的。历史也是如此，在种种暂时的变化下面，蕴藏着永恒的东西，那便是人对于自由、尊严的权利的追求，是宁静的、符合人性的生活，虽然它们在某段时间会被漠视乃至粗暴地对待。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森林，季节，大自然，成为一条连接人与社会、历史的思考的纽带。从这种有机的联系出发，他对人类的前景是乐观的，尽管眼前有太多的狂乱。同前面相比，这里的这种关联也许显得有些迂曲了，却依然有着内在的逻辑轨迹。

高莽： 历史的苦难和自然的伟岸都是俄罗斯人的财富。

祝勇： 伏尔加河也一定造就了许多艺术家吧？

高莽： 很多作家出生在这一流域，终生描摹自然的奇诡和人民的苦难，表达对乡野民间的热爱。这当中有冈察洛夫、奥斯特洛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拉季舍夫、小托尔斯泰、高尔基、费定等。我们沿河而下，在科斯特罗马泊岸时，看到岸边有一座亭子，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就曾在此写作《大雷雨》；很多画家出生在这一流域，或被吸引到这一带，创作了许多永富魅力的作品，其中有萨夫拉索夫、瓦西里耶夫，以及你刚才提到的希施金、列宾、列维坦等；还有很多音乐家、歌唱家出生在这一流域，并为俄罗斯赢得了世界声誉，像夏里亚宾。

祝勇： 您对伏尔加河的迷恋，是否受到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曲》，以及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