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 这本书是为纪念辛亥革命 100 周年而写,属于命题作文吗?
祝勇: 没有人给我命题,如果一定要说有人命题,那是时间在命题。辛亥革命过去 100 年了,这 100 年,是中国封建王朝走向末路的 100 年,是中国开启了现代民主之路的100 年,作为一个写作者(尽管我算不上什么学者),自然会带着一种特殊的眼光回望那段历史,何况我是一个对历史特别敏感的写作者,有着强大的言说冲动。辛亥百年,算是一个机缘。它可以不是一个节日,甚至可以不是一个纪念日,却是历史与现实的一个衔接点,让我们在现实中想到历史。有时候我们会发现,历史与现实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晰,有时甚至就是一回事。
《中华读书报》: 在众多纪念辛亥革命的图书中,您觉得《血朝廷》有何独特性?
祝勇: 严格来说,《血朝廷》并不是为纪念而写的,写这部小说的念头,已经在我的心里埋伏了好多年了。
之所以有这个冲动,是因为清末那段历史太曲折,人性的纵深感也强,以往的作品,比如电视剧《走向共和》等,专注于大历史,忽略了人;《苍穹之昴》虽对人性有所关注,但流于肤浅了。一切历史都是人的历史,没有了人,历史就会变得空洞。清末那段历史,把人压缩到一个很扁的空间内,“那些平时依序和并列发生的事,都压缩在一个需要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这使我们有了绝佳的机会来观察人性——极端状态下的人性。有时候,人的本性,在正常状态下很难体现出来,只有极端状态下,才得以暴露。《血朝廷》如果说与以往小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它关注人在极端状态下的反应。我不愿意像以往有些历史小说的写法,仅仅把历史过程文学化,像一本文学流水账,人物的性格命运都是固定的,黑脸是黑脸,白脸是白脸,各就各位。
在我的小说中,历史被推为远景,人被推向前台。梦想、撕裂、彷徨、决断,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合理的。我常提到古斯塔夫·勒庞的一句话,他们“服从于某种不可避免的逻辑进程,这一进程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我的博士导师刘梦溪先生要求我们在研究历史的时候,要对历史人物抱有“了解之同情”。他们不是空洞的历史概念的载体,我在每个人物的身上都寄予了自己的同情。
《中华读书报》: 对晚清 50 年历史的文学书写,对您来说有什么挑战性吗?
祝勇: 有挑战性。最大的挑战来自人们对这段历史过于熟悉。写一个陌生题材容易讨巧,无论怎么写,对读者来说都是新鲜的。写大家熟悉的题材就不同了,这样的题材很容易让人闻之生厌。这无疑增加了写作的难度,使作品“输在起跑线上”。但正是这种难度,让我感到刺激,跃跃欲试。刺激在于能否将一个老套子的故事翻新,让读者感到“陌生”。“翻新”不意味着别出心裁,更不像有些人所指责的,把坏人写好、把好人写坏——那是另外一种简单化。历史本身是复杂的,而每一代人,甚至每一个人的视角也在变化,这使每个作家笔下呈现的历史都有不同。文学不是展现“同”,而是展现“不同”,展现个人的独特性和创造性。当然,由于是历史小说,还是有一些共性在约束,写作者不能得意忘形。这种约束,增加了难度,也增加了实验的价值,使这件事本身更富挑战性。在这方面做得最好的,我以为是李锐写的《人间》,在重述神话的作品中,这部最好,它把一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白蛇传的故事翻新,呈现出极强的新鲜感,又自成体系,体现了作家不俗的能力。这像魔术师的逃生表演,你明明看到规则把他限制死了,但他依然游刃有余,死里逃生。
《中华读书报》: 为写作此书,您做了怎样的准备?在写作中,您在哪一方面更着力?据说这是《旧宫殿》的姊妹篇?
祝勇: 首先是史料准备。比如皇帝的御膳,查了《起居注》。家具摆放也有据可考。好在我对故宫比较熟。很多年来,与故宫的领导和专业人员打成一片,去了许多人迹罕至的宫殿,对故宫有了更深的了解。我的写作,也得到故宫一如既往的支持,对此,心里充满谢意。这里需要提到《旧宫殿》。我的《旧宫殿》,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的。故宫是我毕生的写作资源。我愿意一辈子写故宫。而故宫历史文化资源的丰富性,我倾尽一生也表达不完。有人说《血朝廷》是《旧宫殿》的姊妹篇,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两部作品之间的联系,但它们实际上只是我紫禁城系列作品中的两部,我希望自己能 5 部、10 部地不断写下去。
在这部小说中,故宫的大框架、大环境,越真实越好。但这不是一部纯写实的作品,不是一部“趴”在地上的作品,我是想让作品飞起来,所以不能跟在史实后面亦步亦趋。这或许就是争议最大的方面。虚构的部分,如珍妃死于自杀、李鸿章与革命党的秘密会见、光绪皇帝替身的出现等,我也找了史料依据,如《庚子国变记》《宫女谈往录》《世载堂杂忆》等,这些史实,都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但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书中,展现了历史的某种可能性,或者说,它只是完成了我对历史的某种想象。文学不同于历史,否则它们就不会成为两种学科。中国的历史小说写得太实了,所以无法出现像聚斯金德《香水》那样不朽的作品。
《中华读书报》: 在书中,您分别选取了光绪皇帝、慈禧、隆裕、李连英作为叙述人,通过他们的口吻来讲述那些曾经改写了中华民族命运的历史事件。为什么要选取这样的视角?
祝勇: 刚才说过,在这部小说中,历史被推为远景,人被推向前台。我的目的不是表现历史过程本身,而是通过历史过程表现人的精神世界。这种独白式的写法,最能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洞察历史当事人面对“决定性瞬间”的权衡与决断、撕裂与挣扎。比如隆裕,人们都知道她,但很少有人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光绪皇帝与珍妃夜夜莺歌,她就住在同一屋檐下,只是分居两室而已,她的内心痛苦,应该说也是极致性的。这为我们进入她的内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
所以,类似的史料,在我看来有着丰富的阐释空间。但在以往的历史小说中,只关注历史“大事”,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入小说家们的法眼。正是对人性的幽深处有所洞察,才能将现在的读者与已逝人物的心贴在一起,使逝去的历史不再空洞和苍白,使小说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所以,《小说界》副主编谢锦在读完这部小说后给我写信说:“《血朝廷》让我读到的是每一个具体的人在纷乱时代中的痛与挣扎,而掩卷,感到的却是人背后的一种巨大的向下的沉没感,它不由分说地拖着承载着所有人的这个王朝、这个时代向地底走去,越陷越深,永不救赎。多年前,我在钱宁的《秦相李斯》中读到过这种历史的‘悚然之气’,此番又读到了。”
《中华读书报》: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写作中是怎样的心态?您如何评价《血朝廷》?完成后满意吗?
祝勇: 2003 年写完《旧宫殿》,就渐渐萌生了写作此书的想法。《旧宫殿》主要写明朝,这部小说主要写清朝。这是区别之一。更重要的区别,在于《旧宫殿》是一个跨文体的综合文本,写完之后,我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部“纯粹的小说”。在 2007 年开始了《血朝廷》的写作,不是写的开头,而是写的中间部分。但集中写作,是 2010 年,每天从早上起床,到夜里两三点,坐在电脑前基本不动,连吃饭也是草草应付,怕耽误时间。没有时间回短信,所以得罪了朋友。那段时间全沉在小说里,吃饭、睡觉都在想,觉得被小说的人物命运推着走,像穿上了红舞鞋,想停也停不下来。
在小说中,我表达了我想表达的内容,至于别人的评价,我不太在意。我不要畅销,不要获奖,只要在写作中实现了自己,就足够了。这就是我的心态。
《中华读书报》: 过去经常在杂志上看到您的随笔,近几年更侧重于历史文化,写了这么多年,您觉得自己在写作风格上有怎样的转变?
祝勇: 小文章短平快,使用起来比较方便,但难做大的建构。这两年散文写得少了,在考虑大一点儿的问题。长篇小说、长篇散文和学术专著因为容量大,所以更便于展开一个话题。目前这个平台更吸引我。除《血朝廷》外,刚刚由三联出版的梳理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的《纸天堂》也是这样的建构。我甚至打算写一部多卷本著作,这或许是许多作家的梦。我感觉自己走得深了,走得远了,但对文学的信仰没有变。无论时代如何变幻、文学如何边缘化,这一点都不会变。
《中华读书报》: 您如何评价自己在同时代作家中的位置?您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怎样的作家?
祝勇: 邱华栋有一句戏言,被我奉为经典,就是:“超越自我。因为超越了自我,就等于超越了别人。”既是调侃,也是严肃认真的。
《中华读书报》: 您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愿意透露一下吗?
祝勇: 我喜欢在多种艺术形式之间游弋,散文、学术、小说,甚至影视,这样才有新鲜感。我主创的纪录片《辛亥》将由北京卫视(北京一套)自 10 月 10 日起在晚上黄金时间播出,“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之《利马窦:岩中花树》也在这前后在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希望各位捧场。专著《辛亥年》也将在8 月由三联出版,里面有很多珍稀史料和影像。
原载 2011 年 7 月 27 日《中华读书报》
采访者:舒晋瑜
故宫坤宁宫,郑欣淼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