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有人说您在美术上不承认自己画的是中国画,是怎么一回事?
黄永玉: 不是我不承认,人家说我的画不是中国画,那些老朽说的嘛。有人告诉我说,某某人说你的画不是中国画,我说,你告诉他,再说我是中国画我就告他。那是一种开玩笑的话,并不是真的这样。因为我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你自己不好好画画,你不去做研究。我们画画的一个主要的东西就是去研究画画,不能整天重复地画你所熟悉的画,我们总要想办法画一张生的,用陌生的技巧去探索一些题材,或者克服难度,或者克服它的色泽上的问题,或者其他的问题,有时想要想好多年,真的要想好多年。
祝勇: 能说说您艺术探索上的体会吗?
黄永玉: 没有,没有什么任务,没有想到要解决一个什么问题,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我以前也说过,没有任务,没有任何替天行道的使命,尤其是把年轻人弄到周围来搞一点儿什么活动,搞一个艺术上的什么派别,突破。我的学生在美国要搞,我就臭骂他一顿,你画你的画,你靠我干吗?你不要搞这件事。后来他们就改成另外一个名称。有人要给我搞研究院,湖南怀化一个机构来了信,我那时在香港,我也臭骂他一顿,我说你研究我5分钟就研究完了,然后你就搞你的大房子,搞汽车、搞编制,搞这些名堂,我说你研究你自己嘛,你把一生放在我身上干吗?你一生大有作为,你搞我干吗,我有什么好研究的。
祝勇: 您创作一幅画最初的念头是怎样形成的?
黄永玉: 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时候几分钟想出个念头就画了,有的几年也画不出来。譬如我画《山鬼》那张画,我就画了好多年。想,我不画。想完,解决了这一部分,解决另外一部分,解决解决差不多了,然后画。最近要画一张湘君湘夫人,已经想了30年了,到现在还没想好,没想好。由于画面有些那个味道都出来了,就是这两个人没想好。
祝勇: 人的形态?
黄永玉: 不是形态,她干什么你要想好。有的人画画,画女的,卖弄女人的胴体,扭来扭去,这怎么是湘君湘夫人呢?她到底是干什么?有很多细节,画面上的组织基本上都定下来了,最主要的没有办法,希望想出一点儿有意思的。
祝勇: 是不是人物画比山水画更难画?
黄永玉: 山水画也难画,画得好都不容易。
祝勇: 您是受西方绘画的影响大还是受民间艺术的影响大?
黄永玉: 谁也不能影响我,我对什么都喜欢,譬如毕加索,我就几乎能背。你说要画哪一张画,我都几乎能背出来,但是我不学他的。
祝勇: 您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买有房子,去欧洲也很多,其他到欧洲的画家,像朱德群、吴冠中,在中西绘画艺术结合上,都做出了探索,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觉得您是一个纯粹的中国画家,好像西方不能对您产生影响。
黄永玉: 有、有、有。我的这幅画《三月天》,那张大画,怎么没有西方的影响呢?那个色彩学问全是西洋的,怎么能没有?但是我是中国人画的画,只要是好的都拿来。你说我学毕加索,不会的,学米勒,从来没有的,学谁都没有。中国学吴道子?学范宽?也没有的。完全学民间?也没有的,但我都学的,就这样。所以,我不谈这个,有的说我学西方谁呀,通过这个可以说明许多知识学问,我没有这一套学问,我说它干吗?
祝勇: 您的画风是这么多年平稳形成的,还是经过几个自我否定而走到今天的?
黄永玉: 我从来不否定自己,我干吗否定我自己呢?对我个人来讲,有一个美国的华人作家,写过一篇我的文章,我很欣赏他的文章,发在《读书》上。他说黄永玉,你别以为他很谦虚,他一点儿也不谦虚的,但是他不是傲慢,他是求实。我想这个话还是讲得比较好,我比较求实,另外劳动态度还可以。你说我好不算,要我自己认为它有收获才算。有的人说他好他还嫌说得不够,还得加两句,我听到我就很难为情。拉弓拉满弓,一射出去就知道坏了——这张画下次绝不能这么画。再下一张已经是拉满弓了,还没画完已经知道,有问题了,第三张我就要克服它,就永远在克服、在克服。但人家买我的画,这张画不行的,那我不会讲的。那我干吗要讲这个话?对自己我明白。永远有个克服过程。因为我没有想过艺术要为别人做点什么事情,都是我自己在工作,就好像母鸡生蛋,它没有使命感一样,母鸡生蛋它爱叫,我不叫。
快乐地作画
祝勇: 让别人叫。……您的画特别是人物画,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是很重的。
黄永玉: 就是文化内容触动我去画它嘛,要不然我就不会画它。
祝勇: 您有一幅挂历画,画的都是中国佛教道教的内容,那个菩提庵的,画的和尚、道士。
黄永玉: 我什么教都有的,但是我又不是多神教,包括伊斯兰教,包括《古兰经》我也看的。那道教一些有味道的东西,佛教更有很多有味道的东西,但有的时候拿佛教的东西开它的玩笑。我就画过一个观音,被人家买去了,观音坐在地上,腿伸得很直,“我站了这么久老站在那里,或者盘腿坐着也挺累,我干脆把腿伸直”,我就这么写。有时候开开玩笑。
祝勇: 您信不信教呢?
黄永玉: 你说我这种人能信吗?它最多是一种知识,是一种学术趣味,包括《圣经》,文体很精彩,那你看看它就感到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学体裁。佛经也是这样,那个句子很典雅、很有意思的,还有它堆砌很多的观念、信念,像七巧板一样,很有意思的。我是从这里(喜欢它的)。
老了,还是那么调皮
但你如果说我对人宽容一点儿,我愿意多去帮助人家,人家就说你是信佛教了,要不你不会这样。哪里有这个事呢!有时对人家容易动情吧,不信佛教也应该这么干的。那些道理也可能会影响我的。
祝勇: 你画这些内容都画得很风趣。佛教是很严肃的东西,但您画得很幽默、风趣,甚至还有点调侃,这个跟您的性格是不是有关系?
黄永玉: 可能是有关。我还画过一本册页,送给一个老太太,画年轻菩萨的生活,画菩萨盘腿坐着,那个时候《毛泽东选集》是很小的本子,他在学毛泽东选集,菩萨学毛泽东选集,菩萨从墙洞里头伸头出来看外面,菩萨骑自行车,菩萨听录音机……画了一本给她。苏雪林的妹妹,九十多岁了,我送给她的。最后拿我的脚涂了墨,盖了一个脚印。
祝勇: 您的画调侃、机智、幽默,表现了您的人生态度。
黄永玉: 我有一个同事,批判我的时候,一两千人的批判会上,说:“黄永玉,你这个画画从来没有过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你从来是玩,你画画基本态度是玩。”我低了个头挨批的时候,我心里想,你这个老小子,要是在平常你讲这句话,我一定请你吃西餐。我的的确确是玩。做一点儿工作,你没有游戏心态,你怎么能做得好哇?那个很有兴趣,那个很喜欢,大的场面解决了搞小的地方,那个才可以。写文章也是,我写到得意的地方,我就哈哈大笑。我女儿在楼下,在意大利的时候,(问我)“爸爸你笑什么?”我说我写得很得意(《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那个才是真正写东西嘛。
祝勇: 有一篇文章写您在佛罗伦萨做了一个雕塑,拿去厂里倒模时,被意大利的师傅批评为不会搞雕塑。
黄永玉: 不是这样。我去帮,做了几棵树,树上站了几只鸟,我那个鸟故意弄得它很有趣,很有雕塑感。他觉得不好,他给我做几只鸟贴在上面,光溜极了;他说你这个鸟做得太差了。因为我女儿怕说是我的,他要价钱要得高。我女儿她在佛罗伦萨艺术学院的,她已经毕业了,她还装作是学生。学生拿去做就便宜。他对我女儿当然就不客气啦,你这个鸟做得这么难看,然后做好了,你看看这个鸟怎么样?我说惨啦!你把我的鸟弄成这个样子,真惨啦!现在只好用他那个。
祝勇: 上个月我到您凤凰老家的古椿书屋,上次还没有,这次发现院子里有您的自雕像。
黄永玉: 那个是玻璃钢的,是香港一个杰出的漫画家,他到我家来,我说你给我画个像吧,他就给我画一个像。画一个像后,我就按照他的东西做出来,放到广州去铸,展览会的时候用。基本上稿子是他的。
祝勇: 您认可对您的漫画了?
黄永玉: 有的人就不认可了。画漫画是一种非常好意的开玩笑。
祝勇: 您的画直接表现现实题材的似乎很少?
黄永玉: 我那些画都是现实题材,画古画、画人物都是现实题材。《水浒》人物就是按照生活中的人,把他们还原成生活中的人物。不是现实题材的我就不会画。譬如说,画一个古人盘腿坐在那里,这样的(做动作),我写道:“听到那个笑话不好笑。”不好笑的笑话,没有人这样画过吧?古人也有讲笑话,也有笑也有不笑的嘛,不过用古人的样子来表达就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