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中国的历史文学在我们这代写作者的手里,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不可能再按照以往的历史小说作家——如姚雪垠、高阳、唐浩明、二月河等提供的范本从事历史写作。《血朝廷》讲述清朝最后 50 年的历史,这段史实,已经被文学和影视作品反复表述过,无论对于读者还是作家,都没有什么新鲜感。我之所以还要写它,是因为在我看来,以往的历史小说只见历史不见人,小说中的人物是扁平的、单维的,而不是立体的、多维的。作家们写现实题材小说可以写得很有想象力,一碰到历史人物就畏葸不前了。所以以往的历史小说,大多是白描式地复述历史过程,而现代小说的各种探索,在讲述历史时全都失效了。
蒋蓝: 在我看来,历史小说一般有两种常见的写法,一种是传统的“高阳笔法”,具有强烈的故事性和可读性,但这种写法有时只见树叶不见森林,容易岔入传奇的惊堂木节奏中,从而脱离历史的主线。
祝勇: 一种适合单田芳播讲的小说,这样的小说与评书没有根本区别。
何大草: 历史小说成了“二十四史”的白话版。
祝勇: 我动笔写《血朝廷》,就是不甘于这种白描式的写法,而是试图提供一组表面上为我们熟悉,实际上陌生的历史群像,比如慈禧、光绪皇帝、隆裕、李鸿章,等等。越是熟悉,就越是陌生,因为以往的历史小说作家们,没有真正地打量过他们。我们不可能像姚雪垠、二月河那样去写历史了。他们是隔岸观火,而我们则企图深入当事人的精神世界,不是写事件,而是写精神——既是他们的精神,也是写作者自己的精神。
何大草: 就是以自己内心的生活去点燃过往的生活,让它燃烧起来,使其丰富,有新的价值,这是我们今天特别需要的东西。
蒋蓝: 历史小说的另外一种写法可以叫“唐德刚笔法”。唐德刚曾经写过一部名叫《战争与爱情》的小说,纪实性强,文学性弱。它反过来影响了历史学家的理论阐发,不妨叫作“一个历史学家的平民视域口述史”。我觉得祝勇走的路非常好,历史森林与树叶的关系,掌握得非常好,在还原到肉身的叙事里,有历史学家的观点和尺度。里面没有炫耀,但也没把观点藏起来,它在里面比较融洽地得到体现。很多写历史题材的人,其治学理念和治学能力是不够的,但《血朝廷》既体现了他独特的历史观和对文本的宏观把握能力,也能让我们感受到书中人物的呼吸,这与他的综合能力,包括他的学术修养和长期散文写作形成的语言功底分不开。尤其小说中的注释多达几万字,形成一个独特的表述单元,这样的写法在以前历史小说写作中是比较罕见的。
祝勇: 最近出版的一些历史小说,如何大草的长篇小说《盲春秋》、赵柏田的长篇小说《赫德的情人》、邱华栋的长篇小说《单筒望远镜》,以及蒋蓝的一系列历史叙事,如《拆骨为刀》等,都表达了这样的一种冲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言说历史的冲动。
何大草: 祝勇的小说给我提供了一个喜欢的理由,就是面对复杂。我们总爱说一句话,就是:越简单越好。把这句话用在生活中是可行的,但要在小说中反映一段历史或者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却越复杂越好。要用复杂的结构、复杂的视角去对应它。我相信对于祝勇来说,这是一种抱负。刚才蒋蓝有一句话我并不同意,就是祝勇在写作中没有炫耀。祝勇是有炫耀的。创作需要炫耀。在祝勇的小说中,一个掏大粪的成了光绪皇帝的替死鬼,谁都知道这不可能,但祝勇的叙述过程完成得严丝合缝,这就是能力,值得去炫耀。我觉得一个艺术家和写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如果丧失了这种炫耀,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情。
蒋蓝: 祝勇的小说体现了一个文学家面对复杂时的抱负和野心,重塑历史的一种野心。他驾驭复杂的能力,是我特别欣赏的。
祝勇: 文本复杂性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与历史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复杂性相对应的。就像蒋蓝刚才谈到的,以往的历史写作,容易岔入传奇的惊堂木节奏中,变成对历史过程的描述、对“真相”的“还原”,而历史人物,不过是在实现这一目标过程中的一粒棋子、一个符号而已。过去的历史小说往往专注于一个历史进程,把人完全固定化,每个人都是一个固定的符号。李鸿章是什么符号,慈禧是什么符号,早就一目了然了,唯一的阅读期待,聚焦在情节的起伏上。传统历史小说在把人物脸谱化、格式化的同时,也把历史本身简单化了,历史变得光滑、整洁、“合理”,历史的戏剧性、历史人物内心的冲突性都被削弱了。实际上,每一个人在历史的关头,无论崇祯皇帝还是光绪皇帝,也无论李鸿章还是袁世凯,在自己特定的历史时空里,在玉碎宫倾的极端状态下,都有自己的挣扎、痛苦与纠结。周作人主张“人的文学”,原因亦在于此。然而,这种复杂性,被过去的历史小说忽略了。历史小说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讲述故事,而是在一个极端的环境里面来观察人性。我们的小说在形式上的复杂性只是一个外在的表现,更深层次的对应是历史人物的复杂性。
何大草: 人性的复杂性。
蒋蓝: 与以往的历史小说相比,祝勇写《血朝廷》,完全换了一种写法,把历史进程推后,当作远景,而把人推到前台。祝勇深入了他们的内心,展现了以往的历史小说从未展现的人性的复杂与幽魅。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所看到的历史才是有温度的、有人味儿的历史。对此,评论家的评价十分公允:“书中人物是每个国人都熟悉的:光绪皇帝、慈禧、珍妃、荣禄、李鸿章……作者努力潜入人物内心,揭开他们最幽暗神秘的精神黑箱,让那些被政治结语遮蔽的爱与痛挣脱时间之网,重现原形。本书是对写作极限的挑战,它所呈现的人性的鬼魅幽深令人深感惊异。”这样出来的人物,才能更加跟我们贴近。小说里的人物,是可以对话的,他们像我们一样有梦想,也有弱点。
何大草: 对,我们看慈禧的照片,就觉得她戴着一个面具。我们要做的,是把慈禧的面具摘掉。有些历史学家或者历史小说评论家,从历史的结论出发去写历史小说,他的结论是历史学家的结论,带着这个结论去寻找材料,是结论在先,写作在后。我觉得祝勇的小说是从个人出发的,用作家的内心去感应历史人物的内心,这是和前者的一个重大的区别。
何大草: 祝勇在《血朝廷》开始描述崇祯皇帝自杀的场面堪称经典。他写:“崇祯在自杀前的最后一刻,透过白绫围成的取景框,看到了他的浴血宫殿。”这既是崇祯皇帝的视角,也是祝勇的视角;既是一个末代皇帝的视角,也是一个受过现代文学训练的,被电影、绘画等当代艺术熏陶过的作家的视角。这两个人的视角统一在一个取景框里,《血朝廷》就是借用了这样的一个取景框写成的。这种能力,正是以往的历史小说家们不具备的。他们试图回到历史中,“还原”历史,而历史,恰恰在他们的“还原”中,失去了自身的血肉和真实性。
祝勇: 历史无法还原,即使写成二十四史的白话版也无法还原。现实主义风格值得尊重,但把现实主义沦为脸谱化、格式化的历史表述(历史也是现实的一种,是一种逝去的现实),是对现实主义的歪曲。它恰恰是不现实的,因为他们所描写的人——红光亮、高大全、黑白分明,在历史中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们所谓“还原历史”的努力是失败的。所谓“客观性”,或许是史学研究的目标,但绝对不是文学的目标。
何大草: 即使司马迁的《史记》也是主观的,里面出现了那么多的细节、对话,它们出现得越多就越靠不住。比如我们今天的会面,如果我们今天回去写日记,每个人所记“真实”必然有出入。
蒋蓝: 大草说到《史记》,关于荆轲刺秦这段历史,我手上有一本鲁迅标注过的小说《燕丹子》,就和司马迁的叙述不一样,那么你怎么能够证明谁的叙述更具有“客观性”呢?祝勇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历史是写出来的。”历史是逝去的现实,无法再现,只有在表述中才能存在。在鲁迅考证《燕丹子》之前,这是一个不大被人重视的版本。因为鲁迅,它受到了重视。
祝勇: 关于历史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问题十分复杂,它们胶着在一起,已经让西方学者争论了一个世纪,我们在此就免谈了。有关荆轲刺秦,细节各有不同,但我们不能说荆轲没有刺过秦王。强调历史的主观性并不等于否定历史的客观性,更不等于历史虚无主义。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探知历史的“真相”,但基本的事实是存在的。文学不受这样的约束,因为文学表达的不是历史的“真相”,而是作家对历史的想象,是历史的多种可能中的一种,是作家自己心中的历史。在文学中,不存在一个公共的历史“事实”,更不存在公共的历史形象,共同的历史人物在不同的表述中应当各不相同。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不应该有一个共同的李自成,也不应该有一个共同的光绪皇帝。当然有一个前提:李自成和光绪皇帝都是存在的。
何大草: 中国的读者往往陷入这样一个误区,即人们看历史小说,不是当小说来看,而是通过小说来看历史。在国外,历史小说的地位是相当高的,但他们不会通过那些小说去看历史。
蒋蓝: 《三国志》是史料,但《三国演义》不能被当作史料。 祝勇: 这是中国读者的误区,更是中国作家的误区。从前的历史小说作家,一进入历史,就掉进了历史的陷阱,飞不起来。历史像一个黑洞,把他们吸进去了,他们在历史中彻底失去了自我。
何大草: 所以,我们不要说历史小说,它就是小说。
蒋蓝: 历史小说,小说是核心词。现在人们反过来了,变成小说历史了,把历史作为核心词。
祝勇: 其实,许多老的历史小说家,在写作上很用力,却适得其反。
何大草: 四川有一个很值得尊敬的历史学家,叫任乃强。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张献忠》,他说了一句话,就是他小说里没有一句话没有来历。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这句话值得尊重;但用在小说写作中,他输在起跑线上了。果然他这个小说也没有什么影响。这部小说,完全可以成为历史小说写作的反面教材。
祝勇: 所以,前面谈到的一些历史小说写法的变化,不是某一方面的变化,而是从历史观到语言的系统变化。
何大草: 说到语言,我十分欣赏《血朝廷》的语言。我们可以随便抽取一句:“他一眼看见了花园内的那口井,像一个逝去女人的腰,细小、光滑,透着孤单和冰冷。他突然间浑身颤抖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这样的文字,有形象、环境、氛围,让我马上感觉得到,甚至嗅到那个气息。一个写作者掌握了怎样的语言,就决定了他有怎样的思维。
祝勇: 互相决定的:语言决定思维,思维也决定语言。
蒋蓝: 我觉得提出新历史写作这个概念很重要,这也许涉及历史小说的转型问题:重视历史逻辑但又不拘于历史细节;忠实于文学想象但又不为历史细部所掣肘。想象力不是拿来浇注历史模子的填料。暴力一直是黑暗历史的动词,暴力与性、权力的结盟整合了黑暗历史的繁复句法。祝勇不是一个“修旧如旧”的工匠,他翻开辉煌的瓦楞,让权力的屋檐露出了霉变的耻部。
何大草: 对,小说的创作体现了作家对自由的向往,因为它能够让人们在里面看到独立、自由、个体的影子。略萨说,没有虚构的文学,我们就不能更深刻地认识自由的意义。这句话说得特别好,祝勇的《血朝廷》,就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自由意志——我来安排历史,而不是匍匐在历史脚下亦步亦趋。张大千不是说过吗,艺术家不是帝王,艺术家是上帝,他来重新安排这个世界、重新安排历史。丘吉尔说过一句话,也特别有意思。有人说他很了不起,创造了历史,丘吉尔说,创造历史最好的方式是写作历史。
蒋蓝: 这句话很牛啊,所以后来丘吉尔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祝勇: 历史小说比现实题材小说更有魅力。写一个当代题材的虚构小说,它是没有限制的,如何虚构都不会遭到非议。但历史小说好像有了一定的路径,从A 点经过B 点,抵达C点,有一定的限制性,作家只能在限制中施展自己的想象,仿佛戴着镣铐跳舞,去实现自己的主观性,更有难度,也更有意义。
何大草: 现实生活像是在地上走路一样,而历史小说更像是在钢丝绳上表演,弄不好你就掉下来了,哪个动作越危险,难度系数越高,加分的系数就越高。又像跳水,难度系数小,失误也小,但分数也少;难度系数高,你很容易失败,但一旦成功了,加分也高。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刺激。历史小说比现实小说更刺激,风险大刺激也大。
祝勇: 我喜欢这种有难度的写作,也就是从镣铐中飞起来,有点像魔术中的脱身表演,这是在写作中实现了一个奇迹,也只有在写作中,我才可能实现这样的奇迹。刘心武的一些作品是从《红楼梦》脱胎出来的,比如他写《红楼三钗之死》,以及前不久的续写《红楼梦》,成败姑且不论,这种写法本身就很大胆,充满了想象力。他从一个文本中幻化出另外一个全新的文本,就如蒋蓝所说,在书写中实现自由的意志、创造的精神。
何大草: 我曾经看过一个国外的中篇小说,写包法利夫人生的儿子后来去找到福楼拜,说你怎么这样安排我的命运,搞得福楼拜很头痛。
祝勇: 充满了想象力。我们中国的写作者就缺少这种想象力。中国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飞不起来。我们回顾一下文学史就会发现,很多作家,都是把自己的经历当作写作资源,这就是没有想象力的表现。自己的经历资源用尽了,写作也就枯竭了,没有那种飞出去的能力。我喜欢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聚斯金德《香水》这样的作品,充满了奇诡的想象力,它们都是历史小说,是我向往的作品。
何大草: 夏志清说他不喜欢电影《卧虎藏龙》,是因他弄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打赢七八个男人。
祝勇: 看来他是一个文学思维有缺陷的人。套用一句广告语,在文学中,一切皆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的事,在文学中也是可能的,只要作家赋予它一个逻辑。这种改写能力,就是想象力。夏志清的评判标准完全是反的。一个女人打赢七八个男人,这不是错误,相反,这正是文学的魅力。再极端一点儿,可以让一个孩子打败七八个成年男人,只要赋予它一个逻辑。所以,大草写的《盲春秋》中,我最喜欢的是崇祯皇帝和李自成在破庙中见面的那一段。我们都知道这在实际中是不可能的,而作品的魅力恰在于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在《血朝廷》中,权力顶端的慈禧太后被一个掏大粪的活活气死,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因为这是对权力的极大的反讽。
蒋蓝: 由此可见,夏志清对中国小说史的书写是值得怀疑的。
何大草: 小说家实际上就是魔法师,最差也得是魔术师。他进行的所有游戏都是假的。只有承认“假”这个前提,游戏才能进行。今天我们看刘谦变魔术,又都指责他作假,这就十分荒唐。魔术当然是假的,但你看不出破绽,这才叫功夫,小说家也是一样。小说家提供了一个自圆其说的逻辑,就足够了,即使是假的。小说家把一个魔术做到了天衣无缝,我可以让你去分享它、欣赏它,这就是小说的魅力。
原载 2011 年 8 月 15 日《北京晚报》
整理者:林元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