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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

冬天,当她在罗格河小镇的几所学校里上完一整天音乐课,开车回家就成了最享受的事。那时天已经黑了,城区地势高一些的街道或许正在下雪,而雨水则会猛烈抽打沿海高速上的车辆。乔伊丝开出城区,进入森林。尽管这是一片实打实的森林,长满了花旗松和西洋杉,但每隔四百米左右就会有人家。一些人有商品果蔬园,少部分人有羊群和骑坐用的马匹,还有的人是企业主,比如乔恩——他翻修、制作家具。路边还有专门针对世界上这个角落的服务类广告——塔罗牌占卜、草药按摩、冲突调解。一些人住在拖车里,另一些人用茅草屋顶和原木桩建了自己的房子,还有一些人,像乔恩和乔伊丝,住在翻新过的旧农舍里。

在开车回家、转弯拐向自家房子的路上,有一件乔伊丝最乐意看到的事。那时很多人,甚至是那些拿茅草盖屋顶的人,都安装了所谓的玻璃露台门——即便是像乔恩和乔伊丝这种连露台都没有的人。这些门的帘子通常都是拉开的,而那两块长方形的光似乎标志、许诺了舒适、安全和富足。玻璃露台门为何会比普通的窗户更具这种效果,乔伊丝说不好。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那两扇门并不只是用来向外看的,还是直接朝着森林的漆黑,如此质朴地展示了家的安逸。能看到全身的人在做饭,或在看电视,这些场景迷住了乔伊丝,即使她知道,这些画面从里看时不会有那么特别。

当她转进自己家那条裸露的、满是水坑的车道时,她看见乔恩安装的那些门,框出了房屋空荡的、发着光的内部。那架活梯,未完工的厨房货架,光秃秃的楼梯,被灯泡照亮的温暖木材。乔恩随意愿摆放那灯泡,他在哪里工作,灯泡就会跟着移到相应的位置。他白天会在自己的小棚屋里工作一整天,等到快要天黑时,他会让学徒回家,自己开始修缮房子。听到她的车声,他会扭头朝乔伊丝的方向看一眼,打个招呼。通常他双手都占着,没空挥手。乔伊丝先熄掉车灯,坐在车里收拾好要带进屋的各种杂货或邮件,再穿过黑夜、狂风和冷雨,她一路都很开心,即使是冲向门口的最后一步。她感觉自己正在摆脱白天的工作,那工作既忙乱又含糊,得不断将音乐传授给或回应或冷漠的两类学生。比起和无法掌控的年轻人打交道,独自一人——她没把学徒算在内——处理木头要好太多了。

这些想法她一句也没跟乔恩说过。他不喜欢听别人谈论木工,说那工作是多么必要、伟大而高尚。如此正直,如此值得被尊敬。

他会说,全是废话。

乔恩和乔伊丝相识于安大略省一座工业城市的市区高中。乔伊丝的智商在班上排名第二,而乔恩的智商不仅位列全校第一,而且在整个市里多半也是第一。大家都觉得乔伊丝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那是在她放弃小提琴,转而演奏大提琴之前;而乔恩会成为某种令人敬畏的科学家,人们甚至无法用平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来描述他辛勤产出的工作成果。

大学第一年,他们一起辍学,离家出走。两个人到处做零工,坐巴士穿越整个国家,在俄勒冈州海岸住了一年,隔着距离与父母达成了和解。对双方父母而言,世上有一束光已经彻底熄灭。那时候,称呼他们为“嬉皮士”已经有点过时,但双方父母正是那么叫他们的。他们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自己。他们不嗑药,打扮保守,不过确实谈不上体面。乔恩特别强调自己绝不会留胡子,还让乔伊丝帮他理发。没过多久,他们就疲于应付各种低薪零工,于是两人向伤透了心的家人借了钱,这才得以改善生活。乔恩学会了木工和木匠活儿,乔伊丝则拿到了学位,如此才有了在学校教音乐的资格。

她在罗格河区找了工作。他们几乎什么也没花费就买下了这间摇摇欲坠的房子,由此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他们种出了一个花园,逐渐熟悉了邻居们——邻居中有一部分人仍然是地道的嬉皮士,在灌木丛深处种一点大麻,售卖自己制作的串珠项链和药草香包。

邻居们喜欢乔恩。他像以前一样消瘦,眼睛炯炯有神,自负但乐于倾听。那时大多数人都还处在刚开始接触电脑的阶段,他懂电脑,会耐心解释。乔伊丝没那么受欢迎。大家觉得她教音乐的方式太过教条。

通常,乔伊丝会和乔恩一起做晚饭,喝一些自制的葡萄酒。(乔恩的酿酒方法很严谨,也很成功。)乔伊丝会分享一天的沮丧和乐事。乔恩说话不多,原因之一在于,他的注意力更多在做饭上。但等到他们开始吃饭时,他有时会聊起一些来过的顾客,或者他的学徒,伊迪。他们会笑话伊迪说的某句话,但不是那种轻蔑的笑。乔伊丝有时会想,伊迪就像他们的宠物。或者像个孩子。不过,如果她真是个孩子,他们的孩子,并且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他们可能会因为太过困惑,或是太过担心而笑不出来。

为什么?还用说为什么?伊迪不蠢。乔恩说她并不是做木工的天才,但教过的东西她都能学会并记住。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喋喋不休。他最怕招到一个话多的学徒。政府开设了一个项目,付钱让他教别人,而被教的那个人无论是谁,都能在学习期间拿到足够的生活费。一开始他并不愿意,但乔伊丝说服了他。她觉得他们需要报答社会。

伊迪或许是话不多,但她只要开口,语气一概强势。

“我抵制毒品,拒绝酒精。”第一次面谈时,她这么告诉他们,“我参加了戒酒互助会,以前是个酒鬼,如今在戒酒。我们从来不说自己已经戒掉了,因为我们从来都没真的戒掉。只要还活着,就没办法真正戒掉。我有一个九岁的女儿,她自打出生就没有父亲,所以她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而我打算好好把她带大。我的理想是学好木工,养活自己和女儿。”

她说这番话时正坐在他们对面,隔着餐桌轮番盯着他们俩。她矮小结实,很年轻,看上去不够老,不够沧桑,不像是经历过那样一段放纵人生。肩膀很宽,刘海很厚,马尾扎得很紧,脸上一点微笑也没有。

“还有一件事。”她说。她解开扣子,脱下长袖衬衫。她里面还穿了一件打底衫。她的两个胳膊、胸部上方,以及——当她转过身去——背部上方都饰满文身。她的皮肤宛如一件衣服,又或是一本铺满脸部特写的漫画书,四周满是龙、鲸和火焰,那些脸或不怀好意,或温柔似水,或是太繁复,又或是太骇人,让人很难解读。

你首先会好奇,她会不会整个身体都是这样。

“真厉害。”乔伊丝尽力平淡地说。

“嗯,我不知道这厉不厉害,不过当初如果要收钱的话,它们确实会让我花上一大笔。”伊迪说,“我以前很喜欢文身。之所以给你们看,是因为有些人会反感。比如要是我在棚屋里太热,得穿短袖干活儿的话。”

“我们不会。”乔伊丝说完,看看乔恩。他耸了一下肩。

她问伊迪需不需要喝杯咖啡。

“不了,谢谢你。”伊迪又穿好了长袖,“戒酒互助会有很多人,都像是离了咖啡活不下去似的。我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我说:你们为什么要用一个坏习惯取代另一个呢?”

“太特别了。”乔伊丝过后说,“感觉不管你说什么,她都能给你讲点道理。我都没敢细问她自己生了孩子的事。”

乔恩说:“她很强壮。那才是最重要的。我看了眼她的胳膊。”

乔恩口中的“强壮”就是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他的意思是她能抬得动一整根横梁木。

乔恩工作的时候会听加拿大广播公司电台。他听音乐,但也会听新闻、实况解说、听众来电。他有时会转述伊迪针对他们所听内容的看法。

伊迪不相信物种进化论。

(有个听众来电的节目,一些人会聊起自己反对学校里教的那些东西。)

为什么不信?

“好吧,因为《圣经》里写的那些国家。”乔恩解释道,然后他切换成伊迪那种坚决又毫无起伏的语气,“《圣经》里写的那些国家,有很多猴子,而那些猴子总是从树上荡下来,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开始会觉得猴子荡下来就能变成人。”

“但一开始——”乔伊丝说。

“别当真。试都别试。你难道不知道和伊迪辩论的第一原则吗?由着她去,闭嘴就好。”

伊迪还认为那些大的医药公司已经研发出了癌症的解药,但他们和医生达成了保密协议,因为他们和医生都想继续赚钱。

当电台播放《欢乐颂》的时候,她会让乔恩关掉,因为那歌曲听起来太糟了,就像葬礼哀乐一样。

她还认为,乔恩和乔伊丝——其实只有乔伊丝——不应该把还有剩酒的瓶子放在餐桌上正好显眼的地方。

“那关她什么事?”乔伊丝问。

“显然她这么觉得。”

“什么时候轮到她检查我们的餐桌了?”

“她去洗手间会路过。总不能让她在树丛里撒尿吧。”

“我真的不理解那关她什么事——”

“而且她有时候会进屋给我们做几个三明治吃——”

“那又怎么样?那是我的厨房。我们俩的。”

“她只是觉得受到酒的严重威胁。她仍然很脆弱。那是你和我无法体会的。”

受威胁。酒。脆弱。

乔恩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说话了?

她应该早点明白的,在那一刻,尽管乔恩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正在坠入爱河。

坠入。这表示有段时间跨度,一个陷落的过程。但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加速的过程,就像你跌落前那一瞬或一秒的停顿。乔恩还没有爱上伊迪。嘀嗒。现在爱上了。这根本不可能也不成立,除非你认为别人给你双眼间的一记重击只是意外伤害。一次飞来横祸,却伤人致残;一个淘气的玩笑,却让明澈的双眼变成空洞的摆设。

乔伊丝决心要让乔恩明白他上当了。他几乎没有和女人相处的经验。经验为零,除了跟她的。他们一直觉得,尝试接触不同的伴侣很孩子气,出轨很麻烦,也很具杀伤力。现在她却在想,当初是不是应该让他多出去玩玩?

而且,他整个冬天都关在自己的作坊里,只能沉浸在伊迪那自信的气场当中。就好比因为通风太差而感染病毒。

伊迪会把他逼疯的,要是他一意孤行、认真决定跟她相处的话。

“我想过这一点了。”他说,“也许她已经把我逼疯了。”

乔伊丝说那只是青少年般的蠢话,为的是让别人觉得他对此既无助,又无能为力。

“你以为你是谁?圆桌骑士吗?有人给你下了药?”

然后她说她很抱歉。他们唯一能做的,她继续说,就是把这当作一项共同的课题。必经的阴暗旅途。未来某一天,这只会被视作他们婚姻历程中的一个微小故障。

“我们会渡过这一关的。”她说。

乔恩远远地,甚至是友好地看着她。

“已经没有‘我们’了。”他说。

这事怎么会就这样发生了?乔伊丝对乔恩,对她自己,后来对别人都问过这个问题。一个步履坚实、头脑聪明的木工,和一个穿着宽松裤子、法兰绒衬衫的学徒——而且只要是冬天,她就只穿沉闷的厚毛衣,上面还沾满木屑。一个费半天劲也只是从废话联想到蠢话的大脑,一个宣称自己过往每一段经历都是命运使然的人。这样一个人,让乔伊丝那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身和如丝绸般的深色发辫全都黯然失色。她的机敏、她的音乐和她那排名第二的智商。

“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乔伊丝说。那是后来了,白昼已经变得漫长,沟渠里摇曳着的沼泽百合如火光般盛放。那时她会戴着太阳镜去上音乐课,以此遮掩因哭泣和醉酒而红肿的双眼,而且,她下班后不会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开到威灵顿公园。她希望乔恩担心她轻生,追到公园去找她。(他确实去过,但只去了一次。)

“我觉得是因为她曾经流落街头。”她说,“妓女会出于工作原因文身,而男人会因为那种东西产生性欲。我不是指对那些文身产生欲望——当然,也包括那些——我指的是她们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事实。她们曾经随时准备着献身,有过那么多经验。现在却彻底转变。这简直就是耶稣拯救妓女马利亚的故事,完全是。而且他在性方面根本就是个婴儿,这一切都让人想吐。”

她现在有了可以说这些话的朋友。她们都有故事。其中一些人她以前就认识,但不像现在这么熟悉。她们倾吐,喝酒,大笑,直到哭出来。她们说简直无法相信。男人。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那些事太恶心,太愚蠢。你简直不敢相信。

所以一切才是真的。

聊着聊着,乔伊丝会觉得自己好了。真的好了。她说其实如今有些时刻她会感激乔恩,因为她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更鲜活。这一切很糟糕,但也很神奇。一个全新的开始。赤裸的真相。赤裸的生活。

但当她凌晨三四点钟醒过来时,她时常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不在他们的房子里。现在是伊迪住在那里。伊迪和她的孩子还有乔恩。乔伊丝自己曾经支持这种改变,觉得这样也许会让乔恩清醒。她搬进了市区的一间公寓。房东是一名正在休年假的老师。她在夜里醒来时,街对面餐厅招牌上颤抖的粉色灯光会打进窗户,照亮这另一位老师的墨西哥装饰品。几盆仙人掌,悬挂着的猫眼石,条纹图案的毯子颜色像干涸的血迹。所有那些喝醉时的深刻见解,那种兴奋感,就像呕吐物一样从她体内逃出。除此之外,她没有宿醉感。她似乎能做到先沉溺于酒精之湖,而醒来之后还像一块纸板一样干燥、平整。

她的生活消失了。一种平常的灾难。

其实,她仍然醉着,只不过感觉异常清醒。她想驱车前往那栋房子,这很危险。不是指开进水沟——她在这种时候开车总是缓慢镇静——危险在于,她很想把车停到院子里,停到昏暗的窗户旁,对着乔恩大喊,他们必须得停下这一切。

停下这一切。这不对。让她离开。

还记得我们睡在田野里,醒来时周围都是奶牛,它们大声咀嚼着吃的,而我们前一晚都不知道它们在那儿。还记得我们在冰冷的溪流里洗澡。我们在温哥华岛上摘蘑菇,卖了它们才换到钱买机票回安大略省,当时你妈妈病得很重,我们都以为她快死了。我们当时还说,多可笑,我们甚至都没有毒瘾,摘蘑菇竟然是为了尽孝。

太阳出来了,那些墨西哥式的配色变得更加丑陋,不停对着她叫嚣。过了一会儿,她起床洗漱,打了腮红,喝了她自己做的泥浆一样浓稠的咖啡,又穿上了新衣服。她新买了一些轻薄的上装、飘逸的短裙,还有由彩虹色羽毛装点的耳环。她打扮得像吉卜赛舞者和酒吧招待那样去学校教音乐。她对一切都报以笑容,和所有人调情。和楼下小餐馆给她做早餐的男人,和给她的车加油的男孩,和卖给她邮票的邮局职员。她有想过,乔恩会听说她有多漂亮、多性感、多快乐,以及她简直迷住了所有男人。她一出公寓就开始表演,而乔恩就是头号观众,即便他只能间接观赏。即便乔恩从来都不会被花哨的外表或轻佻的言行所吸引,他从来不觉得她的魅力在这些地方。他们之前一起旅行的时候,常常只穿最朴素的衣服。厚袜子、牛仔裤、深色衬衫和冲锋衣。

还有一个变化。

就连对待年龄最小或最笨的学生,她的语气都变得更温柔,充满调皮的笑声,鼓励的口吻让人无法抗拒。她在辅导学生们准备学年末的演奏会。她之前对这次公演之夜没什么热情——她曾经觉得这会影响那些有能力的学生的学习进程,过早让他们置身于自己还不能应对的场面。所有的努力和紧张只会带来错误的影响。但今年,她决意投入到这次表演的方方面面。节目编排,舞台打光,串词介绍,当然,还有舞台表现。这会很有趣的,她宣称。对学生很有趣,对观众很有趣。

她当然期望乔恩会出现。伊迪的女儿是表演者之一,所以伊迪一定会出现。乔恩得陪着伊迪一起来。

乔恩和伊迪首次作为情侣在大家面前出现。他们的公开宣言。他们没法避免。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变故,尤其是对生活在城市南部的人而言。但他们的事确实也称不上平凡无奇。一系列生活变动虽算不上丑闻,但也吸引了关注。在事情尘埃落定,大家习惯新的结合之前,不可避免有一段惹人耳目的时日。他们也经历了这些。大家往往会在杂货店里看到,新组成的情侣和被驱逐的前任聊天,或者至少是打个招呼。

但乔伊丝计划扮演的并非这种角色,尤其是演奏会当晚乔恩和伊迪——好吧,只有乔恩——在场观看的时候。

她计划扮演什么呢?天知道。她从来没想过——至少头脑清醒的时候没有——自己能迷住乔恩,当她在演出尾声登台接受观众掌声时,他就会猛然恢复理智。她也不认为,当他看到她快乐、迷人、尽在掌握的模样,而不是哀怨、想死的样子,他就会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深感心碎。但她的想法的确与之相差不远,她没法解释清楚,但又无法抑制地希冀着。

这是史上最精彩的演奏会。人人都这么说。他们说这次活动更有激情。更欢乐,而且更有感染力。孩子们的穿着很适合他们演奏的音乐。他们化了妆,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肃穆。

乔伊丝穿着一条黑色丝绸长裙在表演尾声登台,裙身随着她的移动泛起银光。她手戴银镯,披散的头发里有银色亮片。掌声中夹藏着些许口哨。

乔恩和伊迪并不在观众席。

乔伊丝和马特正在他们北温哥华的房子里举行聚会。马特的六十五岁生日聚会。马特是一位神经心理学家,也是一名优秀的业余小提琴手。他就是这样认识乔伊丝的,她现在是一名专业大提琴演奏家,也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看看所有在这里的人。”乔伊丝不停地说,“称得上一本人生传记。”

她身材瘦削,神情热切,留着一头锡黄色的头发,有点驼背,可能是因为她得长期爱护自己的大号乐器,或者仅仅是因为她总是乐于倾听,且一直很健谈。

当然,马特在学院的同事们也来了,只有那些他认为算得上私交的人。他为人慷慨,但也直言不讳,因此可以理解,并非所有同事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他的第一任妻子萨莉也在场,由她的看护陪着。萨莉在二十九岁时遭遇车祸,大脑受损,因此她不太可能知道马特,或她那三个已成年的儿子是谁,更不可能知道这就是她年轻时婚后住的房子。但她待人接物依旧令人愉悦,她也很高兴认识新的人,即便她十五分钟前才刚认识过他们。她的看护是一个瘦小、爱干净的苏格兰人,经常和别人解释自己不习惯参加这样吵闹的大型聚会,而且工作时不喝酒。

马特和第二任妻子多丽丝的婚姻持续了三年,但他们真正同居的时间不到一年。她是和比自己小很多的伴侣露易丝一起来的,还有露易丝几个月前生下的、她们的女儿。多丽丝和马特后来一直是朋友,与马特和萨莉的小儿子汤米也尤为亲密——多丽丝和马特结婚时,汤米还很小,一直受她照顾。马特的两个大儿子和他们各自的孩子以及孩子的母亲都在场,尽管其中一对父母已经离婚。那个已经离婚的儿子是和现女友、现女友的儿子一起来的,这个孩子还因为争抢荡秋千的轮次和一个亲戚的孩子打了起来。

汤米第一次带上了他的情人杰伊,杰伊至今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汤米告诉乔伊丝,杰伊不习惯应对家庭聚会。

“我能体会。”乔伊丝回应道,“实际上,我自己有一段时间也不习惯。”她在笑——马特把这个家族称作“部落”,有各种正式和编外人员,她在解释这些人各自的状态时,几乎笑得停不下来。她自己没有孩子,但她有一个前夫,乔恩,他住在海岸边一个磨坊镇上,那地方的条件很差。她邀请他来参加聚会,但他不能来。他第三任妻子的孙子正好要在这一天受洗。乔伊丝当然也邀请了他的妻子,她的名字叫查琳,经营着一家面包店。她友善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解释了受洗仪式的事,逼得乔伊丝对马特说,她简直不敢相信乔恩会信教。

“我真希望他们能来。”她在向邻居解释时这么说道。(把邻居也邀请过来,这样就不会有人抱怨聚会噪音。)“那样我就能在这个复杂大家庭里增加点存在感。他还有个前妻,但我并不清楚她如今在做什么,我觉得他也不知道。”

马特和乔伊丝准备了很多食物,人们又带了很多来,葡萄酒很充足,孩子们喝的宾治果汁也有,马特还现调了一种含酒精的宾治饮料。为了纪念往昔的美好,他说,那时候人们还知道如何真正喝酒。他还说,要是有一个洗干净的垃圾桶,他会在桶里调酒,他们以前就是那么做的,但现在大家都太一惊一乍,根本不这么喝了。反正大部分年轻人都不这么喝了。

场地很大。大家要是想玩可以玩槌球,也可以坐那个引起争端的秋千。马特小时候就玩过这个秋千,他把它从车库里找了出来。现在大部分孩子都只在公园里见过秋千,在自家后院就只能玩套装塑料玩具。马特肯定是温哥华最后一批小时候随时都能荡秋千,并且从那时到现在一直没搬家的人之一。这所房子位于温莎路,松鸡山的斜坡上。它曾经紧挨着森林,但现在新的房子不停往上延伸,大部分都像城堡,附带巨型停车场。马特说,总有一天这个地方会消失。税收太高了。这里一定得消失,然后,一些新的丑东西会取而代之。

乔伊丝无法想象自己和马特一起生活在别处的样子。这里总是很热闹。人们来来去去,或丢下一切,或重新寻回丢下的东西(包括孩子)。星期日下午,马特的弦乐四重奏在书房准时上演;星期日傍晚,一位论 联谊会在客厅举行,而厨房里的人们则制定绿党 策略。戏剧阅读小组会在前院声情并茂地朗读剧本,同时厨房里的大家会忙着分享真实八卦的细节(两个地方都需要乔伊丝在场)。书房大门是紧闭的,马特和一些教员同事在里面努力地敲定策略。

她经常说,除了在床上,她和马特很少能单独共处。

“那时他又忙着读一些重要的东西。”

而她则是读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没关系。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快乐和热情,那是她有时所需要的。即使当他在学校里和研究生、伙伴、潜在的敌人和诽谤者打交道时,他似乎也是风风火火的。这些特质都曾深深抚慰过她。要是她有空闲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这一切,就会发现将来多半也是如此。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大概会忌妒自己。人们也许都忌妒她,或者至少是欣赏她,他们会觉得,她和他是如此般配,她有那么多朋友、责任、活动,更别说她还有自己的事业。看到她如今这样,你很难相信,她最初来温哥华时是那么孤独,以至于答应和在干洗店认识的男孩约会。那男孩比她整整小十岁,而且还爽了约。

此时此刻,她正走过草坪,胳膊上披着一条给福勒老太太的围巾。福勒老太太是多丽丝的母亲,多丽丝是马特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晚成的女同性恋。福勒太太不能直接坐在阳光下,但她在阴凉处又会冻得哆嗦。她另一只手里端着一杯新鲜制作的柠檬水,要给萨莉的看护戈万太太。戈万太太觉得孩子们的宾治饮料太甜了,她不允许萨莉喝任何东西,因为萨莉可能会把喝的洒在自己漂亮的裙子上,或者玩乐般朝别人扔去。萨莉似乎并不介意被人这么管着。

在穿过草坪途中,乔伊丝路过一群围坐一圈的年轻人。是汤米和他的新朋友,还有一些别的朋友,其中一些她经常在家里见到,另一些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

她听见汤米说:“不,我不是伊莎多拉·邓肯。”

他们都笑了。

她意识到他们一定是在玩多年前流行的那个又难又装腔作势的游戏。叫什么名字来着?她觉得应该是以字母“B”开头。她还以为他们现在这么反对精英文化,根本看不上这种消遣。

布克舒德游戏。她已经大声说出来了。

“你们在玩布克舒德。”

“你把首字母说对了。”汤米笑了笑她,这样其他人就都可以跟着笑了。

“看。”他说,“我的 继母 没那么笨。她是个音乐家。布克舒德那家伙不也算得上音乐家吗?”

“布克舒德走了五十英里去听巴赫演奏风琴。”乔伊丝有点愠怒地说,“他当然是音乐家。”

汤米说:“哟喂。”

圈子里的一个女孩站了起来,汤米叫住她。

“喂,克里斯蒂。克里斯蒂。你不玩了吗?”

“我一会儿回来。只是先带着我肮脏的香烟到灌木丛里躲一会儿。”

这个女孩穿着一件短小的黑色褶边连衣裙,你不禁会觉得那是一件内衣或睡衣,外加一件素净但领口很低的黑色小夹克。她头发稀疏,发色很浅,一张脸苍白,带着几分躲闪,眉毛几不可见。乔伊丝立刻就对她没了好感。她认为,这种女孩的人生使命就是让别人感到不舒服。她会跟着别人去参加聚会——就像今晚这样——去不认识的人家里,还觉得自己有表示鄙夷的权利,鄙夷他们那轻易得来的(或者肤浅的?)快乐,还有那资产阶级的好客做派。(人们还会用“资产阶级”这个词吗?)

又不是禁止客人随便在哪里抽烟。这周围,甚至房子内部都没有那些夸张的禁烟标志。乔伊丝觉得快乐正在从自己体内流走。

“汤米。”她突然说道,“汤米,能不能请你把这条披肩带给福勒奶奶?显然,她觉得很冷。柠檬水是给戈万太太的。你知道的,就是和你妈妈在一块儿的那个人。”

提醒他仍有特定的人际关系和责任在身,这没有坏处。

汤米迅速而优雅地站了起来。

“波提切利游戏 。”他一边说,一边将她从披肩和玻璃杯中解脱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扫你们的兴。”

“反正我们也玩得不好。”一个她认识的男孩说道。贾斯汀。“我们不像你们以前那么聪明了。”

“也就只有‘以前’是了。”乔伊丝说道。她有些茫然,一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该去哪里。

他们正在厨房洗盘子。乔伊丝、汤米和他的新朋友杰伊。聚会结束了。人们以拥抱、亲吻和热情的哭喊作别,有些人还带走了很多盘乔伊丝冰箱里放不下的食物。残余的沙拉、奶油挞和魔鬼蛋都被扔掉了。反正魔鬼蛋也没被吃掉几个。传统做法。胆固醇过高。

“真浪费,做魔鬼蛋可费工夫了。它们可能让人们联想到了教堂的晚餐。”乔伊丝一边说着,一边把整整一盘魔鬼蛋倒进了垃圾桶。

杰伊说:“我奶奶以前也做这个。”这是他对乔伊丝说的第一句话,她注意到汤米感激的神情。她本人也很感激,即便她和他的奶奶被归为一类。

汤米说:“我们吃了好几个,味道很好。”他和杰伊已经帮她一起收拾了至少半个小时,在草坪、阳台和整间房子里,甚至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花盆和沙发垫下,收集散落的玻璃杯、盘子和餐具。

这些男孩——她把他们当作男孩——颇为熟练地把盘子和餐具摞在洗碗机里,她此刻太过劳累,不可能做得像他们那么好。他们还在水槽里为要洗的玻璃杯备好了热肥皂水和冲洗用的冷水。

乔伊丝说:“我们可以把它们留到下一批,用洗碗机洗。”但汤米不同意。

“要不是你今天太忙太累,你才不会发疯到想把它们留给洗碗机。”

杰伊洗涤,乔伊丝擦干,汤米把杯子收起来。他仍然记得这房子里的一切是如何摆放的。外面的门廊上,马特正在与一名教员进行激烈的交谈。很明显,他并没有不久前那些频繁拥抱和拖沓告别时所表现出的那么醉。

“我可能确实是疯了。”乔伊丝说,“此时此刻,我的第一想法是把这些都扔了,买塑料杯。”

“聚会后综合征。”汤米说,“我们很熟悉这个。”

“对了,那个穿黑裙子的女孩是谁?”乔伊丝问道,“游戏中途离开的那个?”

“克里斯蒂吗?你说的是克里斯蒂吧。克里斯蒂·奥德尔。贾斯汀的妻子,但她还有个本名。贾斯汀你认识的。”

“我当然认识贾斯汀。我只是不知道他结婚了。”

“是啊,他们一下子都长大了。”汤米调侃道。

“贾斯汀三十岁了。”他补充道,“她可能更大一点。”

杰伊说:“绝对更大。”

“她长得很有趣。”乔伊丝说,“她人怎么样?”

“她是个作家。人还不错。”

杰伊俯过水槽,发出某种声音,乔伊丝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她多数时候都比较冷淡。”汤米说完又问杰伊,“我说得对吗?你会这么评价她吗?”

“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杰伊笃定地说。

“她确实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汤米接着说,“我忘记叫什么了。名字有点像工具书,我觉得不是个好书名。要是一个人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一段时间里也确实能算是个人物吧。”

几天后,乔伊丝在朗斯代尔路过一家书店时,在海报上看到了女孩的脸。还有她的名字,克里斯蒂·奥德尔。她戴着一顶黑帽子,穿着参加聚会时穿的那件黑色小夹克。合身,素净,领口开得很低。虽然她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她直视镜头,神情凝重,仿佛受了伤,有一丝指责的意味。

乔伊丝以前在哪里见过她?派对上,没错。但即便那时,当她感到那阵多半毫无缘由的厌恶时,她也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张脸。

是她的学生吗?她年轻时有很多学生。

她走进书店买了一本她的书。《我们如何生活》。书名没有问号。卖书的女士说:“你知道吗,如果你在星期五下午两点到四点把书带过来,作者就能给你签名。

“只要别撕掉那个金色的小贴纸,这样才能证明你的书是在这里买的。”

乔伊丝从来都不理解排队签名这件事,就为了看一眼作者、拿到一个陌生人的签名。所以她没有明确答应,只是礼貌应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读这本书。她最近在读几本很好的传记,她确信那些书比这本更符合她的口味。

《我们如何生活》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而不是一部长篇小说。这一点就已经令人失望。这似乎削弱了这本书的权威,让作者显得更像是才抓住文学的大门,而不是已经安全地定居其内。

尽管如此,那天晚上乔伊丝还是带着书上了床,完成任务般翻开了目录页。大约在中间部分,一个标题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悼念亡儿之歌 。”

马勒。熟悉的疆域。她放心地翻到指示的页面。有人,可能是作者本人,很明智地提供了翻译。

“‘为死去孩童所作之歌。’”

这时,她身旁的马特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发出这种声音是因为对正在读的东西感到不满,并且想让她过问一句。所以她照做了。

“老天爷,真是个白痴。”

她把《我们如何生活》盖在胸前,发出声响,表示她在听他说话。

书的封底上还有一张作者的照片,这次没戴帽子。仍然没有笑意,闷闷不乐,不过没有那么自命不凡。马特说话的时候,乔伊丝动了动膝盖,让书靠在膝盖上,这样她就可以阅读封面上那几句作者生平简介。

克里斯蒂·奥德尔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海岸的罗格河镇长大,毕业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如今,她与丈夫贾斯汀和她的猫提比略一起生活在温哥华。

当他向她解释完他那本书的内容是如何愚蠢后,马特从书中抬起眼睛看向她手上的书,说:“这个女孩来参加了我们的聚会。”

“是的。她叫克里斯蒂·奥德尔,是贾斯汀的妻子。”

“所以她写了一本书?是什么书?”

“虚构。”

“哦。”

他又继续读自己的书,但过了一会儿,他有点歉疚地问:“这书好看吗?”

“我还不知道。”

“‘她以前和母亲一起’,”她读道,“‘住在山海之间的一所房子里——’”

乔伊丝一读到这些话,就觉得很不舒服,无法继续下去。或者说,在丈夫旁边继续读下去。她合上书,说:“我想下楼待一会儿。”

“灯光影响到你了吗?我正准备把它关掉。”

“没有,我只是想喝点茶。一会儿见。”

“我等会儿就睡了。”

“那就晚安吧。”

“晚安。”

她吻了他,拿着书下了楼。

她以前和母亲一起住在山海之间的一所房子里。在那之前,她曾与照看待领养儿童的诺兰太太住在一起。诺兰太太家里孩子的数量经常变化,但一直都很多。年纪小的孩子会睡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大一点的孩子睡两边的折叠床,这样小孩子们就不会滚下来。早上有起床铃。诺兰太太会站在门廊处摇铃。当她摇第二次铃时,你必须已经小便完、洗漱完毕,穿戴好等着吃早餐。大孩子得先帮助小孩子,然后再铺床。有时,一些睡中间的小家伙会尿床,因为他们常常很难爬过大孩子,去上卫生间。一些大孩子会因此打小报告,另一些要善良一点,他们只会把床单拽起来晾干。偶尔,当你晚上睡觉时,床单都还没怎么干透。这些就是她在诺兰太太家印象最深的事。

然后她就和母亲一起住了。每天晚上母亲都会带她参加戒酒互助会。母亲必须带她去,因为没人可以帮忙看护她。那里有一箱乐高玩具供孩子玩,但她不太喜欢乐高。等到她开始在学校里上小提琴课之后,她去戒酒互助会时都会带上自己那把儿童尺寸的小提琴。她没法在那里拉琴,但是她必须时时刻刻守着它,因为那是学校的财产。要是人们说话很大声,她就可以轻轻练一会儿琴。

小提琴课是学校要求的。如果你不想演奏乐器,可以只打三角铁,但老师更喜欢你演奏难一点的东西。老师身材高挑,一头棕色长发,通常在背后扎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她身上的气味和别的老师不同。一些老师会喷香水,但她从来不会。她身上有木头、炉子和树的味道。后来,孩子确信那是雪松碎屑的味道。等到孩子的母亲去给老师的丈夫工作之后,母亲身上也有了类似的气味,但又不完全一样。区别在于,母亲闻起来只有木头,但老师身上的气味更像是沉浸在音乐里的木头。

孩子不太有天赋,但她很努力。她努力不是因为喜欢音乐。她努力是因为她爱着那位老师,别无其他。

乔伊丝把书放到餐桌上,又看向作者的照片。那张脸上有伊迪的影子吗?没有。轮廓和表情都没有。

她站起身,拿来白兰地,往自己的茶里倒了一点。她用力回忆着伊迪孩子的名字。肯定不是克里斯蒂。她不记得伊迪曾带着孩子去过那栋房子。学校里倒是的确有好几个孩子学过小提琴。

那孩子肯定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不然乔伊丝肯定早让她转去学比小提琴更简单的乐器了。但她肯定也不是特别出众——她自己也承认自己没什么天赋——不然乔伊丝一定能记得她的名字。

一张空白的脸。一团模糊不清的女孩气息。即便如此,乔伊丝确实从那女孩的脸上,从她长大成人后的脸上认出了某种东西。

伊迪在周六给乔恩帮工时,难道她没跟着去吗?还包括那些伊迪不请自来的日子,不是为了帮工,只是为了看看工作进展如何,要是有需要就搭把手。她总是一屁股坐在乔恩面前,观察他手上在做的事,在乔伊丝珍贵的休息日,妨碍他们夫妻二人所有的对话。

克里斯汀。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名字。很轻易就演变成克里斯蒂。

某种程度上,克里斯汀肯定对这段私情一清二楚,乔恩肯定去过她们母女俩的公寓,就像伊迪顺道来他们的房子一样。伊迪或许还试探过那孩子。

你觉得乔恩怎么样?

你觉得乔恩的房子怎么样?

如果能去乔恩家住是不是很好?

妈妈和乔恩非常喜欢对方,当人们非常喜欢对方时,他们就会希望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你的音乐老师和乔恩不如妈妈和乔恩那样相爱,所以你和妈妈还有乔恩将一起住在乔恩的房子里,你的音乐老师会离开,然后自己找个公寓住。

这全然错误。客观地讲,伊迪不可能喋喋不休地说这么多废话。

乔伊丝自以为很清楚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孩子被卷进大人的交往和妄想中,四处流离。但是,当她再次翻开书时,她发现书里几乎没有提到居住地点的变化。

所有叙述都围绕着孩子对老师的爱。

星期四,有音乐课,是一周中极为重大的一天,一整周的快乐与否都取决于孩子当天的表现是否出众,以及老师是否能注意到孩子的表现。两种结果几乎都令人难以承受。老师的声音可能是克制、和蔼的,她会开几个玩笑,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疲倦和失望。孩子会因此陷入痛苦。或者,老师会突然表现得轻松愉快。

“真为你高兴。真为你高兴。你今天真的做得很好。”孩子会高兴得胃部抽搐。

有一个星期四,孩子在操场上摔倒,膝盖擦伤了。老师用一块温暖的湿布为她擦洗伤口,并突然温柔地宣布,这种情形需要补偿,说着便伸手去够那碗巧克力豆,那是专门为鼓励年纪最小的孩子们准备的。

“你最喜欢哪个?”

孩子克制住自己,说:“随便。”

那就是变化开始的时刻吗?是因为春天的到来,因为演奏会的准备工作吗?

孩子觉得自己得到了特殊待遇。她被指定独奏。这意味着她必须在星期四放学后留下来练习,而她也会因此错过出城的校车,不能回到她和母亲当时住的房子。老师会开车送她。路上,老师问孩子是否对演奏会感到紧张。

有一点。

老师说,孩子得训练自己去想象一些真正美好的东西。比如一只鸟在天空中飞翔。她最喜欢哪种鸟?

又是最喜欢。孩子想不出来,一种鸟也想不出来。然后她回答:“乌鸦?”

老师笑了。“好的。好的。想象一只乌鸦。等到你开始演奏之前,在脑中想象一只乌鸦。”

然后,也许是对笑声感到抱歉,感觉到孩子的难堪,老师提议一起去威灵顿公园,看看夏天才有的冰激凌摊是否已经开始营业。

“如果你没有直接回家,他们会担心吗?”

“他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冰激凌摊的确在营业,尽管能选的口味很有限。他们还没有开始卖那些更为新奇的口味。孩子心中满是幸福和激动,这次她确保自己提前想好了答案。她选了草莓味。老师像许多成年人一样选了香草味。不过,她会和服务员开玩笑,告诉他快点把朗姆葡萄干口味的拿出来,不然她就不喜欢他了。

也许那就是另一个变化开始的时刻。听到老师以那种方式说话,几乎像个大女孩那样挑逗,孩子放松下来。从那时起,她不再那么受崇拜之苦,只是全然快乐。她们开车去码头看停泊的船只,老师说她一直想住在船上。那一定很有趣,对吗?她问,孩子自然表示赞同。她们挑选了一个愿意住进去的船。那艘船是别人家自制的,漆成浅蓝色,船身有一排小窗户,里面摆着一些天竺葵盆栽。

话题因此转向孩子现在住的房子,也就是老师过去住的房子。不知为何,在那之后,在老师开车送她回家的途中,她们总会重新回到那个话题。孩子一一汇报:她喜欢有属于自己的卧室,但不喜欢外面黑漆漆的样子。有时她觉得自己能听到窗外有野生动物的响动。

什么野生动物?

熊,美洲狮。妈妈说它们生活在灌木丛里,还让她永远不要去那里。

“当你听到它们的声音时,会跑到妈妈的床上吗?”

“我不能那么做。”

“天哪,为什么不呢?”

“乔恩在那儿。”

“乔恩对那些熊和美洲狮有什么看法?”

“他觉得外面只有鹿。”

“他会不会因为你母亲跟你说的那些话而生她的气?”

“不会。”

“我觉得他从来没有生过气。”

“他只有一次稍微有点生气。因为我和妈妈把他所有的酒都倒进水槽冲走了。”

老师说如果总是害怕森林,会很可惜。她说,森林里有一些散步路线,那里的野生动物不会打扰你,尤其是当你发出声响时,而你通常都会发出声响的。她知道哪些是安全的道路,她还知道所有即将开放的野花的名字。狗牙紫罗兰。延龄草。天南星。紫罗兰和耧斗菜属植物。巧克力百合。

“我想它们还有个学名,但我喜欢叫它们巧克力百合。这名字听起来很美味。当然,不是因为它们的味道,而是它们的外观。它们看起来就像巧克力,带点像碎浆果一样的紫色。它们很稀有,但我知道哪里能找到。”

乔伊丝又把书放下。此刻,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故事的走向,她感到一阵恐慌来袭。无辜的孩子,病态的、暗中窥探的大人,那种引诱。她应该早点明白过来的。这些情节如今是那么流行,基本算是默认设定。那片森林,那些春日花朵。从这里开始,作者会将自己丑陋的创作嫁接到她生命中真实的人和事之上,因为她懒得创作,却乐于中伤。

当然,一些情节真实发生过。她过去忘了的事,如今全都记起来了。开车送克里斯汀回家,以及自己对她的态度:她从来都不是克里斯汀,而是伊迪的女儿。她记得自己没法开进院子里掉头,所以一直都让孩子在路边下车,然后得再开差不多半英里的路,才能找到地方掉头。冰激凌的事她确实不记得了。但过去码头的确停泊着一艘一模一样的船屋。甚至那些花,还有那些针对孩子的狡猾而恶劣的发问,也都可能是真的。

她必须继续读下去。她想再倒些白兰地,但她早上九点还有彩排。

完全不一样。她又错了。森林和巧克力百合从故事中消失了,独奏会也只是一笔带过。学期就结束了。期末周后的那个星期日早晨,孩子很早就被叫醒了。她听到院子里传来老师的声音,于是就走到窗前。老师正坐在车里和乔恩说话,车窗摇了下来。那辆车上挂着一节小货厢。乔恩光着脚,光着胸脯,只穿着牛仔裤。他喊了喊孩子的母亲,她来到厨房门口,走了几步,来到院子里,但没有走到车前。她穿着乔恩的衬衫,她把它当睡衣穿。她总是穿长袖来遮掩文身。

两人谈论着公寓里的某样东西,乔恩答应会去拿。老师把钥匙扔给了他。然后,他和孩子的母亲一边商量,一边劝老师再带一些别的东西走。但老师不愉快地笑着说:“都是你们的。”很快,乔恩说:“好吧,再见。”老师回答“再见”,孩子的妈妈没说话,至少孩子没听到。老师的笑容和往常一样,乔恩指导她如何在院子里掉头、拉走货厢。孩子穿着睡衣往楼下跑,虽然她知道老师没有心情和她说话。

“她刚走。”孩子的母亲说,“她要去赶渡轮。”

喇叭响了一声,乔恩挥了挥手。然后他穿过院子对孩子的母亲说:“结束了。”

孩子问老师是否会回来,他说:“不太可能。”

接下来的半页里,孩子进一步了解着事情的真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回忆起一些问题,那些看似随意的打探。那些关于乔恩(她不这么叫他)和她母亲,但其实没什么用的信息。他们早上几点起床?他们喜欢吃什么,会一起做饭吗?他们一般都用收音机听什么?(什么都不听。他们买了一台电视机。)

老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想听到坏消息吗?或者,她只是渴望听到一点什么,渴望和孩子保持联系,因为孩子和那两人在同一屋檐下入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每一天都如此亲近?

孩子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曾经有多么微不足道,她的迷恋之情是如何被加以利用,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小傻瓜。这让她内心充满痛苦,当然。痛苦和骄傲。她决心成为一个再也不会被愚弄的人。

但后来事情又发生了变化。这正是出人意料的结局。她对老师和那段童年的感受在某一天发生了变化。她不清楚改变是如何以及何时发生的,但她意识到,那段日子对她来说不再是被蒙骗的时光。她会想起自己曾苦心练习的乐曲(当然,她后来放弃了音乐,在还不到青春期时)。那些期望所带来的愉悦,阵阵袭来的幸福感,还有那些她从未有机会看到的、有着奇妙又悦耳名字的森林花朵。

爱。她对此感到高兴。如果一个人强烈的幸福感——无论多短暂、多转瞬即逝——能从另一个人强烈的痛苦中产生的话,那整个情感世界为了收支平衡,似乎注定会伴随某些随机而必然不公正的牺牲。

是啊,乔伊丝想。是的。

星期五下午,她去了书店。她带了自己那本待签的书,还有一小盒“精品巧克力大师”。她开始排队。她有点惊讶于竟然有这么多人来。和她同龄的,比她更年长的和更年轻的女性。少数的几个男性都比她年轻,一部分是陪自己女朋友来的。

那位卖书的女士认出了乔伊丝。

“很高兴又在这儿见到你。”她说,“你有读《环球评论》里的那篇书评吗?太棒了。”

乔伊丝很困惑,实际上还有点发抖。她说不出话来。

这位女士沿着队伍挨个解释,这里只能签在这家店买的书,而且,如果只买了收录克里斯蒂·奥德尔一个故事的作家选集,也不能签,她对此深表遗憾。

乔伊丝前面的女人又高又壮,所以她在排队时一眼也没看到克里斯蒂·奥德尔,直到那女人弯腰将自己的书放在签名桌上时,乔伊丝才看见了她。她看起来和海报还有聚会上的样子完全不同。黑色的外套和黑色的帽子都不见了。克里斯蒂·奥德尔穿着一件玫瑰红的丝绸锦缎外套,衣领上缝着小颗金色珠子,里面穿了一件精致的粉色背心。她的头发散发着崭新的金色光泽,耳朵上戴着金色耳环,脖颈间还有一条如发丝般纤细的金色项链。她的嘴唇像花瓣一样晶莹泛光,眼影是红棕色的。

也是,谁会想买一本怨妇或者失意者写的书呢?

乔伊丝还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她觉得到时自然就会知道。

女店员又说话了。

“你们都把书打开翻到要签名的那一页了吗?”

乔伊丝必须放下巧克力盒子才能做到这一点。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克里斯蒂·奥德尔抬起头来看着她,朝她微笑——一个打磨过的亲切笑容,带着职业化的疏离。

“你的名字是?”

“只写乔伊丝就行。”

她的时间过得很快。

“你是在罗格河小镇出生的吗?”

“不是。”克里斯蒂·奥德尔回复道,带着些许不快,或者至少是一种不再饱满的欢欣,“我的确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需要我写日期吗?”

乔伊丝拿出她的盒子。“精品巧克力大师”确实有卖巧克力做的花朵,但他们没有百合,只有玫瑰和郁金香。所以她买了郁金香,它们跟百合并不是截然不同。都是球茎类花卉。

“我想谢谢你写了 《悼念亡儿之歌》 。”她说得太着急,几乎咽下了这个很长的名字,“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

“那确实是个精彩的故事。”女店员接过盒子,“我来拿就行。”

“这不是炸弹。”乔伊丝笑着说,“是巧克力百合。其实是郁金香。他们不卖百合,所以我买了郁金香,我觉得郁金香是最佳替代品。”

她注意到女店员不再笑了,而是严肃地盯着她。克里斯蒂·奥德尔说:“谢谢你。”

女孩的脸上没有丝毫认出乔伊丝的迹象。她既没有认出乔伊丝是多年前罗格河小镇的故人,也不记得曾在两周前的聚会上见过她。你甚至无法确定她是否记得自己写下的故事标题。你会觉得她跟那个标题毫无关系。好像那只是某种她从草地里拽出来,又抛置一旁的东西。

克里斯蒂·奥德尔坐在那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好像那就是她在这世界上所能为之负责的全部写作。

“与您聊天很高兴。”女店员说道,她的眼睛仍然看着那个盒子。上面是“精品巧克力大师”店的女孩系的卷曲的黄色丝带。

克里斯蒂·奥德尔抬起眼睛,向队伍的下一个人致意,乔伊丝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前走,趁着自己还没成为大家调侃的对象。还有她的盒子,谁知道呢,估计会成为警察的调查目标。

当她走上朗斯代尔大道,一路上坡时,她感到很挫败,但又逐渐恢复了镇静。有一天,她可能会把这一切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讲出去。她不会感到讶然。 Oy9KkJOWw/O1SMLKTqEm9fHvuc6aZ90BGfwpHXYQP3x5+AcvS/3+4RlPMWM+un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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