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在艺术创作上,您老家凤凰对您的影响是不是很大?
黄永玉: 凤凰人很会开玩笑的,很机智的,谈问题。可惜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死了,他要是在的话,就是凤凰掌故的权威,记忆力又好,又诚恳。对人这么诚恳的人很少见的。沈从文的纪念馆,沈从文的墓地都是他经营的。到了沈从文的弟媳妇最后死了,孩子没来得及赶去,他当孝子跳到那个坑里头,要举办一个什么仪式,一般是儿子才进去的。叫作田时烈,这个人是太可惜了。这个人让我心里一直很伤痛的。他盖房子,有一点点钱,竖一根柱子;有一点点钱,又架一根横梁,几年,临死前一两年才勉强盖出来。他当了税务局长,“十年浩劫”期间游街把他画成丑角,一边挂一串辣椒,叫他打锣说自己怎么样,他照着做,大声地喊,他也照着做,游完了,不就算了嘛,他就下来了,他就在街上,哎呀——!你好哇,握手什么的,聊天哪。没有这回事一样。
祝勇: 这代表凤凰人的一种性格?
黄永玉: 是、是。
祝勇: 为什么沈从文的性格那么内向呢?
黄永玉: 所以我说,我们凤凰有两种人,一种像水,一种像火。沈从文最像水一样的,尤其是老子说的上善若水,他的确是这样。
祝勇: 您是否说过,看了沈从文一生这么走过,您很感慨,说绝不像沈从文那样来做人。
黄永玉: 我文章里没有写。没有绝不会,干吗绝不会呢?我有的事情就同沈从文完全一样的。对某一些人,看在眼里,他骗我也好,他玩我也好,我让他在那里。沈从文就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但是有一样不同的地方,沈从文就没有想过什么时候给弄他一下,但我有时候要捶他一顿,要弄他,也有的。沈从文没有想过这样。他整个文学生涯里,没有一篇文章讲到他吃了苦头最后要打人家一顿,或者什么,他没有的。我有的。经历也不一样。那个时代与现在不一样。
祝勇: 您的写作有没有受到沈从文的影响?
黄永玉: 怎么会呢?我们两个不在一起,1950年才见面。他的情操是感染我的。一方面是尊敬,一方面也有很多地方吸收了他的,并不是完全不吸收的。吸收他某一种看法,对一个问题的看法。我跟他相处几十年,很少谈到文学。他谈到美学方面的东西,我们两个又有很大的距离,因为他是研究文物,譬如他说雍正时的一个瓷杯:美——极——了! qiaoboqiaobo !(湘西话)我当然陪着他哪,好啊好啊。我就不能理解,从一个小杯子里面能够发现一个极大的美。因为我是干这一行的嘛,我所追求的东西比这个要多得多,的的确确是这样的。譬如他讲到明朝时佛经封面的板子,上面有很多锦缎,古代的,唐宋元明都有啦,他就一天一个人还在那里欣赏。要我看,我顶多从印象派的理论来看。交错的颜色,跳动,活跃呀,至于织工——怎么纺织干我什么事呀?他就要研究这个。
1975年春节,黄永玉和沈从文在北京罐儿胡同中央美院宿舍合照
他的修养的的确确可以算是神奇,这是神给他的。我说他小学没有毕业,他还说他小学毕业了。我听说他小学没有毕业。你想想看,就算你小学毕业吧,怎么可以这样?有这么多的积累呀?积累不是说读书记性好啊,他的悟性,太厉害了!我说神奇啊!
祝勇: 他不懂外文,但他看外国文学的翻译,能吸收真正精髓的东西。
黄永玉: 他有几篇文章,还没有发表的,谈音乐的。他哆来咪都不懂,谈音乐,一定好!他谈莫扎特,谈贝多芬,谈柴可夫斯基,一篇一篇,这个厉害!为什么一定要懂音乐才谈音乐呢?谁都有条件谈音乐嘛。
祝勇: 他的小说《长河》就是用音乐来写的小说,有音乐的结构。他不会唱吧?
黄永玉: 他唱过一个《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以前的国歌,清朝时候歌颂祖国的。
祝勇: 您在上海时没有见过他吗?
黄永玉: 我小时候见过。他回家一次,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一直到1950年,我同我的妻子回北京,跟他见了。1953年以后基本上一个礼拜有两三次到他家去,我们住得不远。
祝勇: 你们聊天的话题中什么谈得最多?
黄永玉: 我这个人有的时候也烦他,老人家话重复了,我“啊啊啊……”这样的。聊天嘛,他很愿意听我谈谈外头的事情,朋友什么的,讲讲笑话,讲讲某一个熟人最近怎么样啦。
祝勇: 他话多不多?
黄永玉: 好玩,有时候谈一点儿。只有我同他谈话能够谈到他小时候的事,他谈得多,因为我是他谈话的对象嘛。一个是亲戚,他又同我爸爸这么好,他就愿意回忆。回忆嘛就等于听音乐一样。听音乐我平常不大听,来一个喜欢音乐的:最近搞了一个片子,你看啊——一起听。一个人听很难得听,要有人听。他就是这样的,要有一个共同的东西。
祝勇: 你跟他讲凤凰话吗?
黄永玉: 讲凤凰话。
祝勇: 他好像讲普通话?
黄永玉: 他还不讲凤凰话,他有的时候还有点京腔。
祝勇: 您送过他画吗?
黄永玉: 他起不了床我才画过一张送他。我没有画画送他。没有画画送他的原因,画画送他并不一定表达我的什么感情。生日的话,我买个点心买个糖果给他,不比送画好吗?或者买条鱼买几只鸡,拿画来表达这种感情,好像不是我同他的关系。
祝勇: 他对您的美术作品有没有提出过意见?
黄永玉: 从来没有。他对别人老说我好,但当面从来没有讲,也不会提什么意见。他总是亲戚朋友的好,像是他自己好一样。他讲给别人听,他喜欢讲。他哪个认识的人,(总爱说)这么好啊,汪曾祺啊好啊。他会这么讲。回凤凰是我拉他去的。我的婶婶要他去他都不去,叫我拉。我拉他真回去了。真回去后,我说,再去一下。那个时候他病了,我说快点好,好了再去。他拉了我的手:真多谢你,要不是你强迫我去,我就再也回不了我的家乡了。我说再去一下,再去时我们找一只木船,我们从常德上船,然后往上走,一直走到麻阳,再也不能走了,船上不去了。他说那曾祺去才行,我说好了。我没有想到让曾祺去,我说那曾祺不错,你看还有谁。他说,人也不能多,那些人讲话,我们不想听,他不停地讲。
祝勇: 1988年那次(回)去,您没有带摄像机吧?
黄永玉: 有,在香港有(录像带),一盒一盒,很多。他怪脾气,明明是一个很适于照相的时候,来个这个(做手掌往前推的动作),板脸孔。有一次在美术学院,人家很尊重他,他当时在历史博物馆工作,没有政治地位。他的学生,这是一个很有修养的学者,特别给他安排一个讲课,两三个钟头的讲话,把他喜欢的那些锦缎挂起来。他高高兴兴地去,一看一个摄像机在那里,就是拍电影的。这是干什么?我不照了,我不照了。真的走了,不讲了。
祝勇: 您香港的录像带很珍贵,(20世纪)80年代时摄像机还特别少,拍他活动的资料很少很少。
黄永玉与祝勇,2018年,逄小威摄
黄永玉: 我们在沿凤凰的河流里面坐船,还有很多老乡听到他回来了,民间的剧团(那个时候还没有剧团),都跑到我家来,因为我回家他们也来。听说他来了,有的还从八十里外赶来,唱戏,唱给他听。锣鼓一起来,他听着听着就哭了,哭了就进去,擦眼泪,坐在我以前住的那个屋子,擦完眼泪又出来;出来又听,听了又进去。我就想为什么哭?并不是戏的艺术感动了,是这个情调把它同历史联系起来了。
祝勇: 他有那么多年没有听到家乡的戏了,您跟他对凤凰的感情是否一样?
黄永玉: 我不知道他的感情怎么样,我不清楚,他行动上没有常常回去呀。但是常常回去并不等于就是有感情。他回去得少,但是他的作品里面都是写家乡的嘛。
还有,我的着眼点同他的又不一样。人家说我回凤凰就是画画写生,搞这个,也不是这样,是一种艺术活动。譬如说我发现一个染匠,他的布染坏了,有厚有薄。怎么会形成这个?它浆汁稀了,有的浆汁厚就染得好,哎,如果我又是用稀的又是用厚的画一张画,不是就有厚薄了吗?试一试,试一试就形成这么一种在画上画画,跟印花布画一样的东西。他不会从这个方面去考虑。
祝勇: 在凤凰沱江一处河滩,您曾去野炊,结果,凤凰人跟着您学,那里形成了一个旅游点了。
黄永玉: 现在完全搞乱了,没有意思了。反正这方面我开风气之先,总给它提点一下。
祝勇: 1953年您回北京见到沈老时,他精神状态怎么样?
黄永玉: 1950年回来与1953年回来情况不一样。1950年他还在历史博物馆,当然受了很多精神的蹂躏,这个说说他,那个说说他。很孤独。1953年是具体化了。他到“革大”学习,“革大”学习思想上距离还是很大。他总想去钻钻空子,譬如说,带点好茶,带把小茶壶,请“革大”在学习的(学员)有空来喝茶,这、这、这,你这个时候还搞这个东西。这一类的事情弄得比较狼狈,也很紧张。那个时候越学习越恐惧,学习的东西他都不知道的,譬如《联共党史》,学习了很多这类的东西。
1950年我刚刚到就住在他家。有一个青年很傲慢——对他好的,能谈问题的,(就是)很傲慢——公然就躺在他的床上,两只手靠在床架子后面,说话,鞋也不脱。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上,两个人就这么谈。我想揍他(青年)一顿,这个混蛋,你怎么这么放肆,他说,他是好人,他没有教养,他的家庭教育差,但人好的。
祝勇: 他的宽容超过一般人的界限。
访谈时间:2002年10月7日
整理时间:202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