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我们在这样一个散文之乡谈散文,是非常有意思的事。老贾开个头吧。
贾平凹: 散文吧,我自己也一直爱好,也是几十年不停在写,虽然不是专门写散文。也主办过刊物,当然现在不具体管事了。
在我原先办刊物的时候,是有个想法,小说界的革命较早,革命的力量也特别大。在小说界,你几年不写就无人知道了,旧小说的观念不停在变。你写过几篇有名的散文,几十年后还有人知道你,这证明散文界革命成分太少。当时,我一直在想,散文界也应该来一场革命。来的时候,我也看了今天这个会的题目是“在场主义与中国散文的转型”。其实,散文在这方面,几十年来也一直在转,只是转的成分不是“在场”。
我在《美文》的时候,也提出过“大散文”,大散文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但我觉得,“在场”更有操作性,更具体。大散文当时也是从体裁上和作品境界上两个方面来强调。当然,这还有些大而无当,不好把握。“在场”提出来之后,一个强调散文性,一个强调在场精神,更好操作,更好理解,更好在实际中运用。这个概念,这个口号的提出,对中国散文肯定是有推动作用的,也是一个具有革命性的行动。现在大家对散文的看法,据我观察,基本上都是统一的,也不可能再写那些花花草草的,或者是那些太小的东西。
原来《美文》提出大散文的时候,也有不同的争议。争议最多的,就是关于“抒情”。一谈散文,就是抒情的散文,类似当年杨朔的散文,就是抒情的,特别讲究、特别唯美的散文。当然,那种散文主张,好是好,但那种散文,写的时间长了,就越写路越窄了,越写越矫情了。当时,就是关于“抒情”的争论,这也就是当时我提出“大散文”的原因;还有今天提出“在场主义”,我在获奖感言里也写过这方面的话。
我第一次读《古文观止》的时候,喜欢里面张岱和归有光的作品,里面有两三篇。我读的时候,就感觉文章好得很。后来就想收集他俩的全部作品来读,我就把张岱、归有光的文章找来,很厚的。看了一遍后,发现也就是《古文观止》里的几篇散文特别好。他们一生就写了这几篇散文,当时我很吃惊。我说,为什么这几篇能写得那么好?他们大量的还是诗啊,词啊,谈天说地、乱七八糟的文章。用现在的观点来看,就是不是散文的散文,而真正的抒情散文,就那么两三篇,全部收入《古文观止》里了。老抒情,哪有那么多情要抒,大量的还是人生的、社会的东西,在这基础上,有感情要发了,写上一两篇,就写成了。如果一辈子写散文,还是按原先的那种套路写散文,唯美的,抒情的,把路子越走越窄的那种,也就没什么可写的了。
我接触过许多画家,我单位的那些画家——上班就在那里画。我也问过一些画家:“有没有没什么可画的呢?”他说:没什么可画,提起笔来就没感觉了,但这是我的工作,每天还得拿起笔。后来一位老画家讲:“常画常不新。”我想,恐怕专写散文,也会常写常不新。他说“事不常才新”。比如,要想好的东西,才能写,才能画。这种观念,老把散文当小品文来写啊,也不是小品文,就是那种散文诗。我平时不主张写散文诗,或者 20 世纪 50 年代大家学的那种散文观。我觉得这种路子,估计现在的散文家都不愿意写这种东西了。其实文章怎么写都行,这是我的看法,我的观点。
陈思和: 贾平凹先生是位散文大家,也是小说大家。他的作品也分不太清,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散文。我记得老贾最早写的《商州初录》,大家一直在争论,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包括我们评论界,但更多的人愿意看成散文。贾平凹直到今天写的长篇小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散文,是有市场的。他的小说,不是被故事、情节圈住的,完全是有散文性的小说。
陈剑晖: 刚才贾先生说,我们不能按照以往的抒情路子走,我非常赞同。单纯的散文是非常非常多的,是品种和数量最多的一种文体,包括网络上的散文。
我们的散文最关键的,就是要求一种异质化,而不是同质化。如果是同质化,按审美抒情的话,是没有价值的。在场主义的可贵之处、价值之处,就是寻求散文异质的东西,跟别人不同的东西。从这几届评出来的作品看,我们明显看到了这么一种追求和坚持。但我作为参加了 5 届在场主义散文奖评奖的评委,也有一点感触,特别是最近这两届。我感觉我们在散文性和在场精神方面,似乎把握得有一定偏颇,或者说在场性做得还不够好,还有失重之处。也就是说,这两届的评奖,我们是比较注重精神性、介入性和批判性。
我也非常强调散文的精神性,散文的价值和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的精神性。因为散文不像小说,不像戏剧,有很多的情节和矛盾冲突。散文相对来说比较短,所以一定要靠精神来支撑。如果没有精神的支撑,这个散文只能构思一些浅显的东西。但目前来说,是不是强调得太过分了。
散文就是散文,也就是在场主义所提倡的散文性。我就再提倡诗性、散文性和审美性。假如,散文没有审美性或散文性,它就不叫散文。散文如果要展示思想,它比不上哲学;要叙述事实,它比不过历史;要批判,它比不上政论;要讲及时性,它比不上时评。所有的散文,都要有属于自己独特的味道。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之前评的《倒转“红轮”》和许知远的《时代的稻草人》,是过分地强调了思想性,而忽视了审美性,包括这次阿来先生的《瞻对》。
我对阿来先生是非常尊敬的,他写的《尘埃落定》,是部非常优秀的作品。但《瞻对》好像是有一些议论,可能作品本身还是有些问题。
首先,阿来先生的态度我非常佩服。为了写这部书,他用了两年多时间,跑了十几趟藏区,查阅了七八万字的各种史料,态度的确是非常认真的,令人起敬。而且他还是个成熟的作家,有人气的作家。但我觉得,这部作品可能还是有些问题,有些是不是过分地堆积了资料?资料拥有得太多了,产生了一种知识的崇拜、资料的崇拜。比如说《瞻对》第二章的其中一节,大概有 5000 字,就下级给皇帝的奏折,就有五六次,而皇帝下旨或者命令的,也有五六次。而且,你把这些文献全部展示出来,写在这个作品里面,5000 字里这就可能占两三千字了。这本书里也写了很多的皇帝不高兴或踌躇满志,还有皇帝认为等,你这里是一种第三者的全知的叙述视角,恐怕跟非虚构写作的原则是有些冲突的。非虚构写作讲究原汁原味,往往是从个人的亲历和叙述视角,讲究原原本本地将人和事呈现出来。那么你所写的五六次皇帝想、皇帝很高兴等,从头而来都是从史料中推测的——皇帝是这样的吗?这多少有些违背非虚构写作真实性的原则。另外,《瞻对》里面有很多论文的叙述方法,比如论证某件事情,用了很多所以因为,会削弱散文的审美性。
第二,我觉得《瞻对》的叙述,交代性、说明性的太多了。比如说,写一个人到哪里去,看到的什么景观,叙述太多了。好的非虚构作品,应该把大叙述和小叙述结合起来比较好。过去的报告文学,喜欢大叙述和宏观的叙述,而非虚构写作,更多的是一种个人视觉的叙述。你交代得太多了,而且你讲的故事,7 次战争基本上大同小异,叙述都是重复的,从开始到结局,基本上都是相同的。这样的叙述,给人一种比较单调和老套的感觉。当然,你的构思是很大的,想通过陈年旧事的再现,来映照今天的现实,引起一些现代性的反思,或者说对汉藏的关系或民族、国家的问题的一些反思。但这种反思,可能视野的深度还是有一点点问题。
第三,细节太少——《瞻对》经过了你的情感和心灵渗透的具体丰满的细节太少。我最近看了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的《黑暗时刻:希特勒、大屠杀与纳粹文化》,这种书也同样是跨体写作,非虚构写作,我觉得写得比较成功,它是从人性的角度和人类的高度来反思二战,里面有大量的细节,写得非常深入,非常有艺术感。
总的来说,阿来这部书的构思很大而且很厚重。但是我想,厚重不应该是资料的堆砌,厚重不应该是一般有人文知识的人都读不懂。或者说,厚重不应该跟审美相背驰。如果这样的话,不仅仅是搞批评的,一般的读者也是不会接受的。
我们写散文,包括评散文的时候,要考虑到散文性和审美性怎样更好地统一起来,前几届我们评的如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夏榆的《黑暗的声音》、筱敏的《成年礼》等作品,就结合得比较好。
陈思和: 陈剑晖先生是著名的资深的散文研究专家,他直言不讳地对我们前两届评出的一些作品,提出了质疑和看法。其实,这样的看法和争议,是我们在场主义散文奖自第一届评奖就开始有了。我记得在广东,第一届林贤治拿奖,孙绍振先生就讲,散文以审美为主还是以思想为主?这个可能两位周先生有更深更好的阐述。我们先请教一下阿来先生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阿来: 我觉得陈先生没有读懂我那本书。如果说要美感,我觉得是因为我们散文观念的不同。陈先生其中讲到,“你把 7 次战争写得这么一样,这么老套”——这正是这本书的主题。我们说中国历史上在很多事情上没有进步,我之所以要写这 7 次战争,就是因为看到史料之后,200 年时间,不管战争的双方,不管是来自中央集权政府对同一件事情的反应,还是民间对这件事的反应,就是刚刚过了几十年,这个战争又重来一次。你突然发现它确实毫无新意。它的起因,它处置的过程,反应的过程——官民双方反应的过程,最后,两败俱伤之后……就是你感到在 200 年当中,甚至可能在中国的边疆地带,这样的事情不止 200 年,甚至 1000 年、2000 年,都是这样一种模式,在反复地进行。
所以我经常说:“老故事又上演了。”其中只有一个变化,就是人物角色的名字:一个省的提督换了,巡抚的名字换了,总兵的名字换了,皇帝的名字换了,喇嘛的名字换了,如此而已,这正是中国历史非常吊诡非常悲剧的方面,这本书要写的东西,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至于说要怎么样使用材料,要不要把更多的材料翻译过来,要不要说明,这些都是技术性的问题。或者说,关于散文不同的理解问题,我觉得没什么,但说到重复这一点,需要申明一下,我反倒是认为,如果说将来这本书提供了某种价值,就是刚好在这个地方。
陈思和: 这样很好,面对面地进行平等的交流。这种好风气应该出现在我们在场主义散文讨论当中。
祝勇: 今天下午本来是想洗耳恭听的,但是剑晖兄抛了一块砖,引出了大家的兴奋点,我也跟着拍砖。关于剑晖兄的话题,有的我同意,有的不太同意,所以我想说说自己的一些看法。
我同意剑晖兄讲的几个统一的问题,那是散文比较理想的状态。在现实的写作中能不能达到,我们先不管。我不同意的是剑晖兄讲的关于散文性的问题。剑晖兄是要挺身而出,坚决捍卫散文性的。他提到:散文在写历史上比不上历史学,在思想性上比不上哲学,在评论方面不如时评。我不知道我的解读是不是准确:散文在触及这些题材时要慎重,因为这个是散文的短板。对于这点我有不同的看法。
首先,我觉得散文可以触及一切题材。它是一个自由的文体,它在触及历史、思想、时下的政评时,跟您刚才讲的这些学科,在角度上是不同的。比如说,我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我身边的同事有无数的历史学家。但是,当我写故宫的时候,跟所有的历史学家写的都不一样,甚至我呈现的是一个之前没有呈现出来的故宫。因为历史学、考古学或者是其他学科,本身的科学性是比较强的,它和文学所要解决的问题是不同的。历史学的基本任务是要求真。比如说,我们眼前放一个杯子,搞历史或者是搞文物的学者们,面对这个杯子时,他就要说出这个杯子是什么年代的,是哪个窑出产的,为这只杯子验明正身;然而,当我面对这个杯子时,我想到的不是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我不懂。(笑)我想到的是,这个杯子是谁在用,用这个杯子的是什么人,他在杯子的背后有什么样的情感,他生命中有哪些纠葛、尴尬和困惑。我表面上是面对这个杯子,但实际上面对的是杯子背后的那个人。我们都知道,文学是人学——周作人先生在“五四”的时候就提出来了。所以,当我来面对历史的时候,是可以面对的,不存在谈历史比不上历史学家的问题,甚至在某些层面上,文学是可以超越历史学的。因为历史或考古学、鉴定学是只关注于“物”,而文学根本的使命是关注“物”背后的人。历史学止步的地方,正是文学开始的地方。同理,散文里的思想,也与哲学家不同。这一点,韩少功、史铁生的散文表现得都十分明显,我就不展开了。从这一点上,剑晖兄对于散文写作关乎历史、思想、社会等方方面面的忧虑,我认为是多余的。
故宫坤宁宫内西侧四间,郑欣淼摄
第二,关于“美”的问题。剑晖兄讲到美,实际上也是在捍卫散文性,作为散文写作者,我对剑晖兄的捍卫表示敬意。但对于您这个“美”的观念,我个人觉得稍微狭窄了一点儿。比如说,我们在写历史的时候,肯定要用到历史资料。《文学报》有一个对我的访谈,我也是讲到了这一点。历史是一个松散而庞大的存在,每一代写作者在面对历史的时候,他所选择、寻找的史料,以及对史料的连接、对逻辑性的梳理都是不一样的,因此,史料的寻找、使用和连接本身,体现了写作者的价值观,也同样可以构建出文本之美。
剑晖兄强调感性在散文中的地位,对此,我并不否认,然而同时,我认为还有必要去关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有一种散文,语言是克制的,看上去好像是不带个人感情色彩,但实际上,它是把个人感情的价值观深藏在材料背后,对于材料的使用,是带着写作者的逻辑性和思想性的。这样的散文,可以称为冷静的叙述,甚至是零度叙述。这种叙述,从我个人的审美趣味上来看,比那些煽情的作品更有力量。因为历史本身的力量感,往往在煽情的言说中被削减掉了,所以,语言的克制,让材料来说话,反而会使散文的力量感更强。比如舒婷老师这次获奖的散文《灯光转暗,你在何方》,讲到她 20 世纪 80 年代请顾城开诗会,顾城想带妻子谢烨,但诗会经费有限,没让他带成,他看见会上餐餐美味,就忧伤地想到妻子,说她在家里,连炒鸡蛋都吃不上。我是在北岛编的顾城纪念文集《鱼乐:忆顾城》一书里读到这篇散文的,今天上午颁奖会,又朗诵一遍,我听着,眼泪差点掉出来。在这里,舒婷老师的语言十分克制,假如不是零度叙述,估计也只有 10 度、15 度,点到为止,没有过多抒情——或者说,煽情,但语言背后的情感是十分饱满的。这也是一种美,与肤浅的抒情相比,我甚至更加推崇这种美。
这只是散文美的一种,但这已经超越了陈剑晖先生对美的期待。应当说,散文在 30 年中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用一句话来概括:散文越来越成为一种综合写作。散文越来越考量一个散文作家的内存,对整个事情把握的能力,无论写的是大题材还是小题材。因此,我对贾平凹先生所提倡的“大散文”理念十分赞同,散文绝不是那一点小抒情。
回顾散文史,我们中国散文经典都是综合写作。综合写作并不是我们现在散文写作的发明,比如,先秦时代,庄子、老子的作品全是综合写作。这种综合写作是散文自身特点决定的。另外,20 世纪西方哲学家很多哲学著作,比如罗兰·巴特、本雅明的著作,与 19 世纪的经典哲学家也不同。他们的哲学越来越碎片化,他们的写作很多可以直接当作散文来读。所以,我觉得这种理性之光,这种冷静的叙事,这种对世界逻辑性的重要建立,本身也是一种美。所以,我们对美的认定,不妨更加开放一些。如果过分强调散文性或语言的美感,那岂不是席慕容也要获得我们在场主义散文奖了?实际上,我们在场主义 6 届的评奖,也暗合了这样一个认定。
孙绍振: 今天争论得非常精彩,大家有一点儿探求散文艺术的献身精神。特别是陈剑晖,虽然他的普通话讲得不怎么好,敢于冒犯阿来;阿来也是敢于冒犯陈剑晖,这是真正的散文精神,真正的在场精神。
我们争论的东西很多,有的是在场,有的是散文,有的是美,等等。归根到底,产生散文争论的根本原因,是散文这个文体在世界上不存在,在西方文学史里没有散文。西方有散文诗,有各式各样的散文,但是没有散文的单独条目。周作人当时把它引进来的时候,叫“美文”,“美文”这个文体并不是散文、小说、诗歌、戏剧,乃至于评论。周作人当时为了反抗“桐城派”(桐城派是载道的),就提出了性灵,他用的是 300 年前已经失败了的公安、性灵派。他强调的是个性解放、释放性灵,定义为叙事、抒情,这样一来,就把整个散文限制在最狭义的“美文”里面。后来被批评了,因为中国的散文诗,并不是晚明的公安、性灵。余光中说过“韩潮澎湃,苏海茫茫”,是指韩愈、苏东坡,再往前走还有司马迁的担当,还有孟子的、孔夫子的。按我的说法,《尚书》里的“首长讲话”就是很好的散文。比如,盘庚迁殷那个演讲词,既有威胁也有拉拢:你要跟我走,有问题我负责,出了成绩是你的。东西是新的好,朋友是老的好。这个本身就是很好的散文嘛。散文在周作人的误导之下,变成了只是抒情叙事,后来产生了极端,变成了滥情。以至于小女子散文,放个屁要写 1000 字,过分地忽略了中国散文非常伟大的、光辉的、丰富的传统。
刚才贾平凹先生说,再写抒情写不出这么多东西来了。我喜欢贾平凹的散文,他就不抒情,不审美,把自己写得很烂,很菜。他说,我的普通话讲得不好,我就不去见领导,不见女人,好像见了就有坏心眼。这种散文在中国也是有传统的,像《史记》立传,像韩愈这样的正统文人也写过《送穷文》,要把穷鬼送走,穷鬼不走,要相依为命。后来有几个人继续写《送穷文》。韩愈这个人很好运,写了《送穷文》后就出名了。我们写散文,周作人有不世之功。他提出了美文、抒情及叙事,颠覆了文以载道,个性解放。所以散文在“五四”第一个 10 年取得的成就,鲁迅讲比小说、诗歌还大。但是周作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束缚得太厉害了,最严重的就是杨朔,把每一篇散文都当诗来写,就变成假的了。贾平凹的散文就写得很菜,写得很烂,但是很漂亮,很坦率,很平易近人,很让人感到舒畅。我觉得最惨的一个问题,就是周作人的理论不够用了,我们翻译的康德的审美也不够用了,我们写出来不是美的,而是故意贬低自己,自我调侃,甚至某种所谓的加引号的丑化,它也是一种很漂亮的散文。现在我们来看舒婷的散文。前期是非常幽默的,我们再用审美的“美”的概念去概括它,广义的是可以的。原来古希腊的散文就是感性的,但被日本人翻译成审美以后,我们就以为是抒情的。实际上,如果我们看到贾平凹的散文,看到李敖、余光中的散文,再看到鲁迅本人的散文,经常写得很烂,这就用审美解释不了。其实是我们的理论不够用,所以我就发明了一个概念:“审丑”或者“亚审丑”。
刚才祝勇提出历史跟文学的关系,他提出的有很多闪光的东西——“理性之光”“冷静的叙述”。冷静的叙述就不是抒情的,理性之光就不是感情的。这又要说我们的理论不够用,所以我又发明了一个概念,它不是审美的,也不是审丑的,而是“审智”的。就是说康德的概念不够用了,英国的幽默散文概念不够用了,怎么办呢?我们又有这么多的好东西,我就命名为“审智”。就是说,我们有一种“审智”的散文产生了。你可以看到南帆的散文、祝勇的散文,包括张新颖的散文、王彬彬的散文。他们有的像论文一样,但写得很精准,有很深刻的思想。这种有思想的散文,思想的力度是一般的抒情散文赶不上的。
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当年以抒情轰动全国的散文,一直抒情,导致了散文的危机(就是被杨朔害死了)。但如果一直纯粹强调理性之光,一直强调思想,也可能导致另一种散文危机。这就是我为什么批评当时得了 30 万元头等奖的林贤治,像他那样写下去,散文又要危机了。阿来的散文很深厚,但是为什么有人看不懂呢?你水平很高,但文体方面还有改进的余地,毕竟是散文。我是读你的材料丰富我的头脑,但是,你那个文字还是缺乏弹性。
王佐良先生写了一本《英国散文的流变》,里面包括《圣经》《罗马帝国衰亡史》《物种起源》,包括《简·爱》中的风景描写和萧伯纳剧本中的对话。他没有一个散文的文体。正因为没有现成的散文文体,所以我们没有可追随的,不像诗歌,老跟着外国人跑,“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来了。拼命地跑,跑到“后现代”,一直跑到周伦佑的“非非主义”。散文没得追,也没有理论,只有随笔。我们是有随笔的,被周作人搞了半天,把鲁迅打入另册,叫“杂文”。其实鲁迅的散文水平,实际上就是西方的水平,是智性的,不是抒情的。所以,我们的理论混乱,导致了我们今天写文章失去了主心骨。我追求什么?像你追求的,我来归纳,是审智的散文;用审美的“美”去看你,就觉得你这个太浮躁、太狭隘了。但是纯粹用审智来讲,还需要弹性一点儿,要不然的话,就变成历史了,变成文献了。文献价值高于艺术价值,这是我们所不为的。毕竟我们是搞艺术的。
此为第六届在场主义散文奖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