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例

《七略》叙方技为四种：医经、经方、房中、神仙。仲景书盖经方之流也。房中、神仙，非疾医所守，其事亦隐曲怪迂，君子弗道。医家所讲肄者，唯医经、经方二种。医经之书见存者，《黄帝内经》十八卷。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若是而冠于方技之首，谁曰不宜？虽然，血脉、经络、骨髓，深藏而不可见也，阴阳、表里，暗昧而难征验也。今有病脑者，号笑无节，举措失常，而医经家指为心病，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闻者则以为心病矣；有病内分泌者，肌肤黯淡，肢体罢敝，而医经家指为肾病，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闻者则以为肾病矣。心肾之不能言，夫孰与发其诬妄？故医经之论，其言可闻，其效不可得见也。

经方以草石汤药疗病，视证候以投方。投方中，则覆杯而愈；不中，则不死为剧。岂若医经之大而无当者哉？《七略》著录经方十一家，今尽佚不存。皇甫士安云：伊尹以元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汉张仲景论广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案《七略》有汤液经法三十二卷，在经方十一家中，盖即士安指为伊尹所作，而后人推衍其法者。然则仲景书者，经方汤液之遗。汤液不可得见，得见仲景书，斯可矣。余少壮之年，弃儒学医，受《伤寒论》于武进恽铁樵先生，又请益于余杭章太炎先生。家君亦宿尚方术，过庭之训，不仅诗礼，以为《伤寒论》，经方之冠首，治疗之极则，学医所必由也，是以沉潜反覆，研索独勤。自远西科学发明，中医之为世诟病也久矣。金元以后医家，困守《内经》，莫能自拔，单词支义，奉为金科，驰骛空言，不验实效，其谬于科学也亦宜。夫科学岂能反乎事实哉？大论用药之法，从之则愈，违之则危，事实也，其必有科学之理存焉。余虽短浅，持科学以寻大论之旨，往往砉如解牛，动中肯綮，乃知中医取戾之道，固在医经，不在经方也。会诸医校延讲大论，乃申科学之理以说之，为《今释》八卷。盖大论方药之验，古今无二。若其凭证用方之故，非科学则莫得其真。犹有用之验而求之未得其理者，则余浅陋之过。抑亦今世科学所未及知也，用古人之法，释以今日之理，故曰《今释》。不然，成氏而降，注者百余家，岂无善本，而犹待余哓哓为哉？教学三年，属稿粗定，自唯急就多疵，未敢问世。而友朋驰书逼迫，不容或缓，因加熏理，以付手民，而发其凡如次。

《伤寒论》传世者两本，一为宋本，一为金成无己注解之本。成本辗转翻刻，已非聊摄之旧，如《明理论》所引论文，与正文或异。《本草纲目》谓人参柴胡，唯张仲景《伤寒论》作人蓡茈胡。今所见《伤寒论》本，未有作蓡作茈者，唯成本释音，有蓡音参、茈音柴之文，则知成本多存古字。李氏所见犹尔，今为浅人改易尽矣。宋本者，治平中高保衡、孙奇、林亿等校定，国子监雕印。然今世藏家书目，殊不概见，盖原本绝矣。今所见者，为明赵开美覆刻之本，文字端好，当不失治平旧面。别有《金匮玉函经》，乃《伤寒论》别本而异名者，文字编次，与宋本、成本小异，与《脉经》《千金翼》《本事方》所引颇同。此书罕见，仅有传本。今正文用赵刻本。若他本文字有异，涉及辞义者，于说解中著其校。文字虽异，辞义犹同者，不悉校。赵刻本有显然错误者，则据他本改正。原文中细注或作字，皆林亿等校勘所记，可见古本异文，今故一仍其旧。原文用方诸条下又有数目字，每篇自为起迄，盖亦林亿等所沾，即林序所谓证外合三百九十七法，除复重，定有一百一十二方者也，今既不用林说，概从删剟。原本自六经及霍乱、阴阳易、差后病诸篇外，先之以辨脉、平脉、伤寒例、痉湿暍诸篇，终之以汗吐下可不可，及汗吐下后诸篇。今案伤寒例，有搜采仲景旧论之语，明是叔和撰集之文；辨脉平脉，辞气颇类叔和，义理乖张亦甚：痉湿暍本在《金匮》中；汗吐下诸篇，又皆与六经篇复重，注家自方有执以降，皆弃置不释。今亦但释六经霍乱阴阳易等十篇，厘为八卷。

大论精粹，在于证候方药。其有论无方诸条，多芜杂不足取，且辞气参错，不出一人，此等不知仲景所撰用，抑叔和所补缀也。自来注家遵汉唐义疏之例，注不破经，疏不破注，随文敷饰，千载沉翳，坐令学术不进。今悉为辨正，唯求心安理得，非敢立异也。又，论中厥阴病篇最难审。首条提纲，上热下寒，即乌梅丸证，旧注既是矣。下文寒热胜复诸条，截然与首条不类，且临病书，胥无征验。篇末下利呕哕诸条，既非上热下寒，亦非寒热胜复，其为杂凑，显然可见。又如所谓合病，成氏释为二经俱受邪相合病，诸家相承无异说。然论中凡称合病者，皆无二经以上俱见之证。有俱见之证者，又皆不称合病。余以为阴证除太阴少阴而外，更无所谓厥阴，合病则别派古医家之术语，仲景沿而用之，其本义已不可知。凡此皆伤寒家所未言，今不避专辄，悍然言之，知吾罪吾，所不敢知。

说解虽以科学为主，旧注不背科学者，仍多采用。集注通例，必先引前贤，后申己意。今不尔者，或顺原文之次，或取讲授诵览之便，无定例也。凡所援引，辄于初见处著其姓氏书名，便检索也。其后再见，或单称氏，或单称书，取文省也。雉间子炳之书，幖帜乃师之《类聚方》。小丹波之书，绍述厥考之《辑义》。故二子独称名，父前子名，师前弟名也。

援引旧注，多删其繁芜，取其精要，虽剪裁衔接，不敢窜易旧文。又有本非逐条注释，别立论以阐经义者，如小丹波之《述义》等，其原书，大书细字，相间而行，今就其文势，剪裁联系，悉作直行大书，仍不窜入字句。又如汤本之书，和文甚繁冗，不宜直译，则意译为多。

说解中多有引本论条文相印证者，则细字注明条目，以便检对。唯山田之说解，多自举条目，而其分条，与本书稍异，则改从本书之条目，使归一律。

仲景自序，虽云撰用《素问》，今考论中用《素问》者，百仅一二。又皆沿其名而不袭其实，旧注援《素问》为释者，回曲穿凿，捉襟见肘，甚无谓矣。今于首卷，传经诸条下一发其覆，使无惑人，自谓有功后学不鲜。又有旧说通行已久，习焉而不知其非者。则略引数端，辨驳以示例。所用旧注，有瑕瑜相杂，不可删节者，亦略为辨正。其余小疵易知者，不复辨，不欲毛举细故也。

前贤述作，说理虽多逞臆，其凭证用药，则经验所积。有足多者，今于汤丸散诸方下，广引诸家用法，学者沉潜玩索，不特有裨实用，亦可触发巧思。其有臆决病情，不举证候者，仍不采录。用法之后，继以方解，则因医药之本始，先有疗法，后乃寻其理解故也。前贤治验，可以见活用之法。世有畏仲景方不敢用者，得此亦堪壮胆。今以附于方解之后，验案有与本论某条之证相对者，则以类相从，附于本条之后。唯鄙人一己之治验，概不附入，嫌标榜也。用法治验中，多有兼用后世方者，则细字注明药味。其有不知，则盖从阙。

引据诸书概用文言，说解自未能改用白话，唯务取浅显，以便学者。至于训诂考据之处，仍宗汉学家矩矱，范我驰驱，不敢诡遇。

此书本为讲授医校诸生而作，首卷成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次两卷成于中国医学院，后数卷成于上海国医学院。专校课业无生理病理，全用旧说，余授大论，乃如鲁滨逊入荒岛，万端日用，事必躬亲，往往讲一条之文，累数千言而未已。中院课目堪相表里者，亦但有章君次公之药物，余书犹未得简要适当也。至上海国医学院，则诸课配置，指臂相联，余书始得专力于治疗。书成自读，乃觉首重尾轻，删补再三，犹未惬意。虽然，读书为学，亦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则后半正不妨稍简耳。岁在一九三〇年，十二月。陆渊雷记。